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夜晚，圣驾来时，百官跪地迎接。
圣上对于她家究竟有几分偏重，底下人都在暗自揣度。
要知道秋丞相的这个宝贝弟弟，不过是沾了姐姐光的纨绔子弟。不考功名，也不愿入朝为官，成日闲散浪荡。众人都未曾想到，圣上竟然亲自来吃这纨绔的婚宴晚席。
皇帝坐在最高位，有头脸的官员挨着他近一些，剩下的人则按照顺序一路坐下去。整个宴席位置前端呈长条状，后面是一个方形小院。秋汀坐在陛下和他的亲眷之下，低一阶，沿着一张张桌子往后看去，绵延到远处，几乎看不清了。
面前有十余个舞女跳舞，个顶个的身姿曼妙，水蛇般柔弱无骨。身上披着湖蓝色薄纱，自雪白的手臂上一扬，飘飘然挥向夜空。
如此良辰美景，皇帝坐在席间闷闷不乐的，他左右两侧分别坐着太后和皇后。
往左转，他问太后喜不喜欢这支舞，太后撇撇嘴说胡人的东西也就你们年轻人喜欢。往右转，他问皇后今晚如何，皇后端着仪态，露出标准的六颗牙齿，说今晚陛下还是早些回宫歇息的好。
吓得皇帝赶忙闭了嘴，以防谁再讲出喋喋不休的大道理。
哪边都是话不投机，因此他只能把目光放到席间，其他人都在三三两两的聊天，只有秋汀在大快朵颐，时不时抬起头留意一下四周。
看起来她不太喜欢这些，皇帝回想了一下，想起来宫里倒是有一个她喜欢的琴师。
很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了，他记得秋汀提过一嘴。
那是父皇的寿诞，他还不认识她。他中途悄悄离席，在宫门前遇见了同样正要出宫的秋汀，他拦住了她。
“你不能走。”
秋汀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位不受宠的小皇子，然后给他行了一礼，丝毫没有被抓现行的慌乱。
“你父母呢？”
“还在里面。”秋汀规矩地回答。
“你自己离开？”
秋汀瞥了他一眼，好像在想他怎么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他觉得有趣，这几乎是整晚他唯一碰见的有趣的事情了。
一个半大小孩随父母进宫参加皇帝寿诞，中途觉得无聊打算自己离席回家，在宫门口撞见皇子也不害怕，不卑不亢地回答问题。
她不害怕的原因大抵是遇见了和她一样离席的自己。
做错事被逮住和做错事时遇见了另一个做错事的人是不同的概念。
好聪明的女孩。
“你叫什么？”
“秋汀。”
他不追究是有条件的，叫人牵来两匹马，要求秋汀陪他出去逛庙会。
秋汀答应下来，一路上话很少，他无论怎么逗她，秋汀都看上去不太爱笑。
“今天这晚宴无趣至极。”他说。
这话吓了秋汀一跳。虽然秋汀也是这么想的，但她不敢说，于是只能转换话题道：“也还是不错的，比如那个叫青禾的琴师，就技艺精湛。”
青禾？
皇帝在回想中想起了他的名字，这是他们二人初次见面时让秋汀唯一有好脸色的人。
他立刻唤来李公公，小声地吩咐了几句。
秋汀向来不喜欢这些，她从小就对歌舞乐谱没什么天赋。只专注地吃着盘中的糕点。子柯知道她对吃食讲究，菜品糕点无一不是她喜欢的，甚至给她用的一套碗盘也不同于寻常官员，是特地去找的平常她喜爱的窑厂烧出来的瓷。
秋汀知道，子柯虽然小孩脾气，但却难得他的心思能这么细。
顺着正前方看去，秋子柯坐在她正前面和旁边的新娘子交头接耳，两个人不知道谈到什么，忍俊不禁一同憋着笑。
秋汀自然也是为他们开心的，只是有些感慨时间飞逝，二十多年的光景就像眨了一下眼睛一般过去。这二十余年，自己在战场杀伐，在朝堂沉浮，独独没有体会过这种温情时刻。
遗憾吗？
秋汀为那个小皇子出生入死，扶他坐稳皇位。眼见着一个又一个的友人死去。这一路上错失了太多东西。
或许现在的秋汀认为重活一世仍然会如此选择，可倘若真的出现了这么一个机会......
她不能想，不能留给自己任何后悔的可能。
最终所有感慨都化成案上一杯苦酒，仰头饮罢，前尘休矣。
余光瞥见王侍郎挨在秋子柯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十几个美女，眼睛像黏上去了，连饭都顾不上吃。秋汀觉得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这样，实在有些滑稽，又不好意思笑话，只能憋着。
摇摇头，秋汀自斟自饮起来。
宴会将要过半，忽然有个小厮上前来要同她说话，侍卫吴风下意识提刀拦了一下，秋汀认识此人，于是摆手示意吴风放行。
小厮附在秋汀耳边：“秋相，刚李公公对小的说，陛下嘱咐了，特地给您添了青禾琴师的演奏，想您能喜欢。”
秋汀也记得这是自己曾经提过的话。只不过当时提及青禾，并不是真的喜欢他的演奏，是因为和青禾相熟，想要帮他而已。
她抬头，不小心对上了皇帝的视线，皇帝脸上带着多少捉摸不透的笑意。秋汀淡淡地收回视线，对小厮点头，道：“替我谢过陛下。”
陛下自从登基后，明里暗里给过她不少赏赐，秋汀清楚地知道，明里送的是送给秋丞相的，那暗地里给的呢？
大约是送给秋汀的。
这样想的时候，王侍郎站了起身。
王侍郎到底是年纪大了，站起身有些费力。双手撑着桌面，靠双臂支撑缓过了坐麻的一双腿的力气。他站在中间，十个舞女早已退场，散落在舞台中央的红色花瓣和这个老头的一身黑袍格格不入。
秋汀盯着地上的花瓣，越看越像四溅的鲜血。
好戏终于要开始了，她想。
只听王侍郎开口。
“臣今日借着喜事，有额外一份大礼要献给秋相。”
秋子柯刚还在和新婚妻子说笑，就在王侍郎说话时，他的脸色立马变了。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王侍郎恨不得整死秋汀，还送礼？送葬差不多。
唯独皇帝和秋汀二人反应不同，皇帝笑吟吟的，秋汀则像没听见似的，夹了一筷子鱼皮。
“爱卿要送什么，能否让朕过目啊？”
王侍郎身后有几人提了一个做工精致的箱子，箱子显然很沉，那几个人路过秋汀时秋汀注意到他们的手指被箱子压得发白。
除了王中涣，没有人知道箱子中装了些什么。
秋汀死盯着箱子，心中暗叫不好。
他走上前呈上一本账簿，回来时跪在舞台中央。
“丞相秋汀，贪赃枉法，账本在此，共有上百万两白银。”
“请！陛下明鉴！”
那副样子坚定至极，大有一副除恶务尽的模样。
秋汀冷笑：“王中涣，原来你在这等我呢。”
王中涣让几个人把箱子打开，中间立着一只草绿色琉璃高颈瓶。
常人很难想象这么小一只瓶子怎么会坠得人指尖发白，秋汀心里可一清二楚。
这支瓶子名叫安乐瓶，实际大有来头。是前朝鼎盛时期一位僧人跋涉万里从西域请回来的瓶子，据传这位僧人在外漂泊时，登上了一座雪山。雪山中气温极低，又没有食物，于是僧人饥寒交迫之时，偶然闯进了一座洞窟，那洞窟中顿时金光大作，亮如白昼。光亮不仅温暖，还能让僧人精神充沛，三天后得以继续赶路。
就在僧人休息好后准备离开的时候，光亮忽然熄灭，化作了这么小小一支瓶子。僧人十分感激，于是把瓶子揣在怀里，带出了雪山。
打那之后，僧人的旅途可以说是一路顺畅，再多的危难都能逢凶化吉。
于是在他回到故乡后，将这瓶子取名为安乐瓶，并供奉在举国最大的寺庙当中。
其中玄妙之处在于，在前朝除了那位僧人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拿起这个瓶子。安乐瓶因此留下一个传说，它只对于少数有缘人，轻的像是鸿毛。
这个传闻一直流传到了本朝，没有人知晓它的真伪。
陛下还是皇子时，有一回和秋汀被人追杀，秋汀重伤难愈，是他在庙前跪了七天替秋汀求来的。
秋汀虽然没有见到它发出光亮，但最终伤口确实没有要了她的性命。
没人知晓这是陛下曾经赠与她的礼物，而不知情的王中涣竟然拿这一只瓶子当作是她贪赃枉法之物，居心何在？
一时间秋汀有些慌神。
她不害怕同王侍郎对峙。
自从任宰相起，秋汀没什么害怕人知晓的秘密，只有一个，就是她和陛下那段云雾般虚浮无趣的过往。
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最多不过是在那段刀尖舔血的边塞生活中，两个少年人隐藏在灼灼火光下的一次对视。
她怕，怕他们两个人坐的位置太高了，别人的闲话会像海一样淹没他们。怕以后的史书中会以秽乱宫闱四个字简简单单的抹杀掉她所做的贡献，也怕别人说陛下靠一个女人上位。
所以秋汀战战兢兢地掩护，尽管她自己都觉得没有必要。
谁不知道秋丞相的实力，谁又敢质疑陛下的能力？
“有人检举丞相受贿，收下了这支安乐瓶。”王侍郎再度开口。
小厮向众人展示了一圈那支小瓶，皆发出低呼。
“大家或许都曾听说过这支瓶子，通体晶莹剔透，只有手掌大小却力重千钧。”
“所谓安乐瓶，正有平安喜乐的寓意，传闻得此瓶有除病去灾之功效。所以百余年来，只在皇室中流传，是以保佑王室天下无病无灾。”
王中涣还跪在中央，回过头来，审判似的盯着秋汀。
“而今，这瓶子留在秋丞相手中，又是何意？”
是贪婪无度？还是怀有不臣之心？
众人左看右看，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说话。
场面安静十分，只有皇帝没有理会王中涣，还在低头逐页翻看着账簿，眉头随之拧紧。
哗啦！
猛地一声响，吓得全神贯注的新娘子一哆嗦，秋子柯按住她的肩头，尽管自己也怕极了，但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本账簿才翻到一半，就被皇帝掷了出去，纸页在空中翻飞，兀地栽倒在王侍郎脚边，没了生命般弯折瘫倒。
王中涣见此景，便大大方方地从地上站起来。
“你作何解释？”王侍郎问：“安乐瓶与围场账簿，桩桩都可治你个贪脏。”
人们的目光立时投向秋汀，秋汀感受到他们视线中不一样的成分，有人在紧张她的反应，有人在期待她出丑，有人在等待她的死期。所有视线汇总在一起，秋汀归结成一种东西。
压力。
那账本的的确确有出入，还不是个小数。
重新修缮皇家围场时，确实是秋汀一手完成的，这本账本，也确实是修缮记录。
只不过这原因......
秋汀走上前，王侍郎目光灼灼，账簿就在他的脚下。他吹胡子瞪眼，等着秋汀在他跟前弯下身捡账本。
明摆着要折辱她。
不过秋汀倒是不在意这些虚的面子，蹲身就要拾起来。
身后忽然伸出不知谁的手臂拦在她身前，秋汀因惯性攥住了那条小臂。
黑色布袍，轻薄的钢盔从手腕一道圆环起，繁杂的镂空花纹延申至小臂一半处，秋汀手上用了些力气，能感受到布料下结实的肌肉。
“属下替您拿就好。”
她不必回头，已经知道是侍卫吴风，心里多生出几分感动。
站直身子，和王侍郎两两相对，一旁吴风半蹲在地，拾起账本，双手呈给她。
秋汀一手接过，错身走过，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提醒王中涣：“毁了我弟弟的大婚宴，我会要你拿命赔。”
王侍郎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命走出这里了。”
高台上，小太监呈上消火的茶叶，陛下目不斜视地端起茶盏，一副天威不可测的模样，问道。
“你怎么给朕解释？”
秋汀一撩衣摆，膝盖贴向地面，脊梁却是笔直的，向陛下高声回话：“臣以为，此事仍需详查，不能轻易定罪。”
皇帝难看的脸色稍稍有些缓和。
王侍郎这次是下定决心要和她撕破脸，又叫人带过人证。
一个中年女人在几个护卫的拥簇下走进院中，她身上的衣服一片补丁上又补了一块补丁，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一抹一把鼻涕眼泪。
她嚎啕大哭着，求天子给她死去的丈夫一个公正。
可公正又不是别人一挥手就能给予的儿戏。
秋汀缓缓地将视线落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忽然一激灵，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她见过这个女人，是秋汀亲手把她埋进土里的！
圣上对于她家究竟有几分偏重，底下人都在暗自揣度。
要知道秋丞相的这个宝贝弟弟，不过是沾了姐姐光的纨绔子弟。不考功名，也不愿入朝为官，成日闲散浪荡。众人都未曾想到，圣上竟然亲自来吃这纨绔的婚宴晚席。
皇帝坐在最高位，有头脸的官员挨着他近一些，剩下的人则按照顺序一路坐下去。整个宴席位置前端呈长条状，后面是一个方形小院。秋汀坐在陛下和他的亲眷之下，低一阶，沿着一张张桌子往后看去，绵延到远处，几乎看不清了。
面前有十余个舞女跳舞，个顶个的身姿曼妙，水蛇般柔弱无骨。身上披着湖蓝色薄纱，自雪白的手臂上一扬，飘飘然挥向夜空。
如此良辰美景，皇帝坐在席间闷闷不乐的，他左右两侧分别坐着太后和皇后。
往左转，他问太后喜不喜欢这支舞，太后撇撇嘴说胡人的东西也就你们年轻人喜欢。往右转，他问皇后今晚如何，皇后端着仪态，露出标准的六颗牙齿，说今晚陛下还是早些回宫歇息的好。
吓得皇帝赶忙闭了嘴，以防谁再讲出喋喋不休的大道理。
哪边都是话不投机，因此他只能把目光放到席间，其他人都在三三两两的聊天，只有秋汀在大快朵颐，时不时抬起头留意一下四周。
看起来她不太喜欢这些，皇帝回想了一下，想起来宫里倒是有一个她喜欢的琴师。
很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了，他记得秋汀提过一嘴。
那是父皇的寿诞，他还不认识她。他中途悄悄离席，在宫门前遇见了同样正要出宫的秋汀，他拦住了她。
“你不能走。”
秋汀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位不受宠的小皇子，然后给他行了一礼，丝毫没有被抓现行的慌乱。
“你父母呢？”
“还在里面。”秋汀规矩地回答。
“你自己离开？”
秋汀瞥了他一眼，好像在想他怎么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他觉得有趣，这几乎是整晚他唯一碰见的有趣的事情了。
一个半大小孩随父母进宫参加皇帝寿诞，中途觉得无聊打算自己离席回家，在宫门口撞见皇子也不害怕，不卑不亢地回答问题。
她不害怕的原因大抵是遇见了和她一样离席的自己。
做错事被逮住和做错事时遇见了另一个做错事的人是不同的概念。
好聪明的女孩。
“你叫什么？”
“秋汀。”
他不追究是有条件的，叫人牵来两匹马，要求秋汀陪他出去逛庙会。
秋汀答应下来，一路上话很少，他无论怎么逗她，秋汀都看上去不太爱笑。
“今天这晚宴无趣至极。”他说。
这话吓了秋汀一跳。虽然秋汀也是这么想的，但她不敢说，于是只能转换话题道：“也还是不错的，比如那个叫青禾的琴师，就技艺精湛。”
青禾？
皇帝在回想中想起了他的名字，这是他们二人初次见面时让秋汀唯一有好脸色的人。
他立刻唤来李公公，小声地吩咐了几句。
秋汀向来不喜欢这些，她从小就对歌舞乐谱没什么天赋。只专注地吃着盘中的糕点。子柯知道她对吃食讲究，菜品糕点无一不是她喜欢的，甚至给她用的一套碗盘也不同于寻常官员，是特地去找的平常她喜爱的窑厂烧出来的瓷。
秋汀知道，子柯虽然小孩脾气，但却难得他的心思能这么细。
顺着正前方看去，秋子柯坐在她正前面和旁边的新娘子交头接耳，两个人不知道谈到什么，忍俊不禁一同憋着笑。
秋汀自然也是为他们开心的，只是有些感慨时间飞逝，二十多年的光景就像眨了一下眼睛一般过去。这二十余年，自己在战场杀伐，在朝堂沉浮，独独没有体会过这种温情时刻。
遗憾吗？
秋汀为那个小皇子出生入死，扶他坐稳皇位。眼见着一个又一个的友人死去。这一路上错失了太多东西。
或许现在的秋汀认为重活一世仍然会如此选择，可倘若真的出现了这么一个机会......
她不能想，不能留给自己任何后悔的可能。
最终所有感慨都化成案上一杯苦酒，仰头饮罢，前尘休矣。
余光瞥见王侍郎挨在秋子柯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十几个美女，眼睛像黏上去了，连饭都顾不上吃。秋汀觉得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这样，实在有些滑稽，又不好意思笑话，只能憋着。
摇摇头，秋汀自斟自饮起来。
宴会将要过半，忽然有个小厮上前来要同她说话，侍卫吴风下意识提刀拦了一下，秋汀认识此人，于是摆手示意吴风放行。
小厮附在秋汀耳边：“秋相，刚李公公对小的说，陛下嘱咐了，特地给您添了青禾琴师的演奏，想您能喜欢。”
秋汀也记得这是自己曾经提过的话。只不过当时提及青禾，并不是真的喜欢他的演奏，是因为和青禾相熟，想要帮他而已。
她抬头，不小心对上了皇帝的视线，皇帝脸上带着多少捉摸不透的笑意。秋汀淡淡地收回视线，对小厮点头，道：“替我谢过陛下。”
陛下自从登基后，明里暗里给过她不少赏赐，秋汀清楚地知道，明里送的是送给秋丞相的，那暗地里给的呢？
大约是送给秋汀的。
这样想的时候，王侍郎站了起身。
王侍郎到底是年纪大了，站起身有些费力。双手撑着桌面，靠双臂支撑缓过了坐麻的一双腿的力气。他站在中间，十个舞女早已退场，散落在舞台中央的红色花瓣和这个老头的一身黑袍格格不入。
秋汀盯着地上的花瓣，越看越像四溅的鲜血。
好戏终于要开始了，她想。
只听王侍郎开口。
“臣今日借着喜事，有额外一份大礼要献给秋相。”
秋子柯刚还在和新婚妻子说笑，就在王侍郎说话时，他的脸色立马变了。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王侍郎恨不得整死秋汀，还送礼？送葬差不多。
唯独皇帝和秋汀二人反应不同，皇帝笑吟吟的，秋汀则像没听见似的，夹了一筷子鱼皮。
“爱卿要送什么，能否让朕过目啊？”
王侍郎身后有几人提了一个做工精致的箱子，箱子显然很沉，那几个人路过秋汀时秋汀注意到他们的手指被箱子压得发白。
除了王中涣，没有人知道箱子中装了些什么。
秋汀死盯着箱子，心中暗叫不好。
他走上前呈上一本账簿，回来时跪在舞台中央。
“丞相秋汀，贪赃枉法，账本在此，共有上百万两白银。”
“请！陛下明鉴！”
那副样子坚定至极，大有一副除恶务尽的模样。
秋汀冷笑：“王中涣，原来你在这等我呢。”
王中涣让几个人把箱子打开，中间立着一只草绿色琉璃高颈瓶。
常人很难想象这么小一只瓶子怎么会坠得人指尖发白，秋汀心里可一清二楚。
这支瓶子名叫安乐瓶，实际大有来头。是前朝鼎盛时期一位僧人跋涉万里从西域请回来的瓶子，据传这位僧人在外漂泊时，登上了一座雪山。雪山中气温极低，又没有食物，于是僧人饥寒交迫之时，偶然闯进了一座洞窟，那洞窟中顿时金光大作，亮如白昼。光亮不仅温暖，还能让僧人精神充沛，三天后得以继续赶路。
就在僧人休息好后准备离开的时候，光亮忽然熄灭，化作了这么小小一支瓶子。僧人十分感激，于是把瓶子揣在怀里，带出了雪山。
打那之后，僧人的旅途可以说是一路顺畅，再多的危难都能逢凶化吉。
于是在他回到故乡后，将这瓶子取名为安乐瓶，并供奉在举国最大的寺庙当中。
其中玄妙之处在于，在前朝除了那位僧人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拿起这个瓶子。安乐瓶因此留下一个传说，它只对于少数有缘人，轻的像是鸿毛。
这个传闻一直流传到了本朝，没有人知晓它的真伪。
陛下还是皇子时，有一回和秋汀被人追杀，秋汀重伤难愈，是他在庙前跪了七天替秋汀求来的。
秋汀虽然没有见到它发出光亮，但最终伤口确实没有要了她的性命。
没人知晓这是陛下曾经赠与她的礼物，而不知情的王中涣竟然拿这一只瓶子当作是她贪赃枉法之物，居心何在？
一时间秋汀有些慌神。
她不害怕同王侍郎对峙。
自从任宰相起，秋汀没什么害怕人知晓的秘密，只有一个，就是她和陛下那段云雾般虚浮无趣的过往。
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最多不过是在那段刀尖舔血的边塞生活中，两个少年人隐藏在灼灼火光下的一次对视。
她怕，怕他们两个人坐的位置太高了，别人的闲话会像海一样淹没他们。怕以后的史书中会以秽乱宫闱四个字简简单单的抹杀掉她所做的贡献，也怕别人说陛下靠一个女人上位。
所以秋汀战战兢兢地掩护，尽管她自己都觉得没有必要。
谁不知道秋丞相的实力，谁又敢质疑陛下的能力？
“有人检举丞相受贿，收下了这支安乐瓶。”王侍郎再度开口。
小厮向众人展示了一圈那支小瓶，皆发出低呼。
“大家或许都曾听说过这支瓶子，通体晶莹剔透，只有手掌大小却力重千钧。”
“所谓安乐瓶，正有平安喜乐的寓意，传闻得此瓶有除病去灾之功效。所以百余年来，只在皇室中流传，是以保佑王室天下无病无灾。”
王中涣还跪在中央，回过头来，审判似的盯着秋汀。
“而今，这瓶子留在秋丞相手中，又是何意？”
是贪婪无度？还是怀有不臣之心？
众人左看右看，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说话。
场面安静十分，只有皇帝没有理会王中涣，还在低头逐页翻看着账簿，眉头随之拧紧。
哗啦！
猛地一声响，吓得全神贯注的新娘子一哆嗦，秋子柯按住她的肩头，尽管自己也怕极了，但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本账簿才翻到一半，就被皇帝掷了出去，纸页在空中翻飞，兀地栽倒在王侍郎脚边，没了生命般弯折瘫倒。
王中涣见此景，便大大方方地从地上站起来。
“你作何解释？”王侍郎问：“安乐瓶与围场账簿，桩桩都可治你个贪脏。”
人们的目光立时投向秋汀，秋汀感受到他们视线中不一样的成分，有人在紧张她的反应，有人在期待她出丑，有人在等待她的死期。所有视线汇总在一起，秋汀归结成一种东西。
压力。
那账本的的确确有出入，还不是个小数。
重新修缮皇家围场时，确实是秋汀一手完成的，这本账本，也确实是修缮记录。
只不过这原因......
秋汀走上前，王侍郎目光灼灼，账簿就在他的脚下。他吹胡子瞪眼，等着秋汀在他跟前弯下身捡账本。
明摆着要折辱她。
不过秋汀倒是不在意这些虚的面子，蹲身就要拾起来。
身后忽然伸出不知谁的手臂拦在她身前，秋汀因惯性攥住了那条小臂。
黑色布袍，轻薄的钢盔从手腕一道圆环起，繁杂的镂空花纹延申至小臂一半处，秋汀手上用了些力气，能感受到布料下结实的肌肉。
“属下替您拿就好。”
她不必回头，已经知道是侍卫吴风，心里多生出几分感动。
站直身子，和王侍郎两两相对，一旁吴风半蹲在地，拾起账本，双手呈给她。
秋汀一手接过，错身走过，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提醒王中涣：“毁了我弟弟的大婚宴，我会要你拿命赔。”
王侍郎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命走出这里了。”
高台上，小太监呈上消火的茶叶，陛下目不斜视地端起茶盏，一副天威不可测的模样，问道。
“你怎么给朕解释？”
秋汀一撩衣摆，膝盖贴向地面，脊梁却是笔直的，向陛下高声回话：“臣以为，此事仍需详查，不能轻易定罪。”
皇帝难看的脸色稍稍有些缓和。
王侍郎这次是下定决心要和她撕破脸，又叫人带过人证。
一个中年女人在几个护卫的拥簇下走进院中，她身上的衣服一片补丁上又补了一块补丁，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一抹一把鼻涕眼泪。
她嚎啕大哭着，求天子给她死去的丈夫一个公正。
可公正又不是别人一挥手就能给予的儿戏。
秋汀缓缓地将视线落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忽然一激灵，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她见过这个女人，是秋汀亲手把她埋进土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