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嫔随着皇后走了一路,初秋的天气还算凉爽,但是她的汗也涔涔而下,几乎湿透了衣衫。待来到钟粹宫时,才发现除了云嫔之外,几乎所有的嫔妃都到齐了。那些素日与她不和的嫔妃们看到从前风光无限的懿嫔如今低着头,白着一张俏脸,灰溜溜地跟着皇后走进殿内。不由得幸灾乐祸起来,春贵人把茶盏一搁,用雪白的手绢擦擦嘴,不阴不阳地笑道:“呦,这不是懿嫔娘娘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现在您可是钟粹宫的稀客了。”

    懿嫔没有搭理她,见皇后板着一张脸往上头坐,自己便乖顺地立在下首,继续低垂着眉目,静默不语。

    皇后的神色丝毫没有缓和,她盯着懿嫔,道:“叶赫那拉氏,你可知罪。”

    懿嫔规规矩矩地跪在下首,朝皇后磕了个头,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妾有罪。”

    皇后铁青着一张脸,道:“上回我已经与你说过,不可耽误万岁爷的朝政。而这些天,你还拘着万岁爷睡到天亮!弄得万岁爷频频迟到于朝会。我且问你,耽搁了国家大事,你有几个脑袋担待得起?”

    懿嫔听得她这样疾言厉色,心中已经愤愤不平,便分辨道:“娘娘,皇上终日忙于国事,每每要到深夜才肯歇息。这几日是实在倦了,才让奴婢们晚一些叫起….”

    皇后怒气更盛,她拍了一下桌子,道:“你还敢狡辩吗?作为妃嫔,若是只想着固宠讨好,曲意逢迎,那与佞臣何异?又与孽嬖何异?”

    这一番话说得懿嫔哑口无言,她眼眶红了,却强忍着不哭,只道:“娘娘既然觉得嫔妾失了本分,那嫔妾任由皇后娘娘责罚。”

    皇后冷冷地道:“懿嫔,从前我看在陛下的份上给你面子,即使你稍微坏了规矩,也从不追究。可如今看来你这般胆大妄为,若不严惩,则不能肃正宫闱了。”

    春贵人插嘴道:“皇后,懿嫔这是仗着皇上的宠爱胡作非为,您这回若是轻饶了她,下回她更加无法无天,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英嫔一向与春贵人不和,闻言忍不住嘲讽道:“怎么,想来春贵人有何高见?”

    春贵人快言快语,道:“皇后娘娘应该降了她的嫔位,让她做一个贵人或者常在便罢了。若还不服气,娘娘执掌六宫,直接传廷杖来将她打一顿便是了。”

    皇后摆摆手,道:“廷杖多是针对犯错的太监们的,连包衣宫女都很少挨这种刑罚,更不要说是嫔妃主子了。再说降位这样的事,原是皇上做主的,本宫不可干涉。”她看着下首面色苍白的懿嫔,又加重了语气,道:“懿嫔,本宫罚你今日跪在殿外,默念《女训》三百遍。你可服气吗?”

    虽然说宫里动不动就是罚跪,但多是对着包衣奴才的。若是正经的嫔妃主子,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样跪。更何况钟粹宫外人来人往,跪在殿外被那些奴才们看见,更是屈辱。皇后这罚得不可谓不重,懿嫔死死咬住牙,朝皇后磕了头,道:“嫔妾领罚。”

    与懿嫔关系融洽的丽贵人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懿嫔则还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自己领着宫女香纭和芩儿退出殿去。皇后差人送来了几卷《女训》,还派了一个资历颇深的嬷嬷来监督着懿嫔。那嬷嬷板着一张脸,道:“懿嫔主子,这便开始罢。”

    懿嫔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朝着廊外跪下,面无表情地读了起来“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愚者谓之丑犹可,贤者谓之恶,将何容焉?故览照拭面,则思其心之洁也;傅脂则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则思其心之鲜也;泽发则思其心之顺也;用栉则思其心之理也;立髻则思其心之正也;摄鬓则思其心之整也。”

    懿嫔反反复复地念读这段文字,日头渐渐升高,阳光照得她后背发烫,双腿从酸痛跪到麻木,膝盖痒痒的,好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啃噬。懿嫔汗流浃背,脂粉都被汗水晕花了,仍坚持着一个字一个字读着。她感觉眼前的光线忽明忽暗的,书本上的字也开始模糊不清,正欲张口,突然觉得身子一沉,立刻扑倒在地。香纭和芩儿吓坏了,连忙把她扶起来,哭着唤道:“主儿!”

    那位监管的嬷嬷见懿嫔面白如纸,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干净了,也觉得不妙,慌慌张张地进去禀报皇后。皇后听闻也吃了一惊,呵斥道:“我罚她,不过小惩大戒,哪里真的让她跪那么久。她本来身子就弱,赶紧找人送她回储秀宫,再找个擅长治暑热的大夫好好看看。”

    这边懿嫔本来是断片了似地晕一会儿,待奴才们拿了茶水喂她喝上几口,已经勉强缓了过来。那位嬷嬷也上前客气道:“皇后主子说如今日头大怕您跪不住,让奴才派人送您回储秀宫。”

    懿嫔忍着头晕脑胀,对嬷嬷道:“嫔妾多谢皇后娘娘体恤,这就回去了,改日再来谢恩罢。”

    香纭扶着她,小声道:“主子,您怎么样?皇后给咱们备了步撵….只是您的品级怕是不够坐….”

    她还没说完,懿嫔便道:“就坐那个。”瞧香纭愣神的模样,又催促道:“快些,我仿佛感染了暑气,脑仁一丝一丝疼。皇后给咱们台阶,咱们就接着….”

    纵然皇后命人抬着步撵快马加鞭送懿嫔回宫,但是廊下跪得这两个时辰还是让她大病一场。她浑身发低烧,不出汗,每日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头晕恶心,饭也喂不进。太医开得清暑益气汤喝了好几副也不见效,后来还是太医院的院判来了储秀宫,给懿嫔扎上几针,这才让她清醒过来。又按着医嘱精心养了几天,脸上慢慢有了血色,也是大好了。

    这天秋高气爽,芩儿折了些枫叶进给懿嫔,笑道:“主子,御花园的枫叶红了,您要去看看吗?”

    懿嫔搁下手中读了一半的《渌水亭杂识》,取过芩儿手中的枫叶,微笑道:“红艳艳的,倒是好看。”她亲自端过花瓶,将枫叶一一插上,又和言道:“你办事向来用心,我有一对绿松石的耳环,且赏给你罢。”

    芩儿才十二岁,是内务府刚分开储秀宫当差的,见自己偶尔兴起折了枫叶奉给主子,立刻就得了赏赐,当下喜不自胜,谢恩道:“奴才谢过主子赏。”

    懿嫔点点头示意她出去领赏,又拿过手边的书看了几行字,就听到珠帘一响,心腹宫女香纭走了进来,她附在懿嫔耳边道:“奴才打点了敬事房的张公公,他才肯和奴才道,是皇后娘娘言主子您身体不适,将您的牌子挂起来了。”

    懿嫔眉目沉沉的,道:“我病得这些日子,有人来看过我吗?”

    香纭道:“皇后娘娘来过两次,万岁爷也来过,但那时候您昏睡着,万岁爷就在床边坐着陪了您一会儿,摸了摸您的额头,让奴婢们好好照顾您,便走了….后来云嫔娘娘拖着病体来看您,还给带了好些东西….倒是丽贵人,虽然说平日里来往得多,却一次都没来看望过您。”

    懿嫔垂眸轻笑,道:“丽贵人自然有自己要紧的事情,倒是皇后…她如此惶恐,却又让人把我的牌子挂起来,真是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香纭道:“主子这回可是遭罪了,病得人瘦了一大圈不说,牌子还被挂起来了,等闲见不到万岁了,一定是皇后有意而为。”又带着些焦急道:“那主子,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呢?”

    懿嫔淡淡道:“不要急,芩儿这丫头说御花园的枫叶红了,咱们也去看看。”

    秋日的御花园也是美的,但是是那种如火如荼的美丽,枫叶林炫丽得如同一幅热烈的油画。斑驳的光影下,金黄的,火红的树叶簌簌飘落,而一身品月色百蝶穿花纹衬衣的丽贵人就立在树下,含羞的面庞清美如水莲花一般。皇帝执着她白得如冰似玉的手,将殷红的枫叶插在她的发髻上,笑道:“秀月如此绝色,实乃朕心中第一人也。”

    懿嫔瞧得真真切切,来不及从怀里取手绢,一行眼泪已经落下来。皇后那般疾言厉色地斥责她,罚她,她都不曾掉过一颗眼泪。然而目睹了这个男人对着别的女人的柔情瞬间,她却破防了。何曾几时,他也带着几缕缱绻对她说过“兰儿,你怎么如此美好,清纯得如太液池里的睡莲花。后宫粉黛,均不及你。朕心尖上,唯你一人尔。”

    原来,那也是随口拈来的情话,只她傻傻的,当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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