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啼时节总多雨。

    疾风骤起之时,冰冷的雨滴便直坠地面,伴着愈加黑沉的天色,毫不留情地打在梨熙院内的那些娇嫩花苞上。

    透过尚未来得及合上的吊窗,雨点被斜斜吹进屋内,卷起一片寒凉。

    温知桃端端地站在窗边,似是被这寒风骤雨激到,手不由得随之一抖——

    簪头划过皮肤,殷红的血液瞬间便冒了出来。

    “桃儿!”

    “小姐!”

    父亲和婢女急促的喊声响起,温知桃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痛。

    “别过来!”

    温知桃娇声喝止两人,身子却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但即便恐惧,她还是强撑起气势,尖利的簪头狠狠压在脖颈上,以作威胁:“……爹爹当真不顾女儿意愿,要我嫁与那莽夫成亲?”

    “此事……唉,桃儿你莫犯傻,快些放下簪子,有什么话待你平静下来后我们……”

    “爹爹!”

    眼看压在脖颈的簪头似又往里扎去些许,温太尉顿时改了话头:“好好好!爹爹答应你,只要你放下簪子,爹爹定去同宋将军好好说道说道,拒了这门婚事!”

    温太尉面露急色,似是怕极了她出事。

    本就是做样子给他看的温知桃闻言,眸光流转,心下有些松动:“爹爹此话当真?”

    “当真,自是当——棋元!”

    风声鼓动,正诚诚恳恳做保证的温太尉忽地拔高声音,话锋一转。

    “棋元”是父亲身边暗卫首领的名字,几乎是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温知桃就意识到了不对。

    但终究是迟了。

    手中簪子被人猛地夺了去,“啪嗒”一声,簪子落地。而后在她挣扎之前,那悄无声息的,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的玄衣男子竟单手钳制住她的双腕,随后猛地往下一压!

    “啊——”

    “棋元,莫要伤到小姐!”

    忍不住痛呼出声,顾不上谴责父亲的狠心,温知桃气恼地甩了甩手臂,朝着身后的人喝道:“大胆棋元!你再用力一些,小心今晚就给本小姐陪葬!”

    “温知桃!不可胡言乱语!”

    不等棋元有什么反应,温知桃就首先被温太尉训斥了一嘴。

    紧接着,温太尉目光从她脖颈上一扫而过,叹口气,权衡一番后,终还是没叫大夫,只吩咐婢女下去拿些药来。

    “桃儿。”

    温太尉看向那赌气不看他的女儿,又叹口气,苦口婆心道:“桃儿,并非是为父要强迫你嫁人,只是你与宋将军的婚约乃陛下亲赐,断没有拒绝的可能……”

    “怎就没有?”

    闻言,温知桃倏然抬头。纵使身处低位也依旧不掩倨傲神情:“皇命虽不可违,但嫁给宋家遥的人却未必只能是我。”

    说着,她挣开暗卫的束缚,径直起身:“当今天下重文轻武,陛下赐此婚约,不就是因着宋家遥那厮战功赫赫不得不赏,又担心他攀上权贵会生异心,这才定下温宋两家婚约,两相制约么……”

    “故宋家遥所娶不过太尉独女这一身份,既如此,谁人叫温知桃又有何干系?横竖京城里爱慕宋家遥的女子不少,爹爹大可寻一女子替知桃嫁了,如此两全其——”

    “胡闹!!”

    “砰——”的一声,温知桃平常最为喜爱的荷叶纹杯被扫落在地,连带着紫檀木托盘一起,发出震天声响。

    温知桃被吓了一跳,方才大放厥词的勇气尽数消失,眼泪不自觉地在眶中蓄起。

    “爹爹……”

    温知桃犹豫着,颤着声音喊了一声。

    但温太尉却只是睨她一眼,摇了摇头:“唉,怪我平时对你多有放纵,竟让你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来……”

    说着,他转身欲走:“棋元,看好小姐,待丫鬟替她上好药后便让她一人呆着好好反省!大婚之前,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让小姐外出!”

    “是。”

    “爹爹——”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但唯有尚能听出未尽怒气的关门声作为回应。

    *

    三日后。

    京城内繁花似锦,春雨渐歇。

    被迫闭门思过的温知桃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摆弄着吊窗。吊窗开开合合,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小姐,您有在听兰雪讲话吗?”

    耳边传来婢女幽怨的问询声。又过了好一会儿,温知桃才反应过来,扭头去看她:“嗯?你方才说些什么?”

    兰雪是自小便跟着她的。两人虽为主仆,但温知桃身为太尉府独女,性子又娇纵,对于从小便处处为她着想的兰雪,向来是当亲姐姐看待的。

    故而,见四下无人,兰雪这才稍显放肆地撇了撇嘴,将药膏归置好后拉起温知桃的手,道:“小姐,兰雪的意思是,您不如跟老爷服个软吧?皇命难违,左右那宋将军长得不错,人也良善,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小姐您既无心仪之人,为何不应下这婚约呀?”

    见她认真,温知桃也收了打趣的心思,只哼了一声道:“那兰雪是觉得,我那与宋家遥同为武将的爹爹,也是个值得托付之人咯?”

    兰雪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沉默。

    在外人看来,温太尉虽身居高位,但几十年来都能始终如一地对妻子、对女儿极尽宠爱,是个顶顶值得托付之人。

    但其中苦楚也只有他们这些亲身经历,又或者是亲眼所见之人才能知晓了。

    在尚未官至太尉之时,温渠延被派去军中历练,一年至多回家一两次便也罢了,温知桃虽有抱怨,但也知事情轻重,并未无理取闹。

    直至她幼学之年,母亲病重,消息传到边疆后,她陪母亲等了整整三个月,却始终不见父亲踪影……

    幸而母亲坚强地挺了过来,虽也因此落下了咳疾罢,但结果总归是好的。

    事后父亲是如何解释的温知桃已然不记得了,但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用“英雄”二字形容过父亲,也不会再因父亲的身份而感到骄傲。

    思及武将,她只觉悲戚。

    故而,她之所以不愿嫁与宋家遥,除个人喜好外,更多的还是因为他的将军身份。

    身为将军,必定是戎马一生,凡事皆以国为先,以民为先。和她想要的,恰恰相反。

    她想要这一生潇洒自由,无拘无束,她想要妇唱夫随,琴瑟和鸣……她想要的很多,但宋家遥,注定不是她的良缘。

    “小姐……”兰雪观察着温知桃脸上的神情,知她是想到了陈年往事,不由得心疼地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慰:“小姐莫要伤心,兰雪相信万事皆有转机,兴许陛下明日就反悔,撤了小姐您和宋将军的婚约呢?又兴许……又兴许那宋将军明日就暴b——”

    “兰雪!”温知桃被吓了一跳,连忙去捂她的嘴。

    “此等胡话莫要再说!且不论被外人听了去你会如何,我虽不喜宋家遥,但他为国为民之大义却是不容否认。我知你是为我好,但祸从口出,若我以后不在,你当谨言慎行才是。”

    难得小姐能说出如此稳重的话,兰雪又是后怕又是感动,忙点头应下:“是,小姐。兰雪知错了,以后定会……”

    说着,兰雪忽然停住话头。

    她反应了一会儿后又忽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开口问:“小、小姐,若您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您该不会,该不会是要逃——”

    此言未尽,兰雪就又一次被温知桃捂住了嘴。

    “嘘,小声些。”温知桃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谨慎地将吊窗关下,确保万无一失后,这才转过头,一脸严肃地看过来。

    “好兰雪,”温知桃拉过她的手,倏而弯了弯眉,循循善诱:“我有一事欲做,你……可愿帮我?”

    *

    正如兰雪所猜测的那样,被迫在闺房里禁足了整整三天后,温知桃终于忍不住,琢磨良久终于琢磨出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逃婚。

    但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一回事。于是在温知桃提出互换衣裳,假借她的身份逃跑的时候,兰雪“噌”地一下就站起了身,惶恐欲逃。

    但却被自家小姐眼疾手快地捉了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地拉扯许久,终是兰雪败下阵来,默许了小姐这荒唐做法。

    于是,在门外侍卫催促兰雪离开之时,温知桃站在门前,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动作缓慢地拉开了门——

    天光大亮。

    久违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温知桃低垂着头,心如鼓擂地从侍卫面前经过。

    好在,侍卫们都微昂着头直视前方,无人在意她一个小小的“侍女”。

    远离侍卫们的视线范围后,温知桃便极为迅速地从袖中取出来一块面纱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因着男女大防,出门前会围上面纱的女子不在少数,故而温知桃这么做,也算不得显眼。

    如此这般穿过大半个太尉府,温知桃终于看到了府中大门。

    雀跃的心情连带着她脚下步伐都加快了不少。

    十步。

    九步。

    八步。

    ……

    三步。

    两步。

    眼看着距离迈出太尉府仅剩一步之遥,温知桃勾了勾唇,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就在这时——

    “站住。”

    身后传来一道喊声。冷冰冰的,有些熟悉。

    温知桃身子僵了一瞬,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

    但事与愿违,一柄半出鞘的剑,横挡在了她的面前。

    “你……”

    那人转至前方,目光似是落到了她的脸上。

    温知桃死死低着头,即便紧张的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但她面上依旧镇定,还不忘朝人行了个礼。

    只是伪装音色太过困难,故而温知桃只是行礼,口头上却没有喊人问好。

    也不知道被发现了没有……

    藏在袖中的手指疯狂揉搓衣服,就在温知桃逐渐顶不住那停落在她脸上的灼热视线的时候,“伸出手来。”那人忽地开口,却是提了个如此奇怪的要求。

    虽然不解,但此般情况下多说多错,温知桃还是乖巧照做。

    “啪嗒”一声,一个的沉甸甸的东西被丢到她手上。

    那人双手抱臂,也没盘问她些什么,只语气很淡地吩咐了句:“城东那家蜜饯,还不错。若是顺路,便帮我买些回来罢。”

    言罢,他便离开,好似真的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温知桃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垂眸不知想了些什么,而后倏然转身,遥遥地看了那已然走远了的那人一眼。

    ——棋元。果真是他。

    只是……他身为父亲身边的暗卫,和她素无交情,此般帮她,是为何?

    温知桃边走边想,只是任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棋元此举的目的。索性便将此事抛到了脑后,温知桃一路上避着人群,加快步伐往她记忆中的方向行去。

    身为名门大户,要说这稀罕物件,金银珠宝一类的东西,温知桃自是见过不少,即便说她这十余年里见过的好东西比寻常人家一辈子吃过的盐还多也不为过。但与之相反的,寻常人家的子女大可随性洒脱,肆意奔跑于田野间、小巷内,但温知桃却只能宅院枯坐,十余年内外出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故而,在远离人群,闯进密林后,温知桃毫不意外地迷了路。

    天色已然开始昏沉,头顶上方被繁茂的枝叶遮挡,奇奇怪怪的阴影映射于地面,为这本就可怖的氛围更添一份诡异。

    温知桃在一棵大树下站定,恐惧感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

    虽不知具体时辰,但单从目前的天色来看,距离她离家出走,已有至少两个时辰。

    在这两个时辰内,她穿过林木,踩过水洼,登过山坡……这十余年来从未吃过的苦,尽数在今天经历了一遍。

    而那自远离人群起就在她心中生根发芽的悔意,在她站到地势最高点都未曾远眺到青安寺的时候,更是飞速生长,逐渐压垮她心中最后一丝傲气。

    温知桃停下继续前行的脚步,眼泪不自觉地淌下脸颊。

    林中虫鸣鸟叫,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无限扩大,温知桃终是忍不住,无助地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

    “……嗯?老大,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好像,是一个女的在哭?”

    温知桃的哭声戛然而止。

    林中似乎静了几秒,就在两方都觉得是自己听错了的时候,“老三你他*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这荒郊野外的,哪能有女人的哭声,我看是女鬼还差不多……”

    “*啊!哥几个能不能好生说话,咱正赶夜路嘞,提那劳什子女鬼,多瘆人哇——”

    耳听叽叽喳喳的谈话声愈来愈近,温知桃终于从怔愣中回过神来,随之而来的恐惧张牙舞爪,仿佛要将她彻底淹没。

    下一秒,温知桃飞速起身,连头重脚轻的眩晕感都顾不上,磕磕绊绊地便往远离那声音的方向跑去。

    地上的枯枝落叶被挤压的发出声声抗议,正怀疑自己的老三忽地一顿,抬起手示意同伴们安静的同时,耳朵微动。

    “……好像是有声音。”

    “是吧?我好像也听到了……”

    “*啊,该不会真的是个女鬼吧!”

    “管他呢!追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要是个女鬼的话就给她剥皮抽筋,要是个女人……嘿嘿,就给咱老大绑去山上当压寨夫人!!”

    一声令下,众人齐齐追着温知桃而去,嚎叫嘶吼,仿佛追逐猎物的猛兽。

    温知桃边跑边回头去看,恐惧在她的脸上实质化,泪眼模糊,身体疼痛,像是被撕裂了开来,她从未像今天这般狼狈过。

    “哥几个再快点儿!我好像看见前面那娘们儿了,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美人呐哈哈哈哈哈——”

    脚下步伐越来越慢,温知桃体力不支,同身后那些土匪的距离愈发的近。

    这就是她的命么……

    喉咙跑得发干,涩到仿佛下一秒就会吐出血来。温知桃再一次回头,却是恰恰好同那些高壮大汉对上视线!

    心中希望被彻底浇灭。

    然而就在她转回头来的时候,一片黑暗里,有一双黑沉沉的却闪着光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下一秒,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人揽着跳到了一旁隐蔽的山坡下。

    温知桃下意识地想要叫出声,却被那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啧。”

    “别叫。”

    那人似万分不耐烦地捏住她的下巴,灼热的气息贴近她耳边:“这般时候叫,你是想把那些人都引过来么。”

    闻言,被人禁锢在怀里的温知桃,渐渐停下了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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