当年新帝登基,朝堂动荡。

    每个人模狗样站在朝上的官员,无不是各怀鬼胎。他们的想法林林总总的算下来,大概也不过钱、权二字。有人为了下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财在暗中窥视,有人却为了只手遮天而蠢蠢欲动。

    正是用人之际,皇帝亲手所封的丞相却被人质疑。

    不知这一举动触及了多少人的利益,大小官员纷纷进谏。一时间连皇帝寝宫都不得安宁,他们像踊跃的鱼群涌进池塘般不要命地往皇帝面前跑。

    哦,还真有不要命的,他们管那叫死谏,是文人的荣誉,是大臣的傲骨。

    这一切只是因为——

    丞相是个女人。

    不错,秋汀是个女人。

    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一时间竟然恍惚起来,眼前这人头戴云鬓珠翠,面貌也长开了,深目蛾眉,好不艳丽。只是身上的官服颜色深沉,把整个少女该有的娇俏都压下去。压下去。镜中的形象逐渐失焦,一双大手把她的头颅压进飘满死鱼水草的腥臭河道。她是太害怕了,带着怪味的水咕嘟咕嘟灌进嗓子眼,几乎要呕出来。瘦弱的四肢用力扑腾,脏灰色碎布料随之摆动,她弱小的像一条任人摆布的小虫。视线模糊地沉入水底,耳中能听见人不成调的惨叫,此起彼伏。

    “主子,别苦着脸了。”

    秋汀猛地从过去的回忆中抽离回来,盯着镜子中表情淡淡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换下官服,穿上了常服,她轻“嗯”一声。

    身后侍卫吴风见她情绪不高,于是驱走了房间内所有的丫鬟小厮,静静地等她收拾好情绪。

    这个状态对秋汀来说,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了。

    近些年来偶尔会在某一个瞬间忘记自己是谁,有时候一个晃神,就觉得自己已经老去,有时又觉得自己还年轻。

    有时躺在卧榻上都会惊醒,因为心悸。睁眼瞧着那床帏之外,过去亡故的友人重新回到阳间,身上还挂着血淋淋的豁口。

    许多人,许多话,像咒语样一条条捆住她,动弹不得。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秋汀:

    曾许诺过的大业,你看见了吗?

    秋汀跌跌撞撞地起身,还穿着拖拉的里衣,想要上前分辨个仔细。却忽然踩住一角,绊倒在地上。

    吴风守在门口,又耳力好。听见动静立刻意识到不对,匆匆几步进门,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秋汀,要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秋汀扶着他的肩,撑起身,仍在晃神。

    “别叫人知道。”

    她最后叮嘱。

    这件事情招过太医,也找过神婆,他们谁也没能治得好秋汀的病症。她索性就不治了,多活一天就当多赚一天。

    看着自己身上的锦衣华服,记忆逐渐回笼,近些年她处理过的政务荡进脑海——拜相之后好像只有政务才能令她明白自己是谁,处在什么位置。

    慢慢的,心中终于安定。

    她,秋汀,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走吧。”

    不再多看镜中的自己,说不清是不敢看还是不愿看,秋汀撇过视线,提起裙摆。

    侍卫低着头,连忙跟上她的步子。

    今日是秋丞相弟弟秋子柯的大婚宴,是天家钦赐的姻缘。因此所有人都极其重视,场面摆得奢华又精致。

    弟弟府邸中铺天盖地裹满了红绸子,一时竟让秋汀看得眼花,府外劈里啪啦响着红鞭炮,一盏盏绵延高挂的红灯笼,门房上张贴的红喜字......

    入了房门,红帷帐外的新郎官身上也穿着红料子。弟弟秋子柯人逢喜事精神好,满心满脸的笑,跟只小狗一样。

    秋汀作为长姐,心中无限感慨,千言万语都消了声,最后只伸出手拍拍他的后颈。

    “子柯。”

    脖子上暖暖的,回头一看,是姐姐到了,秋子柯眯起眼睛来笑。

    “嗯?怎么啦长姐?”

    他正忙着今天喜宴流程问题,实际上这些东西不需要他操心,根据长姐秋汀的话来说,他只需要快快乐乐的成亲,剩下的事情交给姐姐来办就好了。可他还是忍不住过来再三确认,不是因为不相信秋汀,是他自己太激动了。

    “姐姐,你知不知道,今天的瓜子果盘准备的很精致,我特地又叫厨子给你加了一道你最喜欢的鱼汤,你就请好吧。”

    “你的位置我也安排在了院中观景最佳的地方,那可是我把每个位置的风景都看了一遍之后才给你定的位置,我对你好不?”

    “还有不知道为什么,王侍郎随了份奇怪的礼物......”

    他的话还没说完,秋汀提溜小猫一样拖着他的后颈到了墙根底下。

    “哎,哎呦!姐,你轻点!”

    父母早逝,长姐不仅如父,更像母亲。一步步走到今天,功成名就,国泰民安,秋汀没有任何事情放不下,除了自己这个弟弟。

    “子柯,”她轻声喊他,“今晚喜宴上说的都是场面话,所以有些事情我想私下和你说清楚。”

    弟弟感受到她的严肃,愣了愣,笑嘻嘻的表情淡下去,静静听她说话。

    “你知道的,这几年,我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

    弟弟记得她提起过身体状况的问题,不过据她所说都是小打小闹。姐姐办事向来条理,今天乍一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心悬起来,听姐姐继续说。

    好在秋汀立刻给他喂了定心丸,她说:“太医诊不出来缘由,想来没什么大碍,也许只是思虑太多了。”

    “现在天下太平了,边境也安宁,以陛下的能力,等过些日子,朝中定能安安稳稳的。所以......”

    “我想趁着今日,向陛下辞官。”

    秋子柯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声音也提高了些。

    “姐,为什么啊?现在天下太平,有陛下一半功劳,就有你一半苦劳啊。他坐稳了位置,你就该享福了,不然白让人骂了这么多年......”

    “子柯,慎言!”

    秋汀低声呵斥,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今天说到底是秋子柯的婚宴,等她的神色缓和一点后,又温声劝他。

    “你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以后该懂事了。”

    接着看弟弟委屈的表情,慢慢解释道:“姐姐这些年太累了,想回家乡休息。今天提前跟你说一声,免得晚宴上你再惊讶。”

    子柯的表情好看了些,低着头怪秋汀只知道吓唬他,秋汀无奈笑笑,还想要再叮嘱些什么。

    不想多听她啰嗦,秋子柯赶忙拽着她去看自己布置的喜宴。

    她让秋子柯领到喜宴正院中,冬青树下迎春花开得正盛,娇黄色的小花朵连成一片,蓬勃的生命力。

    子柯清楚她的喜好,坐下身,顺着院墙远眺,能看见辽阔群山绵延起伏。苍山头盖一顶雪帽,隐约穿梭在云间。

    “秋相好兴致。”

    正沉溺着,忽然有人开口打断了思绪。

    秋汀回过神,注意到了来人,老者白髯长须,老态龙钟,她向他点头。

    “王侍郎来得好早。”

    王侍郎坐在她斜对面,两个人互相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方的动作。

    弟弟秋子柯最是看不惯王侍郎,于是他坐在边上不是翻白眼就是发出怪声,一直到秋汀斜睨他一眼,他才消停。

    秋汀很尊敬王侍郎,他作为一个三朝元老,如果不是时运不济,如果圣上的皇位不是从别人手中夺来的,那么自己宰相的位置就理应该是他的。

    但秋汀从来不是忍让割利之人,她想要的东西,她当仁不让。哪怕这件事情会让她粉身碎骨。

    在闺阁时,女子学绣花烹饪,她偏学读书识字。战乱时父母欲将她许给别的高门大户以求安稳,秋汀断然不肯。凭借一身本领,跟随小皇子去到最偏远最荒乱的边境,杀出一条活路。最后封丞拜相,坐到权力的塔尖。

    不过对于王侍郎来说,这太不公平了。

    他有过怨言。

    当初陛下封一个女人做丞相时,王侍郎是第一个冲进陛下寝宫要以头抢地的人,不过被人拦住了。他的党羽有样学样,一个两个来抢地。后来随着秋汀做出的成绩越来越漂亮,这些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但偶尔还是会抓住秋汀的一些细枝末节不放,上几道折子告她一状。

    弟弟秋子柯屁股还没有坐热,就有两个小厮进门找他,王侍郎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秋子柯离开的背影,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在桌面。

    他的脸很长,下颏如弯钩,笑的时候会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令弟今日完婚,做姐姐的成日混在男人堆里,还不着急么?”

    秋汀知道他是直脾气,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唤小厮给他们二人各上了一壶好酒。

    在秋汀的观念里,一上来就说话难听的,往往是最好相处的敌人。这种人刀子摆在明处,也不屑在暗地使诈。

    “王侍郎未免想得太多了。”

    “女流之辈难免想不清楚事情。不过家中小女可是很急。她才十几岁的年纪,就懂得什么才是她该做的事情。下官有时总在想,如果一个人总是逆着水流往上游,哪怕她到了终点,又真的会快乐吗?”

    秋汀摇摇头,手中还举着杯盏喝酒。她不甚在意王侍郎的出言不逊,因为如果她在意的话,早就在很长时间前气死了。

    “哈,”她轻哼,袖袍往后一甩,“大胆王中涣,不怕我治你的罪?”

    到底是宰相,权力放在那里,多漫不经心的恐吓说出口都是吓人的。王侍郎上前给她行礼,讨饶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却是说不出的阴阳怪气:“秋相,下官是替您忧虑,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成婚的寻常女子,难免惹人非议。”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吧。

    “你不必如此,”秋汀已经决定好辞官,不想在临行前和他多结仇,“今夜过后,你便少了一位对手,珍惜最后相处的时间不好么?”

    王侍郎弯刀一样的脸从双臂作礼的袖袍后抬起,阴恻恻地看她,慢慢地又低下头。

    “大人说的是。”

    秋汀心念一动,不好的直觉浮上来。

    ——这不该是他的正常反应!

    脸色略微有些变化,她脑海中迅速梳理有关王侍郎的一切事情。表面上装作一副万事安好的样子,慢吞吞地饮尽杯中酒。

    酒是苦的,她闭着眼睛,皱起眉,扬手挥袖。

    “你别在这碍眼了。”

    王侍郎尴尬的笑了一声,对着她深深鞠一躬,背过身踱出院门。

    看着王侍郎离开的背影,秋汀闭着眼,想起下午弟弟那句'王侍郎的奇怪随礼',其中必然有诈。

    “有鬼,”秋汀自言自语,忽然笑了,“今日怕是辞不成官了。”

    一旁的侍卫同她出生入死十余载,明白她的意思,立即问:“需要属下去查吗?”

    “不必,有更厉害的人想要除掉他,”她眯起眼睛,“我们借此机会,配合演戏,顺水推舟即可。”

    秋汀没有任何行动,只是坐在原地,等待着夜幕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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