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色尚早,但皇后所在的钟粹宫外已经陆陆续续到了许多嫔妃,正三四个围在一块谈些闲话。昨夜的雨水丰沛,树梢上的嫩叶盛不住这许多露水,悄然滑下,濡湿了春贵人雪白的领巾,她“呀”地一声,抱怨道:“哪里来的水珠子,脏了本宫的新衣服。”说着,又指责一旁的宫女,道:“好吃懒做的东西,看本宫的衣裳脏了,也不快回去再取一件来。”

    云嫔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低声道:“算了,妹妹,一会儿皇后娘娘要我们进殿请安了,宫女就算把衣服拿来,又哪有时间换呢?”

    春贵人今早起来就气不顺,闻言本想顶回去,但见云嫔苍白着一张脸,时不时咳喘两声,模样甚是弱不经风。再一个,云嫔是从前皇上在潜邸时候的侍妾,资历高她许多,又得皇帝青睐,等闲得罪不起,也便罢了这心思,换了副面孔笑道:“我是不要紧的,就怕仪容不整冲撞了皇上和皇后两位主子….”

    旁边的英嫔听了,不由得挖苦道:“还怕冲撞了皇上?你等闲见得到皇上的面吗?”

    一句话说得春贵人勃然变色,她也是得过圣眷的人,刚入宫也算得过一两个月的宠爱,但是很快就被皇帝抛之脑后,如今算算日子,也已经三四个月不见龙颜了。英嫔这一句话直戳她痛处,她立刻冷笑着回怼道:“英嫔娘娘这话奇怪,嫔妾出身卑微,蒲柳之姿是不得皇上的宠爱了,可是娘娘您虽然说出身世家,可是现在与嫔妾又有什么两样?”

    英嫔一向自视甚高,如此被春贵人当着众人的面下了脸子,一瞬间怒从心来,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妄议本宫?”

    春贵人毫不客气回道:“本宫是皇上亲封的贵人,再说娘娘风光不再,嫔妾也是实话实说而已。”

    “放肆!”英嫔的脸都涨得通红,但是她毕竟是大家出来的格格,说话肚肠也想不出来什么辱骂的话,最后只能带恨剜了春贵人一眼,道:“哼,走着瞧罢,别得意太早了。”

    恰好这时候太监打开殿门,皇后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桂雪走出来,带着笑容给各宫主子福了福身,道:“皇后娘娘起了,请各位主子进去。”

    嫔妃们闻言,便撩下话头,一个接一个走进殿内,宫女们早早奉上了茶水,皇后还未出现,各宫主位也都百无聊赖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英嫔瞧见丽贵人身边的位置还空着,便奇道:“都什么时辰了,竟还有人未来吗?”

    丽贵人轻声道:“是兰姐姐,昨日皇上去了储秀宫….”

    英嫔愣了一下,立刻想起了那个生着清秀鹅蛋脸的小贵人,不过是个没落家族出来的格格,几个月前在她面前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现在已经成为这个后宫里风头无两的人物了….她喟然长叹,再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致,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了。

    而兰贵人就是在这时候走进殿中,虽然还是梳着宫中嫔妃一贯的“两把头”,却额外簪了一对碧玺珠花,剔透的翠色衬着她肤光胜雪,皎洁如羊脂白玉一般。她白里透红的好气色显然与其他嫔妃们的失意形成了鲜明对比,春贵人按耐不住,将茶盏往桌上一撂,低声啐道:“狐媚,不就是得宠吗?骄傲成什么样子?”

    兰贵人听得眉毛一轩,转眸向春贵人望去,丽贵人有些害怕地扯了扯她的袖子,道:“算了,兰姐姐,皇后娘娘要出来了。”

    正说话间,就见门帘一动,皇后钮祜禄氏在几个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春贵人忙收敛了神色,和众人一起起身行礼,道:“皇后娘娘万福。”

    皇后穿着一身明黄色的纱制湘妃竹氅衣,发髻上簪了些通草绒花,耳上按着满洲规矩各戴着三副明珠耳钳,显得简单又不失端丽。她坐在首座上望着下面神态各异的嫔妃,微笑着道:“这天亮得越来越晚,为了给本宫早起请安,也是辛苦各位妹妹了。”

    春贵人笑着接口:“咱们都是从心底里敬重皇后娘娘,这点早起是不辛苦的,再说晨昏定省的规矩在,嫔妾们本该知礼守礼才是。不像有些人得了恩宠,就忘乎所以,连给皇后请安这样的大事都可姗姗来迟。”说着,若有若无地瞟了兰贵人一眼。

    “哦?”皇后扬起眉毛,道:“今日有人来迟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兰贵人不得不站起来,对皇后屈膝道:“嫔妾来迟,请皇后恕罪。”

    云嫔见了,忙起身道:“皇后娘娘,兰贵人昨日侍驾,今日才来的晚些,原不是有意的。”说着,又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云嫔与兰贵人一向交好,所以才肯站起来替她说话,春贵人心里暗恨,道:“云嫔姐姐这话可错了,你我都是侍奉皇上的人,若谁都如兰贵人一般,侍驾了便要晚到,那这后宫还有规矩吗?”

    “好了,春贵人。”一向和善的钮祜禄氏皇后严肃了神情,道:“是对是错本宫自有考量,你不要多言。”

    春贵人见状,便讷讷不在多话,皇后稍微换了缓和一点的神色,对兰贵人道:“今日本宫也是稍微迟些才来,你在本宫之前已经到殿,便算不上来迟,但日后也要恪守宫规,不能因为皇上的宠爱而恃宠生娇,听清楚了吗?”

    兰贵人垂着头,想着钮祜禄氏也不过是由嫔妃而至中宫的,还比自己小了两岁,端起皇后的架子,教训起人来还是一板一眼的,心中便有些不屑,但面上还是和婉地应下来“是,嫔妾谨遵皇后教诲。”

    钮祜禄氏便满意地笑了,道:“兰妹妹果然是个冰雪聪明,知书达礼的,难怪皇上喜欢你。”又见嫔妃们已经一碗茶喝完了,便道:“妹妹们也累了,就便回去罢。”

    嫔妃们纷纷告退,兰贵人屈膝行礼之后便带着宫女径自往外头走去,她步履越来越快,云嫔身子弱,眼看追不上她,连忙唤道:“兰妹妹,请等一等....”

    兰贵人听到呼唤声,才勉强停了脚步,看到云嫔气喘吁吁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内疚,上前搀扶着她,道:“姐姐这是何苦,走得这样急,一会咳症又要发作了。”

    云嫔掏出手绢,擦了擦兰贵人额头上的细汗,微笑道:“原是你走得这样急,热得一头汗,被风吹到了,一会儿可是要头疼。”又压低声音道:“ 刚刚皇后说你几句,你可是不痛快了?”

    兰贵人面色不豫,道:“我原不是有意的,万岁这几日像是累着了,早上起得晚些,我也是匆忙收拾了就过来,哪里要她们这样挤兑。”

    云嫔道:“咱们现在是在园子里,规矩还算松,等到了宫里,那才叫严苛,除了皇后之外,其他嫔妃都不许和万岁过夜。春贵人为人刻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巴不得你倒霉才好,皇后娘娘则一向秉公办事,今日没有责罚你,已经是开恩了,你可不许露出不满来,万岁一向敬重皇后,你若是与她起了争端,反而失了宠爱了。”

    然而云嫔的话,兰贵人却没有听进去,眼下后宫中她最得圣眷,自从那一夜后,皇上每每来后宫留宿,也只翻她的牌子。若是闲来无事了,还会亲自教她下棋和写字,有时情到浓处,皇上也会捧着她的脸笑道:“朕的兰儿冰雪之姿,朕一日不见,便十分想念,竟是饭也吃不下了。”如此深情厚爱,怎是皇后可比?在她看来,皇上对皇后不过是面子上的情份罢了,这后宫的女人,上到皇后,下到低微的官女子,仰仗着不过是皇上的情分罢了,若是没有宠爱,便如同枯萎的鲜花一般,哪里有什么尊贵可言呢?

    兰贵人刚迈入自己的居所“天地一家春”,便闻到了一阵香气,宫女们掀起帘子,便见桌上已经摆满了美味佳肴,而皇帝则倚在南面的炕上读书,见她来了,遂笑道:“朕都见完朝臣了,你却才来。”

    兰贵人轻轻福了福身,笑道:“妾来的晚了,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抚了下她光洁的脸庞,触手的柔腻感让人心生眷恋,不由地温柔了眸光,道:“你这样娇柔,哪里敢责罚你?”说着拉着兰贵人的手一起往炕上坐。

    兰贵人笑着投入皇帝的怀抱,直到身子被那双清瘦的臂膀揽住,她才觉得有几分踏实感,依依道:“妾今日去晚了,差点挨了训斥呢.....”

    “唔”皇帝并不在意,只道:“那你下次早些去便是了,皇后仁厚,并不会多为难你。”

    兰贵人闻言多少有些失望,还欲在说什么,有侍膳的太监走进来,低垂着眉目,道:“万岁爷,膳齐了,现是否用膳?”

    皇帝遂直起身子,道:“就现在用罢。”又携兰贵人的手坐到桌边,笑道:“来看看,都是你爱吃的。”

    兰贵人在桌边坐下,按照她的份位本来每顿供应四个菜,如今皇上来了,膳房的人又格外多孝敬了四个菜,桌上一共便摆了八个菜:口蘑菜心,八珍豆腐,芹菜虾仁,五香熏鱼,熘鸡脯,山鸡丝煨燕窝,还有一份撒子做点心,都是素淡寻常的菜品,并不是她喜欢的精致美味,但是看皇帝笑晏晏的模样,少不得把嘴边的话咽下去,柔声道:“多谢皇上,都是妾喜欢的。”

    帝妃两人于是坐下来吃饭,皇帝还让人夹了些熏鱼给兰贵人,道:“这个鱼酥脆可口,你尝尝。”

    其实兰贵人并不喜欢吃鱼,但这是皇帝的好意,她少不得道谢之后往嘴里塞,才吃一口,便觉得腥气,她硬生生嚼了嚼咽下去。皇帝见她神色有异,便道:“怎么,这鱼做的不好?”

    兰贵人连忙道:“怎么会呢?滋味很好,妾只是想起家中额娘最擅长制作鱼脯,一时间难以释怀,有些想家了。”

    皇上略一思索,道:“宫中嫔妃既入宫来,便等闲不能出宫省亲,若是等你怀了皇子,倒是可以请家里人前来探望....”

    兰贵人的眼睛黯了黯,低声道:“妾进宫伏侍君王,是妾毕生之福。只是离家久了,难免牵挂家里....”她柔柔地垂首,眸中泪光盈然。皇帝见了,便搂过她安慰道:“怎么好好的还哭了,朕刚刚想到了,等过几天咱们回宫了,朕在重阳节带你登景山,可好?那景山是御花园之一,但是站在山顶能看见整个京城的风貌,你仔细找找,兴许能看的见呢?”

    兰贵人听了,心中一时五味错杂,酸的是皇帝对她的爱幸并没有到打破宫规的程度,喜的是皇上许了她同游景山,也当是望了一眼自己的家了。

    窗外人头攒动,皇帝见了,便道:“什么人,传进来说话。”

    是皇帝的贴身太监韩来玉一路小跑进来,对皇帝打了个千儿,道:“万岁爷,广西那边来了李侍郎的急奏。”

    “啊”皇帝听了,赶紧放下碗筷,匆匆站起身来,又斥责韩来玉,道:“没有眼力的东西,既然是广西来的奏报,便赶紧传。”说着让人伺候他整理一下,便带着人急急忙忙地往九州清宴去了,连一句话都未曾和兰贵人交待。

    兰贵人跪着送皇帝离开,望着那个瘦削的身影走远了,才在香纭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香纭小心翼翼安慰道:“主子不用担心,过几天皇上还会再来的。”

    兰贵人站直了身子,却一言不发,想到皇帝头也不回的样子,一种别样的烦躁在她心里蔓延,她甩开香纭的手,转头回到了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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