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这万年以来第二次离开月神殿，目的竟是抓一个没有半点法力修为的小姑娘。
听说她现在是太洛宫第四位弟子，她那师傅气盛得很，我若抓了她，必然要找上门来与我不休。
高低不过是打一架罢了。
这小姑娘胆小得紧，还没问她什么，自个儿在那儿嘤嘤啜泣起来，我也不管她，任由她哭一阵，等到渐渐没了声音，我才点燃一支烛火，殿内有了一丝光亮，她左右摆着头，一脸惊恐的在黑暗中找寻到我。
“你叫紫苮？”
她不言。
“你认识我？”
她仍不言，我想该不是吓到了她，悉心宽慰说：“你别害怕，我不会伤你，只同你说说话。”
她得了宽慰，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娇滴滴的问我：“你为什么要抓我。”
我又问一遍：“先前你说认识我？”
她低声道：“是我认错了人。”
我又问：“你说，你是云虚山上的一朵花？”
她只是点头。
我诈她：“一派胡言，云虚山早已不复存在，你竟敢谎称是其中花灵，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我总认为背后有人如此教唆她，这世间知晓“云虚山”这名号的人，左右不过就那几位，而断然不会是她这小仙灵所了解的。
追问她云虚山在何处，山中尊神是哪位，她便无言以对了，却还是不肯说出背后图谋之人。
我倒想吓唬吓唬她，谁知语调一重，她又害怕得嘤嘤啼哭起来，活脱还是个孩子。
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正要放她走，却听见殿外有人唤她，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回应，下一瞬，我那殿门便被人狠狠破开，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早知她师父会找上门来，却不料来得这样快，不过也好，趁此机会将先前的旧账也一并算了。
九重天大大小小的神仙围在我的殿前，我只道是稀奇，月神殿何时这般热闹过。
要与左魂交手，于我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人人都说他是九重天第一战力，我与他斗一斗，就是输了也无妨。
可他似乎没有什么打斗的心思，过了一些寻常的招数，他自己也觉得无趣，这才唤出他那红刀来。
我的新月之刃是上代月神所赠，威力巨大，但见过我使它的神仙，早已身归混沌了，这些后辈们只听得传说，新月之刃一出，引来一片片欢呼，辰黄和蔺炎也来观战，我却只觉得吵闹，于是作法将月神殿隐了去，好让我与左魂清静过招。
那只黑猫“喵喵”叫了一声，我知是小玉所变，她从月神殿屋顶瓦片上一跃而下，落在我身边，绕着我的腿哒哒转了几圈，随后又迈着迅捷的步伐跑到左魂脚下，在他衣摆旁蹭了蹭，发出叫声后又重新跃上屋顶，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小玉的变幻总归是瞒不过左魂眼睛的，他轻易便能识破，问我：“这是何人？”
我只说：“一位朋友。”
左魂上前两步道：“魔族之人？”
虽然小玉已极力掩盖，但左魂仍然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魔族的气息。倒也难免，他与魔族交手无数，对那种气味再熟悉不过了。
我实话告诉他：“魔族又如何，神族又如何，她叫小玉，已在此陪我多年。”
左魂竟笑了：“没想到，月神性情竟也如此率真！”
我回他：“听说，左魂神君也常与妖魔为伍。”
他收起了红刀说：“锁妖塔常年积攒怨气，世人这样传我也无可厚非。”
这番被小玉一打搅，也不如方才那样有劲头再过过招，想必他也如此，我便说：“今日有些乏了，明日再战吧。”
或是我这话撂下得突然，倒令他有些无措，但大概也合他心意，于是他顺势说：“那好，明日再战！”
我从他跟前轻飘飘走过，自顾回往殿内，也不愿多留他，隐了月神殿，小玉已经变幻成本体，她摇曳着身躯走过来，手搭在我的肩上，而后轻轻将我搂在怀中，像是安慰：“总会迈出这第一步，别担心。”
这是小玉的计划。
我也不知怎的，这次想依她试一试，或许万年长夜太过落寞，我也该寻求一些改变吧。
小玉问我：“为什么要改为明日再战？”
我长叹一口气说：“我……突然有些无力。”
小玉问：“那你明日，会有力气吗？”
我略低了头说：“我不知道，或许会有吧。”
小玉说：“这可不是什么寻常对手，况且，正好可以看看，被称为九重天第一战力的死神，到底有多大能耐！”
我告诉她：“他好像，也无心与我交手。”
小玉说：“是吗？那他为什么答应得那么爽快，你说明天就依你明天。”
我说：“可能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收手吧。”
小玉问：“今晚和他交手，你感觉怎么样？有把握赢他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他并未使出全力。”
小玉：“你不是也有所保留吗！”
我说：“当真斗起来，还真是不好说，左魂，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大。”
小玉：“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九重天，没点儿真本事怎么行。”
夜末，我坐在清泉边，小玉在泉中游玩，活像一条鱼。东天有一丝光芒若隐若现，这样的场景我已见了无数次，于我来说，那已然是一片神秘的区域、一个全新的世界。万年来，我跟随黑夜而到来，又追随黑夜而离开，如今，那早该被埋葬的过往似乎又向我发出呼唤，我看惯了寡淡的月光和寂静的黑，真要再见一见太阳，我有些害怕。
第二夜，左魂如约而至。
我那殿门前夜被他损坏，虽然重新装上，但一开一合就会发出一阵“吱吖”声音。
我引他入了殿，说一句：“神君果然守时。”
他却说：“明日我去南山寻一枝好木，为月神换扇新门。”
我说：“无妨。”
他说：“既是我弄破了它，自然该赔。”
我也不多推辞，既然他想换，那就换吧。
与我料想的一样，今夜他来，怕是没有兴头再作打斗了。于是我对他说：“今夜漫长，胜负之事暂且不谈，先请神君喝杯清酒吧。”
我这月神殿古朴简陋，万年来我又是独居，实在没有什么待客的地方，只好把他请到清泉旁坐一坐。
那时月光照亮了整片清泉，也算一处风景。泉边只摆放一张木桌，两把木椅，闲时我与小玉常在此对坐饮酒，但她总归是坐不住的，要不泡进泉里，要不在泉边焦石上攀爬。
左魂坐下，却先问我：“你那位朋友呢？”
我说：“今日还未见到她，不知跑去哪里玩了。”
我撩开银纱袖口，拿起桌上酒壶，为他斟满一杯。
他又问：“你是如何与她结识的？”
不知他为何总提小玉，我不愿透露太多，于是瞟了他一眼反问：“你对她很感兴趣？”
他说：“传闻月神常年闭绝殿内，不交于世，没想到还有一位魔族朋友。”
我只敷衍回答：“当年她濒临死境，我出手相救，后来便留她在月神殿，一直陪着我。”
我端起酒杯，与他轻轻碰杯，饮一口说：“月宫清酒比不上九重天琼浆玉酿，神君莫要嫌弃。”
他微微而笑：“甚好，我平日里也只喝清酒。”
清泉前方，除却宫殿角隅，便是一望无际的云层，天色开阔时，倒是能看见来自于九重天宫群的寡淡红光。
如此安静了片刻，他说：“月神前日抓走我小徒儿，究竟是何目的？”
我如实告诉他：“那次他们闯入月神殿来，你那位小徒儿自称认识我，问我是否还记得她，甚是奇怪，所以抓她来问问。”
说完我悄悄留意他的表情，到底是远古上神，波澜从不流于表面。
紫苮是他徒弟，我为何抓她，又问了她哪些话，这些他定然是知晓的，此时又来问我，怕是想从我口中探得更多。
只见他装作微微惊讶道：“噢？还有这种事？那月神可问出什么了？”
我说：“她自称所知也不多，但我问她是何时与我相识时，她回答说，一万年前。”
他又问：“月神一万年前可曾结识过她？”
我说：“自我生时，便在这月神殿中，除了小玉，不曾结识过何人。不知神君这位徒儿到底什么来头？”
他答：“说来奇妙，也是近日才收的徒弟。”
我问：“若她所言属实，既已活了万年，为何一点修为都没有？”
他说：“紫苮刚成人形不久，尚不知如何修行。”
“原来如此。”
他继续说：“月神可曾感觉，记忆的源头总是难以追溯？”
我的目光与他交汇，只一瞬间，我问他：“神君为何这样说？”
他答：“实不相瞒，我常有这样的感觉。”
我只作惊叹：“噢？”
再饮一口酒，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凝聚在我的脸上，试图从中探索难以捕捉的微细表情，但我又何尝不会隐藏，三言两语的试探也并不深入，随即，他先转开话题问：“世界辽阔多趣，为何月神宁愿在这小小的宫殿里度日？”
我只答：“外面有什么好的。”
他说：“你那位魔族朋友应当知道其中乐趣。”
我说：“我向来不喜欢热闹，这里虽然冷清，但也安静。”
他微微垂着眼，又像是有些惊喜，我早听闻，他也是不喜欢热闹之人，不过比起太洛宫，我这月神殿属实冷清了些，他的宫中至少还有几位弟子作伴，而我这里，只要小玉不在，整座神殿便只剩下我一人，外加殿前那棵苍老的不知是死是活的古树了。
他说：“这九重天宫的热闹自然没有什么好看的，但天地浩大，四海八荒，总有些别处精彩，月神修为如此高强，却在这冰冷寒宫度日，岂不可惜。”
我说：“倒也无妨，我自幼在此，早已习惯，比起与旁的人交往，不如顾好自己的日子。”
他轻轻点头，举杯与我相碰，又说：“九重天大大小小的神仙，能入我眼的少之又少，以往只听过月神名号，今日得见，只觉相识恨晚。”
我也与他客气：“神君名扬天下，法力修为高深莫测，寻常人自然看不入眼。”
他说：“月神过奖。旁人只道我傲慢，倒也无趣争辩，但论法力修为，确不可在月神面前作威，今夜既然将话说开，便向月神赔个不是，前日里本君鲁莽，多有得罪，还望月神莫怪。”
我回敬道：“神君言重了，与君交手，倒也甚是得趣解乏。”
他忽然开怀畅笑：“哈哈哈哈，此言甚合我意，数千年来，天上地下确无能与我过招之人，倘若月神还有兴致，你我再过些回合如何？”
我有些无语，他长了一副亲和俊美的脸容，却不知怎的这般好斗，想来他的确是寂寞了，这样好的身手，天上地下却难寻能过招之人，也是难为了他。可我实在提不起兴致打打闹闹，便说：“今夜月色怡人，万籁俱寂，倒不适合打斗。”
他收了笑容，或也觉得冒昧，举杯来碰，我有些不忍，扫了他兴致，便说：“不如我们摆下棋盘，以棋子代刀剑，也算交手过招，不知神君意下如何。”
他顿时又笑了，双眼明亮起来，倒像个孩子心性。
这棋盘与棋子都是小玉从凡间得来的，据说是一位贵公子所赠，每颗棋子都镶有宝石，棋盘更是流金裹边，富丽得很。我曾也下棋，独居后，便不得机会了。小玉那一时期对棋局甚是着迷，夜里同我博弈，白日里便跑去凡间，与各地倾慕她的男子过招。那些男子不乏皇宫贵族，虽是为博美人一笑，常让她险胜，倒也让她的棋艺大为长进，后来与我下时，便不能再让她几步了。
左魂的棋艺平平，但进步神速，短短几局便自得些窍门，想来若非我提议，他平日里是不怎么碰棋的。
这一夜我们连摆了数十盘，喝了几壶清酒，我赢得多些，末尾时，久坐一夜令我感觉腰酸背痛，他倒是有个好精神，似乎还没过瘾一般。
天光略有绽开之时，他还不舍离开，我不得不说：“下了一整夜，神君快回去休息罢。”
他随口道：“不打紧。”
我不再落子，他才抬头看向我，微微笑道：“劳烦月神陪了我一夜，辛苦辛苦，不如随我去太洛宫，我让徒弟们备些吃食，你我再战如何。”
他的精神当真是好得很，说话间竟抓了我手腕，拉着我起身与他同去。
他那副模样，倒真是触了我遥远的记忆，有那一瞬间，我仿佛感觉不在月神殿里，而是置身云虚山中。
刚走一步，他顿时停下来，松了我的手腕，转过身来，面容忽的落寞下来，低声说：“我真是入了迷，竟忘记你会同黑夜一并消失。”
我听了这话，不禁笑了出来，我临昼而去，随夜而出，却被他讲得如此伤感，还用上了“消失”二字，只是我俩交情尚浅，如此留恋，倒不合时宜了。
我拱手作礼道：“神君若是不尽兴，往后可常来。”
他傻呆呆的回礼，倒也可爱，正要走，又补上一句：“也邀月神得空时，能来太洛宫为客。”
“改日叨扰。”
他舞着长巾衣袖往殿外飞去，却总回头来看我，我只感觉这被诸神称为“邪神”之人，却并不像他们形容的那般暴戾恣肆。
小玉为我捶捶肩，揉揉腰，竟打趣问我：“这一夜，你可欢心？”
我只道：“坐得我腰酸背痛，还欢哪门子的心！”
她又问：“你会去太洛宫吗？”
我想了想说：“我会的。”
她爬上我的肩，在耳边轻声说：“要想达成目的，终归是免不了左魂相助，你的心，可一定要坚定。”
我不解问她：“你这是在担心什么？”
她笑：“担心你……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情来。”
我漠然道：“我的心，早就冰冰冷冷了。”
她说：“我倒不觉得。”她那比我还冰凉的手，缓缓触向我胸间，我感觉一阵刺骨，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说：“你看，它还火热着。”
她的发香传进我鼻腔之中，那又是一种新鲜的香味，她在凡间总爱搜罗各种香味，她说是为了掩她的狐狸味儿，我倒并不觉得狐狸味儿有什么难闻，她就常问我：“香味儿和狐狸味儿哪一个好闻？”
我只好说：“都好闻。”
黎明即将盛开，小玉紧紧抱着我。
她总是这样，以为只要抱得够紧，就能将我留下来。
我对她说过多次：明天就能再见到，这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事情了。
听说她现在是太洛宫第四位弟子，她那师傅气盛得很，我若抓了她，必然要找上门来与我不休。
高低不过是打一架罢了。
这小姑娘胆小得紧，还没问她什么，自个儿在那儿嘤嘤啜泣起来，我也不管她，任由她哭一阵，等到渐渐没了声音，我才点燃一支烛火，殿内有了一丝光亮，她左右摆着头，一脸惊恐的在黑暗中找寻到我。
“你叫紫苮？”
她不言。
“你认识我？”
她仍不言，我想该不是吓到了她，悉心宽慰说：“你别害怕，我不会伤你，只同你说说话。”
她得了宽慰，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娇滴滴的问我：“你为什么要抓我。”
我又问一遍：“先前你说认识我？”
她低声道：“是我认错了人。”
我又问：“你说，你是云虚山上的一朵花？”
她只是点头。
我诈她：“一派胡言，云虚山早已不复存在，你竟敢谎称是其中花灵，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我总认为背后有人如此教唆她，这世间知晓“云虚山”这名号的人，左右不过就那几位，而断然不会是她这小仙灵所了解的。
追问她云虚山在何处，山中尊神是哪位，她便无言以对了，却还是不肯说出背后图谋之人。
我倒想吓唬吓唬她，谁知语调一重，她又害怕得嘤嘤啼哭起来，活脱还是个孩子。
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正要放她走，却听见殿外有人唤她，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回应，下一瞬，我那殿门便被人狠狠破开，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早知她师父会找上门来，却不料来得这样快，不过也好，趁此机会将先前的旧账也一并算了。
九重天大大小小的神仙围在我的殿前，我只道是稀奇，月神殿何时这般热闹过。
要与左魂交手，于我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人人都说他是九重天第一战力，我与他斗一斗，就是输了也无妨。
可他似乎没有什么打斗的心思，过了一些寻常的招数，他自己也觉得无趣，这才唤出他那红刀来。
我的新月之刃是上代月神所赠，威力巨大，但见过我使它的神仙，早已身归混沌了，这些后辈们只听得传说，新月之刃一出，引来一片片欢呼，辰黄和蔺炎也来观战，我却只觉得吵闹，于是作法将月神殿隐了去，好让我与左魂清静过招。
那只黑猫“喵喵”叫了一声，我知是小玉所变，她从月神殿屋顶瓦片上一跃而下，落在我身边，绕着我的腿哒哒转了几圈，随后又迈着迅捷的步伐跑到左魂脚下，在他衣摆旁蹭了蹭，发出叫声后又重新跃上屋顶，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小玉的变幻总归是瞒不过左魂眼睛的，他轻易便能识破，问我：“这是何人？”
我只说：“一位朋友。”
左魂上前两步道：“魔族之人？”
虽然小玉已极力掩盖，但左魂仍然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魔族的气息。倒也难免，他与魔族交手无数，对那种气味再熟悉不过了。
我实话告诉他：“魔族又如何，神族又如何，她叫小玉，已在此陪我多年。”
左魂竟笑了：“没想到，月神性情竟也如此率真！”
我回他：“听说，左魂神君也常与妖魔为伍。”
他收起了红刀说：“锁妖塔常年积攒怨气，世人这样传我也无可厚非。”
这番被小玉一打搅，也不如方才那样有劲头再过过招，想必他也如此，我便说：“今日有些乏了，明日再战吧。”
或是我这话撂下得突然，倒令他有些无措，但大概也合他心意，于是他顺势说：“那好，明日再战！”
我从他跟前轻飘飘走过，自顾回往殿内，也不愿多留他，隐了月神殿，小玉已经变幻成本体，她摇曳着身躯走过来，手搭在我的肩上，而后轻轻将我搂在怀中，像是安慰：“总会迈出这第一步，别担心。”
这是小玉的计划。
我也不知怎的，这次想依她试一试，或许万年长夜太过落寞，我也该寻求一些改变吧。
小玉问我：“为什么要改为明日再战？”
我长叹一口气说：“我……突然有些无力。”
小玉问：“那你明日，会有力气吗？”
我略低了头说：“我不知道，或许会有吧。”
小玉说：“这可不是什么寻常对手，况且，正好可以看看，被称为九重天第一战力的死神，到底有多大能耐！”
我告诉她：“他好像，也无心与我交手。”
小玉说：“是吗？那他为什么答应得那么爽快，你说明天就依你明天。”
我说：“可能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收手吧。”
小玉问：“今晚和他交手，你感觉怎么样？有把握赢他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他并未使出全力。”
小玉：“你不是也有所保留吗！”
我说：“当真斗起来，还真是不好说，左魂，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大。”
小玉：“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九重天，没点儿真本事怎么行。”
夜末，我坐在清泉边，小玉在泉中游玩，活像一条鱼。东天有一丝光芒若隐若现，这样的场景我已见了无数次，于我来说，那已然是一片神秘的区域、一个全新的世界。万年来，我跟随黑夜而到来，又追随黑夜而离开，如今，那早该被埋葬的过往似乎又向我发出呼唤，我看惯了寡淡的月光和寂静的黑，真要再见一见太阳，我有些害怕。
第二夜，左魂如约而至。
我那殿门前夜被他损坏，虽然重新装上，但一开一合就会发出一阵“吱吖”声音。
我引他入了殿，说一句：“神君果然守时。”
他却说：“明日我去南山寻一枝好木，为月神换扇新门。”
我说：“无妨。”
他说：“既是我弄破了它，自然该赔。”
我也不多推辞，既然他想换，那就换吧。
与我料想的一样，今夜他来，怕是没有兴头再作打斗了。于是我对他说：“今夜漫长，胜负之事暂且不谈，先请神君喝杯清酒吧。”
我这月神殿古朴简陋，万年来我又是独居，实在没有什么待客的地方，只好把他请到清泉旁坐一坐。
那时月光照亮了整片清泉，也算一处风景。泉边只摆放一张木桌，两把木椅，闲时我与小玉常在此对坐饮酒，但她总归是坐不住的，要不泡进泉里，要不在泉边焦石上攀爬。
左魂坐下，却先问我：“你那位朋友呢？”
我说：“今日还未见到她，不知跑去哪里玩了。”
我撩开银纱袖口，拿起桌上酒壶，为他斟满一杯。
他又问：“你是如何与她结识的？”
不知他为何总提小玉，我不愿透露太多，于是瞟了他一眼反问：“你对她很感兴趣？”
他说：“传闻月神常年闭绝殿内，不交于世，没想到还有一位魔族朋友。”
我只敷衍回答：“当年她濒临死境，我出手相救，后来便留她在月神殿，一直陪着我。”
我端起酒杯，与他轻轻碰杯，饮一口说：“月宫清酒比不上九重天琼浆玉酿，神君莫要嫌弃。”
他微微而笑：“甚好，我平日里也只喝清酒。”
清泉前方，除却宫殿角隅，便是一望无际的云层，天色开阔时，倒是能看见来自于九重天宫群的寡淡红光。
如此安静了片刻，他说：“月神前日抓走我小徒儿，究竟是何目的？”
我如实告诉他：“那次他们闯入月神殿来，你那位小徒儿自称认识我，问我是否还记得她，甚是奇怪，所以抓她来问问。”
说完我悄悄留意他的表情，到底是远古上神，波澜从不流于表面。
紫苮是他徒弟，我为何抓她，又问了她哪些话，这些他定然是知晓的，此时又来问我，怕是想从我口中探得更多。
只见他装作微微惊讶道：“噢？还有这种事？那月神可问出什么了？”
我说：“她自称所知也不多，但我问她是何时与我相识时，她回答说，一万年前。”
他又问：“月神一万年前可曾结识过她？”
我说：“自我生时，便在这月神殿中，除了小玉，不曾结识过何人。不知神君这位徒儿到底什么来头？”
他答：“说来奇妙，也是近日才收的徒弟。”
我问：“若她所言属实，既已活了万年，为何一点修为都没有？”
他说：“紫苮刚成人形不久，尚不知如何修行。”
“原来如此。”
他继续说：“月神可曾感觉，记忆的源头总是难以追溯？”
我的目光与他交汇，只一瞬间，我问他：“神君为何这样说？”
他答：“实不相瞒，我常有这样的感觉。”
我只作惊叹：“噢？”
再饮一口酒，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凝聚在我的脸上，试图从中探索难以捕捉的微细表情，但我又何尝不会隐藏，三言两语的试探也并不深入，随即，他先转开话题问：“世界辽阔多趣，为何月神宁愿在这小小的宫殿里度日？”
我只答：“外面有什么好的。”
他说：“你那位魔族朋友应当知道其中乐趣。”
我说：“我向来不喜欢热闹，这里虽然冷清，但也安静。”
他微微垂着眼，又像是有些惊喜，我早听闻，他也是不喜欢热闹之人，不过比起太洛宫，我这月神殿属实冷清了些，他的宫中至少还有几位弟子作伴，而我这里，只要小玉不在，整座神殿便只剩下我一人，外加殿前那棵苍老的不知是死是活的古树了。
他说：“这九重天宫的热闹自然没有什么好看的，但天地浩大，四海八荒，总有些别处精彩，月神修为如此高强，却在这冰冷寒宫度日，岂不可惜。”
我说：“倒也无妨，我自幼在此，早已习惯，比起与旁的人交往，不如顾好自己的日子。”
他轻轻点头，举杯与我相碰，又说：“九重天大大小小的神仙，能入我眼的少之又少，以往只听过月神名号，今日得见，只觉相识恨晚。”
我也与他客气：“神君名扬天下，法力修为高深莫测，寻常人自然看不入眼。”
他说：“月神过奖。旁人只道我傲慢，倒也无趣争辩，但论法力修为，确不可在月神面前作威，今夜既然将话说开，便向月神赔个不是，前日里本君鲁莽，多有得罪，还望月神莫怪。”
我回敬道：“神君言重了，与君交手，倒也甚是得趣解乏。”
他忽然开怀畅笑：“哈哈哈哈，此言甚合我意，数千年来，天上地下确无能与我过招之人，倘若月神还有兴致，你我再过些回合如何？”
我有些无语，他长了一副亲和俊美的脸容，却不知怎的这般好斗，想来他的确是寂寞了，这样好的身手，天上地下却难寻能过招之人，也是难为了他。可我实在提不起兴致打打闹闹，便说：“今夜月色怡人，万籁俱寂，倒不适合打斗。”
他收了笑容，或也觉得冒昧，举杯来碰，我有些不忍，扫了他兴致，便说：“不如我们摆下棋盘，以棋子代刀剑，也算交手过招，不知神君意下如何。”
他顿时又笑了，双眼明亮起来，倒像个孩子心性。
这棋盘与棋子都是小玉从凡间得来的，据说是一位贵公子所赠，每颗棋子都镶有宝石，棋盘更是流金裹边，富丽得很。我曾也下棋，独居后，便不得机会了。小玉那一时期对棋局甚是着迷，夜里同我博弈，白日里便跑去凡间，与各地倾慕她的男子过招。那些男子不乏皇宫贵族，虽是为博美人一笑，常让她险胜，倒也让她的棋艺大为长进，后来与我下时，便不能再让她几步了。
左魂的棋艺平平，但进步神速，短短几局便自得些窍门，想来若非我提议，他平日里是不怎么碰棋的。
这一夜我们连摆了数十盘，喝了几壶清酒，我赢得多些，末尾时，久坐一夜令我感觉腰酸背痛，他倒是有个好精神，似乎还没过瘾一般。
天光略有绽开之时，他还不舍离开，我不得不说：“下了一整夜，神君快回去休息罢。”
他随口道：“不打紧。”
我不再落子，他才抬头看向我，微微笑道：“劳烦月神陪了我一夜，辛苦辛苦，不如随我去太洛宫，我让徒弟们备些吃食，你我再战如何。”
他的精神当真是好得很，说话间竟抓了我手腕，拉着我起身与他同去。
他那副模样，倒真是触了我遥远的记忆，有那一瞬间，我仿佛感觉不在月神殿里，而是置身云虚山中。
刚走一步，他顿时停下来，松了我的手腕，转过身来，面容忽的落寞下来，低声说：“我真是入了迷，竟忘记你会同黑夜一并消失。”
我听了这话，不禁笑了出来，我临昼而去，随夜而出，却被他讲得如此伤感，还用上了“消失”二字，只是我俩交情尚浅，如此留恋，倒不合时宜了。
我拱手作礼道：“神君若是不尽兴，往后可常来。”
他傻呆呆的回礼，倒也可爱，正要走，又补上一句：“也邀月神得空时，能来太洛宫为客。”
“改日叨扰。”
他舞着长巾衣袖往殿外飞去，却总回头来看我，我只感觉这被诸神称为“邪神”之人，却并不像他们形容的那般暴戾恣肆。
小玉为我捶捶肩，揉揉腰，竟打趣问我：“这一夜，你可欢心？”
我只道：“坐得我腰酸背痛，还欢哪门子的心！”
她又问：“你会去太洛宫吗？”
我想了想说：“我会的。”
她爬上我的肩，在耳边轻声说：“要想达成目的，终归是免不了左魂相助，你的心，可一定要坚定。”
我不解问她：“你这是在担心什么？”
她笑：“担心你……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情来。”
我漠然道：“我的心，早就冰冰冷冷了。”
她说：“我倒不觉得。”她那比我还冰凉的手，缓缓触向我胸间，我感觉一阵刺骨，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说：“你看，它还火热着。”
她的发香传进我鼻腔之中，那又是一种新鲜的香味，她在凡间总爱搜罗各种香味，她说是为了掩她的狐狸味儿，我倒并不觉得狐狸味儿有什么难闻，她就常问我：“香味儿和狐狸味儿哪一个好闻？”
我只好说：“都好闻。”
黎明即将盛开，小玉紧紧抱着我。
她总是这样，以为只要抱得够紧，就能将我留下来。
我对她说过多次：明天就能再见到，这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