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高草密,天色漆黑如墨。

    两人藏身于半人高的草丛中,又因着地势低洼隐蔽,那壮汉几人一番搜寻无果后,便又将此事归结到了鬼神一说上,骂骂咧咧地走远。

    直到几人的声音彻底消失,男人才松开桎梏着温知桃的手,起身睨她一眼:“走罢。”

    言罢,也不作任何解释,转身便大步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而被他自然捎带着的温知桃却只是站在原地,也不动,只那双虽染上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的背影。

    借着月光,虽然模糊,但也足以让她看清那人的长相。

    与京城时下盛行的温润如玉、翩翩公子的形象不同,那人的脸部轮廓偏硬朗,肤色虽白,但其眉眼锋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肃杀之气,不同于心狠手辣之人,那是真真切切地,只有于战场上厮杀过的人才会有的气质。

    就如同她那武将出身的爹爹一般。

    “怎么不走?”

    静谧的空间内,男人那微冷的声音忽地传入耳里。温知桃这才从愣神中反应过来,她竟是盯着人家的背影入了神……

    脸颊泛起薄红,幸而在这无边的夜色里不甚明显。

    温知桃目光直直地望向男人,谨慎地开口问:“你是谁?”

    两相沉默。

    宋家遥看她一眼,顾及着小姑娘的脸面,终究是没说“是你未婚夫”“是被你逃婚的可怜人”这般逗趣的话,只道:“城门守卫罢了,受太尉所托,前来此处寻温小姐。只是在下比较幸运,先其他人一步找到此处。所以……温小姐若是没什么问题,便和在下一同回去吧?”

    说完,宋家遥也没再转身就走,而是安安静静地等着温知桃回应。

    只是不知是这人的视线过于直白大胆,还是心底依旧残留着对这夜色的恐惧,一时之间,温知桃竟是紧张了起来,视线飘忽,支支吾吾了好久才鼓起勇气。

    她盯着那人,小声嘟囔:“……脚疼。”

    软糯的声音揉进风里,轻轻的,仿佛风一吹就要散去。但宋家遥还是听清了。

    他抬眼看向眼前的小姑娘。

    许是在这片密林里奔跑了许久的缘故,她头上钗环微乱的同时,那菱花白衣上也沾染到了不少雨后泥土,大片的,星星点点的,融进这幽暗夜色里,倒真有几分像那话本子里说的,游荡在午夜深林里,专门吸食人类精气的鬼魅。

    只那一双眼睛,清清亮亮,可怜巴巴的,若真是鬼魅,怕也是同伴里吊车尾的存在。

    宋家遥盯着人,不自觉地就出了神。而另一边,话一出口温知桃便有些后悔。

    不过是有求于人罢了……她该再硬气一些的。

    左右也算是父亲的部下,她使唤起来合该更顺手才是。这般想着,温知桃微昂了昂下巴,正欲开口,却是被那人抢了先。

    宋家遥似乎笑了声,轻声道:“……娇气。”

    闻言,温知桃皱眉,正要开口训斥这人,却见他三两步走上前,倏地弯腰将她扛了起来。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的温知桃立马对人拳打脚踢,嗓音中却难掩惊慌:“你、你做什么!快将本小姐放下来,不然等我禀告父亲,一定要你……啊!”

    最后两字还未说出口,只听得“啪——”的一声,方才还在大喊大叫的温知桃瞬间噤声。

    他……他竟是一巴掌打在了她的大腿上!!

    温知桃又羞又恼,但那罪魁祸首却像是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似的,只嘲笑她道:“要我如何?禀告父亲而后要我好看么?你们这般大家小姐,莫不成只会说这种话么?”

    自小便顺风顺水,从未受过如此委屈的温知桃:“……”

    话本子里的犀利骂句已然在她嘴边打转,然而不等她回击,那登徒子却是忽地一停,将她放在脚边的大石之上。

    那石头颇有些高,温知桃往下探了探,脚底是够不到地面的。气得她差点就要从上面跳下去,“你到底要做甚!”

    温知桃双手拄着石面,昂首质问。

    宋家遥不理她,只自顾自地蹲下身,而后……将她的鞋子脱了下来。

    温知桃:“!!!”

    “你、你大胆!”

    温知桃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把脚往回缩。

    “别动。”

    温热的大手隔着足衣,握在她的脚踝上:“方才不是还在喊脚疼?不过是帮你上些药罢了,怕什么。”

    宋家遥边说边皱眉打量她脚上的伤势。

    “你……”耳边的声音忽地停顿,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温知桃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

    虽是一路上走走停停,但对于温知桃这种平日出门都要坐马车的贵家女来说,只步行一刻钟都难以忍受,更别说数个时辰了。

    但即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到足衣上那一大片血迹时,温知桃还是没忍住,“啪嗒”一下就掉了眼泪。

    像那衣摆上的泥点子一样,鲜血染上纯白足衣,与皮肉粘连一片,看上去既丑陋又可怖。

    眼前模糊一片,温知桃努力地想憋回眼泪,但说出口的话还是染上哭腔:“可、可是,男女大防,你帮我、帮我上药不合礼数……我自己来,又好疼,不敢、我不敢动怎么办呜呜……”

    像是被积压了一整天的委屈和恐惧找到了宣泄口,温知桃越是说哭得便越是厉害,语句颠三倒四,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见她这般,宋家遥手下动作一顿,明明是个被砍上两三刀也依旧淡然的大将军,此时见到这小姑娘哭的梨花带雨,却是局促地连手都不知该怎地放才好。

    只是温知桃哭的理由却是让他又好气又好笑。

    “你当真不知我是谁?”

    宋家遥抬眼看去,眸光黑沉而深邃。

    先前他虽顾及着小姑娘的脸面没有说真话,却也没有刻意隐瞒。且在他尚为温太尉学生之际,也没少进出温府……难不成他当真如此不起眼?

    莫名的挫败感从心中升起,宋家遥直勾勾地盯着温知桃,仿佛不得到令他满意的答案便不会罢休似的。

    而另一边,注意力被他这话转移,温知桃一脸茫然地停下哭泣,而后目光逡巡,盯着人看了又看。

    温知桃正欲否认,然而即将开口时树影晃动,她忽地注意到男子右眼之下,那一道浅浅的刀疤。

    与此同时,父亲同母亲絮叨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我这般死里逃生,还要多谢那宋家小子,若不是他为我挡下了那一刀……”“战场厮杀,自是凶险万分,那一刀从他手臂划到眼尾,幸好未曾伤及要害,否则为夫定是要悔恨终生啊……”

    父亲的话犹在耳边,温知桃将目光从右眼转至男子的小臂上。只是因着臂鞲的存在,她无法掀袖查看。

    但单凭那句“宋家小子”,再联系起眼前之人那般奇怪的问话……答案可谓是呼之欲出。

    “宋家遥?”温知桃垂眸对上他的视线。但或许是心中情绪太过复杂,温知桃竟是很平静地便将这三个字说了出来。

    只是她这般淡然的模样反倒是让宋家遥不自在了起来。

    手掌在衣服上蹭了一把,宋家遥移开视线“嗯”了一声,而后道:“既是知道我的身份,又何来男女大防一说?况且只上个药而已,如此斤斤计较做甚。”

    言下之意便是,她都是要与他成婚的人了,又怎能算得上男女授受不亲?

    温知桃想反驳,她此番逃婚便是不欲承认婚约一事,只是她将将启唇,那到了嘴边的否认却倏地化成一声尖叫。

    “宋、宋家遥……好疼!好疼啊呜呜……你做什么呜呜呜呜……”

    血肉被撕扯的疼痛从脚背脚底两面传来,是足衣被人“唰”的一下就从脚上扯了下来。温知桃双手死死地掐着那人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疼,疼死了呜呜……”

    滚烫的泪水滴在手背上,宋家遥方还极稳的大手忽地一颤。他抬起头,看到温知桃那满布泪痕的脸。

    心脏像是被人套在麻袋里狠狠锤了一番,宋家遥张了张嘴,却只讷讷地吐出一句:“我以为,长痛不如短痛……”

    ……

    上过药之后,疼痛感的确消退了不少。但血肉被撕扯那一瞬的疼痛感属实是给温知桃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以至于被人伺候着,小心翼翼地穿上鞋子后,她还是赌气地踢了那人一脚。

    宋家遥:“……”

    脾气还挺大。

    宋家遥默默地在心里点评了一句。但因着此事的确是他过于粗鲁,被踢了宋家遥也不恼,只视线飘忽地摸了摸鼻子,而后转过身,言简意赅:“上来罢。”

    温知桃下意识地就要拒绝。

    但转念一想,连为她上药那般出格之事都做了,倒也不差这一件。思及此,温知桃便毫不客气地趴上了那人宽阔的背。

    既是他主动提出,她也乐得享受。

    清风拂过,树影晃动。长时间的奔波劳累属实熬人,温知桃起初还矜持地同人保持着距离,但时间一长,困倦感涌上头来,她便受不住地打起盹来,娇嫩的脸蛋儿一下一下地贴在男人那温热的脖颈上,小鸡啄米似地昏昏欲睡。

    然而就在她意识混沌,即将步入梦乡之时,宋家遥脱口而出的一声声“温知桃”,又将她拉回了现实。

    颇有些起床气的温知桃烦躁皱眉:“喊我做甚!”

    已然知晓她大小姐脾气的宋家遥被吵了也不气,只道:“温小姐对谁都这般没戒心么?温小姐可曾想过,若我也是一方匪寇,此番帮助温小姐,也是想将温小姐掳走当压寨夫人呢?”

    还未彻底清醒过来的温知桃闻言,几乎是瞬间就迷迷糊糊地警戒了起来。

    但回神不过三秒,温知桃就反应过来这是某人在逗趣她。不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无聊的温知桃气得连锤了他好几下。

    耳边却传来那人似有若无的低笑,“温小姐还真是好骗。”

    说完,不等温知桃回应,那人又开了口。这次的语气正经且严肃:“既是出来逃婚,那温小姐此番作态,是想通了要随我回去……还是想继续去你那青安寺出家做尼姑呢?”

    闻言,温知桃心脏咯噔一跳。

    他怎会知道……

    温知桃睫毛微颤。但转念一想,她逃婚的去处本就没几个,既是受托于父亲,那宋家遥知道她的去向,且能找到她倒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有关逃婚一事……

    正思索间,温知桃忽地又听见宋家遥平静开口:“温小姐既敢做出逃婚的决定,那是否意味着,温小姐能承担逃婚的后果?”

    逃婚的后果?

    闻言,温知桃皱了皱眉,权衡一番后还是说:“我自知晓你的意思。可逃婚无非失败和成功两个结果。倘若成功,虽没有了温知桃,但大婚当日依旧会有‘太尉之女’嫁与将军府上,两全其美之事,有何不妥?倘若失败,不外乎是继续履行你我之婚约,于你于我,又有何损失?”

    似有执拗和不解的答案传入耳里,宋家遥被她这话震撼到,脚步略微停顿,不知是该说她天真还是愚笨。

    微叹口气,宋家遥边背着她往回赶边耐心解释道:“你我婚约乃圣上所赐,你既逃婚,便是抗旨,此一罪,借旁人替嫁瞒天过海,是为欺君,此二罪。且不说此计划漏洞百出,抗旨欺君哪一个不是死罪?你若逃婚成功,自是可以苟活于世,但你可有想过你父亲母亲,想过你温府上上下下几十几百人的性命?因你一人之罪株连九族,可是你想要的?”

    闻言,方才还据理力争的温知桃顿时沉默下来。

    明明是平淡如水的语气,听在她的耳里,却是振聋发聩,温知桃第一次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羞耻。

    她身为太尉府独女,自小便受尽宠爱,要星得星要月得月,如今却为一己之私差些枉送温度上下百余人的性命……

    温知桃下意识地把自己埋在男人的后颈上,小声道:“莫要再说了……”我知错了的。

    温知桃这般说着,但碍于脸面,后半句话她只在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遍。

    而另一边,见她态度松软,宋家遥看在自家恩师,也就是温太尉的面子上,本欲再说些什么将人好好地劝诫一番,但后背忽地传来的潮湿之意,却是让他瞬间便闭上了嘴。

    ……怎地又哭了。

    宋家遥无奈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心脏处仿若被人轻轻触动了一下,又痒又麻。

    只是他向来不会安慰人,贫瘠的话语在嘴边转了两圈后,终是沉寂下去。两人就这么安静了下来。月影重重下,只余枯枝败叶被踩碎的轻微声响,与沉默相伴。

    *

    是夜,城中众人皆在沉睡之际,密林中却火光遍布,时不时还有寻人的轻微喊声响起。

    兰雪打着灯笼,满脸焦急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头,盼着能在某个角落找到她家小姐。

    只是事与愿违,除了几个不入流的土匪,他们什么都没找到。

    心中恐慌愈盛,然而就在不好的念头即将升起的那一刻,兰雪忽地瞪大眼睛,提起灯笼往前照了照——

    下一秒,她喜极而泣:“小姐!是小姐!小姐你终于——”

    话还未说完,兰雪便被那背着自家小姐的青年将军一个眼刀,剩下的话顿时被吞进了肚子里。

    宋家遥神色不变,但声音明显有些放轻:“她睡着了,小声些罢。”

    兰雪瞬间往后撤了两步,同他拉开距离的同时眼睛又不时往后眺望,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是,奴婢知错,还要多谢宋将军救下我家小姐。只是,男女授……”

    “此话你家小姐也同我说过。”

    宋家遥一句话将人噎住,而后走至后方的马车旁,将人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

    末了,他忽地停顿一下,视线在少女的脚上一扫而过,“人既已找到,便早些送你家小姐回去罢。”

    言罢,也不等婢女回答,宋家遥便径直转身离开。

    *

    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温知桃坐起身,盯着床幔看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昨日之事。

    “小姐,您终于醒了!”兰雪端着一盆水走进屋里:“夫人那边问了好些次了,奴婢刚还琢磨着要不要叫醒小姐,没想到只是打了个水的功夫,便无需纠结此事了呢。”

    兰雪的絮叨声依旧,温知桃终是确认了自己并非是在做梦。心中滋味难言,索性不再去想那逃婚一事。

    “兰……那是什么?”

    温知桃正欲喊兰雪伺候她洗漱更衣,目光却忽地扫到桌上的一小白瓶。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兰雪“啊”了一声,而后道:“那是早些时候宋将军亲自送来的,据说是苗疆那边的特效药,对祛疤嫩肤很有效果呢。小姐,宋将军对您可真好,昨晚也要多亏了宋将军,不然我们都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小姐您呢!”

    闻言,温知桃心神一动。

    祛疤嫩肤……哼,哄女孩子倒是有一套。

    温知桃如此想着,却是喊兰雪将那小白瓶拿了过来。

    “区区一个祛疤膏而已,这就把你收买了?连金创药都舍不得送,小气。”温知桃手里把玩着小白瓶,幽幽地道。

    但兰雪却是摇了摇头,一脸正经地替宋家遥解释:“不是的小姐,宋将军说了,我们府上的伤药自是极好,用不着他献殷勤,只这祛疤膏是苗疆特制,效果比咱京城的还要好上几分,这才送给小姐您……”

    感受到小姐那边传来的幽怨视线,兰雪顿时噤声。只在心里默默腹诽了一句自家小姐心口不一。

    默契地将此事揭过,温知桃刚被伺候着熟悉完毕,外面就响起了下人的通传声。

    “小姐,宋将军到访,老爷喊您去前厅议事。”

    宋家遥?

    本以为只需面对父亲的温知桃皱了皱眉,但还是应了人一声。

    这个时间点,宋家遥来找她,无非两个目的。只是不知道他是来兴师问罪,还是……

    温知桃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垂眸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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