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自生了大阿哥后，懿妃的储秀宫已经成了后宫中最热闹的地方。皇帝的赏赐流水一样地涌进储秀宫，每日登门拜访的嫔妃、外命妇更是络绎不绝。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自入宫后就圣眷不衰的懿妃如今生下了皇帝的“第一子”，往后的荣华富贵何止一个妃位呢？一时间储秀宫真是门庭若市，相比之下，同样生产之后的丽妃所居住的永和宫倒显得有几分清冷了。
伺候懿妃的小太监安德海消息灵通，这日趁着给主子端茶倒水的功夫，凑在懿妃近侧道：“奴才这几日，听了外边一些风言风语….”
懿妃瞥他一眼，道：“有话快说，不要藏着掖着。”
安德海道：“自您生了大阿哥，永和宫丽主子那里便冷清了，送来的东西也不是一等一的好了。昨日奴才的好兄弟去给丽主子送东西，丽主子看着送来的缎子很不高兴，骂道：‘你们一个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她懿妃生了皇子，你们巴巴地奉承上去。到了本宫这里，便拿着这些次等的衣料子来敷衍本宫和大公主吗？你们这些眼皮子浅的狗奴才，以为这六宫之中就她叶赫那拉会生皇子吗？’”
懿妃听着心里有些不舒服，她与丽妃一起入宫，又一前一后受宠，本也是旗鼓相当的。只是自己生了阿哥，她偏偏得了个公主，眼看着自己水涨船高，面上不显，心里肯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人之常情，她也能够理解，只是这话说得难听，到底是撕碎了这些年在人前人后伪装的姐妹之情。
她思索片刻，道：“小安子，我和你说。如今的储秀宫看似是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大阿哥降生，多少双眼睛盯着储秀宫。我们如今风光，但是万不可得意忘形，你让这储秀宫里里外外伺候的人听着，不可骄横，不可跋扈，对着外头内务府，各宫里的嫔妃主子，还是客客气气说话办事。若是谁露了轻狂，我第一个撵她出去。”
“是”安德安恭敬地应了，心中对自己的这位主子更加佩服了。虽然是女流，但是眼界开阔，并不是那种得了荣宠就趾高气扬的主儿。就单这一点，她可比永和宫的丽妃要沉的住气多了。
懿妃这会儿刚用了午膳，就吩咐香纭进来给自己重新装饰，安德海见状，笑道：“主子，这大中午的，您又往哪里去？”
懿妃穿戴一新，又理了理衣襟，站起来，吩咐道：“小安子，你让乳娘带上大阿哥，咱们往皇后宫里去一趟。”
安德海见主子面上淡淡的，没有一丝笑容，不像寻常串门的样子。立刻去偏殿催了乳母抱了大阿哥，自己亲自撑了伞，一行人迎着火辣辣的太阳就这样出了门。等走到钟粹宫，主子奴才个个满头大汗，懿妃一身新换的氅衣都湿透了。大宫女桂雪听到动静迎了出来，陪笑道：“懿妃娘娘怎么来了，今儿好热，当心着了暑气。”
懿妃用绢子揩了揩脑门上的汗珠，和气地道：“劳烦姑娘替我去通传一声，说我有要事相求。”
桂雪道：“请娘娘先去偏殿坐坐，喝些香薷汤缓一缓。奴婢去禀告一声。”
皇后听闻懿妃顶着大太阳过来，也吃了一惊，道：“有什么事这样着急，如今天气那么热，还赶着大中午过来。你快传他们进来罢。”
桂雪于是引了懿妃和大阿哥进来，懿妃一见到皇后便郑重地行了礼，连刚满月不久的大阿哥被抱在乳母怀里，也由乳母替着作了礼，口中道：“大阿哥请皇后娘娘安。”
皇后素来心疼大阿哥，道：“这么大热天的，一路走来可热到没有？看着脸儿红扑扑的，怕是要中暑。”说着又忙吩咐奴才们来殿中加冰。
懿妃坐在皇后下首的凳子上，看着皇后对自己儿子关怀备至，面容终于舒展了些许。皇后看在眼里，便道：“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懿妃让伺候的奴才们下去，自己慢慢喝了一口紫苏茶，这才低声道：“大阿哥出生，后宫中人神态各异，不妨有嫉妒之人。嫔妾是担心….”
皇后淡淡瞥她一眼，道：“这话说得倒不像你了，你向来胆大心细，哪里是惧怕这些的？”
懿妃微微一叹，道：“彼时还年轻，自然是不怕的….不瞒您说，前些日子太妃请咱们去畅音阁看戏，丽妃本来好好坐着，看着嫔妾来了，便借口身子不爽，先行回宫了….嫔妾看着真是心凉，我与她一同选秀入宫，多少年的情分，因为我生了大阿哥，却这样分生了….”
皇后神色微有不豫“丽妃的心气越发小了，她即使生下公主，皇上与本宫也没有不疼爱的道理。如今反而拿娇了。”
懿妃道：“上一次端午家宴，皇上还提及等大公主满一岁之后就按照宫规，抱去撷芳殿养着。嫔妾坐在丽妃对桌，看到她听了这话，眼圈都红了…..但想着大阿哥也快一岁了，竟从没听皇上提起这话，难免让其他嫔妃心怀不忿。”
皇后掂量着懿妃的神情，不动声色地道：“想来皇上疼爱大阿哥，所以才不忍心让他离开额娘去阿哥所生活罢。”
懿妃听完，却一瞬间泪如雨下。她跪在皇后脚下，磕了一个头，道：“按照祖制，嫔妃生下的孩子，都要送到阿哥所去，不能亲自抚养。嫔妾无福，是不配抚养大阿哥，但是还请主子娘娘可怜这孩子，不要送他去撷芳殿由奴才们照料。”
皇后没有动作，只是淡淡地道：“你既然知道嫔妃无法抚育亲子，又不愿意送大阿哥去阿哥所，到底想怎样呢？”
懿妃又磕了一个头，抽泣着道：“若是娘娘还喜欢大阿哥，便请求皇上将大阿哥养在娘娘名下罢。”
屋里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只听到西洋挂钟滴答滴答的摆动声。良久，皇后才缓缓开口：“此话，你是当真的吗？”
懿妃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庞，虽然因为怀孕，她的两颊都生了淡黄色的斑点，但是她保养得宜，身材和面容已经不复孕期的肿胀，如此哭泣，真是梨花带雨，让人心折。“主子娘娘从前宽待嫔妾的时候，嫔妾就发誓要唯娘娘马首是瞻。如今得幸生下皇子，放在娘娘膝下抚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皇后眸底流露出一丝温情，她亲手把懿妃扶起来，和煦地道：“比起刚入宫的时候，你确实稳重了不少，大阿哥有你这样的额娘，也是有福。”她停了一停，又道：“既然大阿哥养在钟粹宫，那大公主也不能例外，明儿就抱来交给本宫亲自抚养。”
懿妃重新坐回凳子上，拿着绢子揩眼泪，声音沙哑地道：“嫔妾多谢娘娘体恤。”
皇后让人把大阿哥带进来，亲手抱着，对懿妃道：“大阿哥和乳娘呆在本宫这里，懿妃就先回去罢，免得一会儿下雷雨不好走动。”
懿妃眷恋地看了儿子一眼，却不得不施礼告退。等她和香纭走出钟粹宫后，香纭才道：“其实万岁爷宠爱主子，您何苦把大阿哥送去给皇后抚养。母子分离，主子终归伤心。”
懿妃咽下心头的酸涩，道：“你懂什么？自我入宫之后，皇后何尝对我放下戒心？我如今生下皇子，水涨船高，若有封贵妃的一日，皇后必然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不若送了阿哥给皇后抚养，既不违背祖制，也能平息了丽妃的怨言。而且皇后无子，必然对两个孩子视若己出….”
香纭听得伤感起来“主子也太苦自己了，那么多年从贵人做起，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却落得母子不能相见….”
“我不苦，我这样做是为了我们母子有更好的将来…”懿妃揉了揉眼窝，神情有些暗淡了“回宫罢，我也乏了。”
也许是因为母子分离过于伤神，也许是因为大热天的受了暑气，懿妃回宫不久就病倒了，躺在床上发低烧，不能起身，每日只能勉强吃一些粥饭。这日刚服了药，就要睡下了，听得香纭进来报“主子，皇上来了。”
懿妃脑子昏昏沉沉的，眼皮都抬不起来，只好道：“我实在是抱恙，不能服侍皇上，还请皇上去伊常在或者容常在那里休息罢。”
她说完这句话便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脸颊冰冰凉凉的，一睁眼，就看到皇帝坐在自己床边，一只手放在自己脸颊上，另一只手撑着床沿，静默地望着自己。
她想坐起来行礼，却身子无力，只能躺在床上以手抚鬓为礼，道：“妾告罪了…”
屋里没有点灯，唯一抹淡若云烟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暖阁，懿妃看不清皇帝的神色，只听见他不辩喜怒的声音“你将大阿哥送去给皇后宫里了？”
懿妃心跳得快了些“是”。她应了一个字，却久久听不见皇帝的回答，心里又慌乱起来“妾知道，按照祖制，嫔妃不能抚养自己的亲子，所以才….”
“祖制是祖制，朕的话是圣旨，也是无人敢违背”皇帝平静地说：“朕只问你，是你自愿送大阿哥给皇后抚养，还是有人逼迫你的？”
懿妃瑟缩了一下，她伺候皇上多年，皇帝一直对她温柔亲热，今夜却显得有些压抑的怒气，整个人冷森森的，像极了一个帝王的模样。
只是懿妃不知道，他怒从何来。
“妾是自愿….”她抖着胆子说出这句话，却觉得心里一阵委屈。她何尝不想让大阿哥留在自己身边，只是这样平息不了丽妃的怒火，也不能断了皇后的猜忌之心。她也是不得已的呀，皇帝为何这样质问自己。
皇帝的怒火却突然弥散了，他伸出手，抚摸着懿妃光滑的脸颊“嘴上说着自愿，眼睛却流泪了，可见这句自愿说得艰难。”他将懿妃抱起来搂进怀里，叹道：“孩子怎么能离开自己的额娘，看你病得那么厉害，明天就接大阿哥回来罢。”
“万岁爷是说得真话吗？”懿妃抬起头，又惊又喜“妾还以为万岁爷准备将一双儿女都送去撷芳殿。”
皇帝轻柔地拍拍懿妃的肩膀，道：“你和秀月都已经是妃位了，等大阿哥满月，朕就晋你做宫里唯一的贵妃。这样名正言顺地养着自己的孩子，多少让人放心些。”
“奴才多谢皇上的恩典。”懿妃喜不自胜，病态的面容涌起一阵绯红，皇帝安抚道：“你还在病中，朕便回养心殿去了，你好好休养，明儿真再来看你。”
送走皇帝之后，懿妃躺下来便进入了梦乡，这一觉睡到天大亮了才醒来。香纭见主子出了一身汗，容光焕发的样子，喜道：“懿主儿看来是大好了。”
懿妃坐在镜子前梳妆，往自己发髻上簪了一对红宝石珠花，又问宫女道：“大阿哥送来了没有？”
宫女道：“大阿哥在皇后宫里，今儿下朝皇上往皇后宫里用早膳，吩咐午后亲自送大阿哥回来。”
懿妃吃了一颗定心丸，高兴地道：“这就好，咱们趁着天还凉快，到太液池边看睡莲去，再让人摘些茉莉花回来插瓶，皇上看到会高兴的。”
于是吃毕了饭，懿妃便带着奴才们往太液池那边走，机灵的安德海早早就去剪了新鲜的茉莉花奉给主子。懿妃见了更加满意“小安子办事极麻溜，等我过两天去回皇后，让你来做储秀宫的总管太监罢。”
安德海立刻伶俐地磕头谢恩，香纭笑道：“安总管这上任，头一件事就是安排咱们二小姐的起居用度，办得精不精心，全看这次了。”
这话里参合了不少提点的意思，安德海点头哈腰“奴才不敢不尽心。”
懿妃道：“日头大了，想必二妹也到储秀宫了，咱们回罢。”这次她特地召妹妹进宫，是存心想让她在皇后，太妃们面前露脸面，也可为了日后寻一门好亲事的。毕竟是自己的亲妹，若是嫁得好，也是整个叶赫那拉家族的荣耀。
然而一行人回到储秀宫时，却见到主殿的殿门紧闭，窗户也关着，廊下伺候的奴才都不见了。安德海觉得古怪，刚想要唤人，懿妃却打了个手势让他们退下，自己缓缓走到窗户底下，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窗子的缝隙里传来少女羞怯的声音，甜甜糯糯的，好像端午节吃的白糖粽子，抿一口就要化了一般“奴才婉贞，是进宫来看望家姐的…”
皇帝亲切的声音响起“原来是小姨，之前倒不曾见过。”
“奴才姿容简陋，哪里敢污了皇上的眼睛…”婉贞不敢抬头直视，乌黑的头发上只簪了一朵小小的栀子花，淡粉的颜色衬着面容清纯，有一种天真而柔软的美丽。
皇帝凝神看她许久，终于微笑道：“何以这般说自己，叶赫那拉氏出美人。按朕看，你姐姐是秀媚天成，风流袅娜。而你如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更有清新纯粹之美….”
皇帝还没说完，懿妃已经听不下去了，她感觉有什么卡在胸间，好像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似的。安德海见她面容苍白地走下台阶，忙迎上去“主子….”
她拒绝了所有宫女太监的陪同，自径出了储秀宫的大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她心里委屈，但是那种感觉又和谁说呢？连母亲都有些不理解她为何极力想让婉贞在选秀的时候撂牌子。自己的大女儿贵为妃子，哪怕小女儿不如大女儿貌美，但是若得了皇帝的青睐，做个贵人或者常在也是好的。宫中的生活多滋润呢，若是得了宠既可以扶持姐姐，又可以提携家人，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况且宫里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姐妹一同入宫为妃，那才是花开并蒂，娥皇女英的美事呢。
可是她就是不想，她不想让皇帝青睐婉贞，不想让皇帝和婉贞说话…方才皇帝还夸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都感到生气了，他怎么可以夸别的女人美？哪怕….她知道他是皇帝….
他是皇帝呵，全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他想要什么女人没有呢？八旗选秀进来的官家女儿，美貌的包衣宫女，甚至是肃顺他们进贡的江南汉女…你看，没有自己的妹妹，也会有旁人的。
所以，她又在恼怒些什么呢？她呆呆地站在御花园的假山下，眼睛里的泪水潸然而下，冲散了早上精心抹匀的脂粉。
夏天的天气简直是孩子的脸，方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朗，现下却乌云密布，一滴水珠砸在她的鼻尖上，她才反应过来已经下雨了。
她刚想寻个地方避雨，一把伞却撑在她头顶。她转过头，映入眼帘的男子面容不甚清秀，嘴角往下略带苦相，身姿英挺，不是恭亲王还有谁呢？
“六爷…”她看着这位皇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反而是恭亲王神色自若“问懿妃安好，听闻您不日要封贵妃了，臣弟先行恭喜您了。”
比起之前见面的时候那副年少轻狂的样子，沉寂的恭亲王已经变得温文尔雅，端重守礼。懿妃揩了揩眼睛，强笑道：“六爷安好…经历了世事，六爷果然沉稳不少。”
恭亲王默默注视着懿妃，显然已经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许久，他才开口道：“臣弟经过这许多，已经看开了。怎么反而是娘娘您，到了富贵跟前却看不开了呢？”
懿妃有些吃惊地看着恭亲王，后者微微一笑，道：“想来娘娘伤怀，也是为着皇兄另有新欢而难过罢。若是娘娘只是后宫一个小小的贵人或者嫔位，每日所愁得无非也是这些——年华老去恩宠不再之类的。只是您已经是大阿哥的生母了，皇兄也很快要封您做贵妃，丽妃，婉嫔之流已经无法与您争锋，就算再来一个新宠，也动摇不了您的位置，您都到了这个地位了，难道还只是在意恩宠吗？”
懿妃还来不及回答，恭亲王又道：“皇兄年近三十，又只有大阿哥一个皇子，娘娘应为着大阿哥的前途思量，不用将心思放在后宫那些莺莺燕燕上了。”
好像豁然开朗一般，懿妃脑海中闪过养心殿那一排排散发着墨香味的奏折，和朱笔一点那耀眼的红色….她的面容重新被笑意染得鲜艳动人，并诚心诚意地向恭亲王施礼“多谢王爷提点。”
恭亲王笑了，细雨纷纷中他的笑容格外温润，带着一丝清澈的柔情“我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
自生了大阿哥后，懿妃的储秀宫已经成了后宫中最热闹的地方。皇帝的赏赐流水一样地涌进储秀宫，每日登门拜访的嫔妃、外命妇更是络绎不绝。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自入宫后就圣眷不衰的懿妃如今生下了皇帝的“第一子”，往后的荣华富贵何止一个妃位呢？一时间储秀宫真是门庭若市，相比之下，同样生产之后的丽妃所居住的永和宫倒显得有几分清冷了。
伺候懿妃的小太监安德海消息灵通，这日趁着给主子端茶倒水的功夫，凑在懿妃近侧道：“奴才这几日，听了外边一些风言风语….”
懿妃瞥他一眼，道：“有话快说，不要藏着掖着。”
安德海道：“自您生了大阿哥，永和宫丽主子那里便冷清了，送来的东西也不是一等一的好了。昨日奴才的好兄弟去给丽主子送东西，丽主子看着送来的缎子很不高兴，骂道：‘你们一个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她懿妃生了皇子，你们巴巴地奉承上去。到了本宫这里，便拿着这些次等的衣料子来敷衍本宫和大公主吗？你们这些眼皮子浅的狗奴才，以为这六宫之中就她叶赫那拉会生皇子吗？’”
懿妃听着心里有些不舒服，她与丽妃一起入宫，又一前一后受宠，本也是旗鼓相当的。只是自己生了阿哥，她偏偏得了个公主，眼看着自己水涨船高，面上不显，心里肯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人之常情，她也能够理解，只是这话说得难听，到底是撕碎了这些年在人前人后伪装的姐妹之情。
她思索片刻，道：“小安子，我和你说。如今的储秀宫看似是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大阿哥降生，多少双眼睛盯着储秀宫。我们如今风光，但是万不可得意忘形，你让这储秀宫里里外外伺候的人听着，不可骄横，不可跋扈，对着外头内务府，各宫里的嫔妃主子，还是客客气气说话办事。若是谁露了轻狂，我第一个撵她出去。”
“是”安德安恭敬地应了，心中对自己的这位主子更加佩服了。虽然是女流，但是眼界开阔，并不是那种得了荣宠就趾高气扬的主儿。就单这一点，她可比永和宫的丽妃要沉的住气多了。
懿妃这会儿刚用了午膳，就吩咐香纭进来给自己重新装饰，安德海见状，笑道：“主子，这大中午的，您又往哪里去？”
懿妃穿戴一新，又理了理衣襟，站起来，吩咐道：“小安子，你让乳娘带上大阿哥，咱们往皇后宫里去一趟。”
安德海见主子面上淡淡的，没有一丝笑容，不像寻常串门的样子。立刻去偏殿催了乳母抱了大阿哥，自己亲自撑了伞，一行人迎着火辣辣的太阳就这样出了门。等走到钟粹宫，主子奴才个个满头大汗，懿妃一身新换的氅衣都湿透了。大宫女桂雪听到动静迎了出来，陪笑道：“懿妃娘娘怎么来了，今儿好热，当心着了暑气。”
懿妃用绢子揩了揩脑门上的汗珠，和气地道：“劳烦姑娘替我去通传一声，说我有要事相求。”
桂雪道：“请娘娘先去偏殿坐坐，喝些香薷汤缓一缓。奴婢去禀告一声。”
皇后听闻懿妃顶着大太阳过来，也吃了一惊，道：“有什么事这样着急，如今天气那么热，还赶着大中午过来。你快传他们进来罢。”
桂雪于是引了懿妃和大阿哥进来，懿妃一见到皇后便郑重地行了礼，连刚满月不久的大阿哥被抱在乳母怀里，也由乳母替着作了礼，口中道：“大阿哥请皇后娘娘安。”
皇后素来心疼大阿哥，道：“这么大热天的，一路走来可热到没有？看着脸儿红扑扑的，怕是要中暑。”说着又忙吩咐奴才们来殿中加冰。
懿妃坐在皇后下首的凳子上，看着皇后对自己儿子关怀备至，面容终于舒展了些许。皇后看在眼里，便道：“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懿妃让伺候的奴才们下去，自己慢慢喝了一口紫苏茶，这才低声道：“大阿哥出生，后宫中人神态各异，不妨有嫉妒之人。嫔妾是担心….”
皇后淡淡瞥她一眼，道：“这话说得倒不像你了，你向来胆大心细，哪里是惧怕这些的？”
懿妃微微一叹，道：“彼时还年轻，自然是不怕的….不瞒您说，前些日子太妃请咱们去畅音阁看戏，丽妃本来好好坐着，看着嫔妾来了，便借口身子不爽，先行回宫了….嫔妾看着真是心凉，我与她一同选秀入宫，多少年的情分，因为我生了大阿哥，却这样分生了….”
皇后神色微有不豫“丽妃的心气越发小了，她即使生下公主，皇上与本宫也没有不疼爱的道理。如今反而拿娇了。”
懿妃道：“上一次端午家宴，皇上还提及等大公主满一岁之后就按照宫规，抱去撷芳殿养着。嫔妾坐在丽妃对桌，看到她听了这话，眼圈都红了…..但想着大阿哥也快一岁了，竟从没听皇上提起这话，难免让其他嫔妃心怀不忿。”
皇后掂量着懿妃的神情，不动声色地道：“想来皇上疼爱大阿哥，所以才不忍心让他离开额娘去阿哥所生活罢。”
懿妃听完，却一瞬间泪如雨下。她跪在皇后脚下，磕了一个头，道：“按照祖制，嫔妃生下的孩子，都要送到阿哥所去，不能亲自抚养。嫔妾无福，是不配抚养大阿哥，但是还请主子娘娘可怜这孩子，不要送他去撷芳殿由奴才们照料。”
皇后没有动作，只是淡淡地道：“你既然知道嫔妃无法抚育亲子，又不愿意送大阿哥去阿哥所，到底想怎样呢？”
懿妃又磕了一个头，抽泣着道：“若是娘娘还喜欢大阿哥，便请求皇上将大阿哥养在娘娘名下罢。”
屋里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只听到西洋挂钟滴答滴答的摆动声。良久，皇后才缓缓开口：“此话，你是当真的吗？”
懿妃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庞，虽然因为怀孕，她的两颊都生了淡黄色的斑点，但是她保养得宜，身材和面容已经不复孕期的肿胀，如此哭泣，真是梨花带雨，让人心折。“主子娘娘从前宽待嫔妾的时候，嫔妾就发誓要唯娘娘马首是瞻。如今得幸生下皇子，放在娘娘膝下抚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皇后眸底流露出一丝温情，她亲手把懿妃扶起来，和煦地道：“比起刚入宫的时候，你确实稳重了不少，大阿哥有你这样的额娘，也是有福。”她停了一停，又道：“既然大阿哥养在钟粹宫，那大公主也不能例外，明儿就抱来交给本宫亲自抚养。”
懿妃重新坐回凳子上，拿着绢子揩眼泪，声音沙哑地道：“嫔妾多谢娘娘体恤。”
皇后让人把大阿哥带进来，亲手抱着，对懿妃道：“大阿哥和乳娘呆在本宫这里，懿妃就先回去罢，免得一会儿下雷雨不好走动。”
懿妃眷恋地看了儿子一眼，却不得不施礼告退。等她和香纭走出钟粹宫后，香纭才道：“其实万岁爷宠爱主子，您何苦把大阿哥送去给皇后抚养。母子分离，主子终归伤心。”
懿妃咽下心头的酸涩，道：“你懂什么？自我入宫之后，皇后何尝对我放下戒心？我如今生下皇子，水涨船高，若有封贵妃的一日，皇后必然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不若送了阿哥给皇后抚养，既不违背祖制，也能平息了丽妃的怨言。而且皇后无子，必然对两个孩子视若己出….”
香纭听得伤感起来“主子也太苦自己了，那么多年从贵人做起，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却落得母子不能相见….”
“我不苦，我这样做是为了我们母子有更好的将来…”懿妃揉了揉眼窝，神情有些暗淡了“回宫罢，我也乏了。”
也许是因为母子分离过于伤神，也许是因为大热天的受了暑气，懿妃回宫不久就病倒了，躺在床上发低烧，不能起身，每日只能勉强吃一些粥饭。这日刚服了药，就要睡下了，听得香纭进来报“主子，皇上来了。”
懿妃脑子昏昏沉沉的，眼皮都抬不起来，只好道：“我实在是抱恙，不能服侍皇上，还请皇上去伊常在或者容常在那里休息罢。”
她说完这句话便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脸颊冰冰凉凉的，一睁眼，就看到皇帝坐在自己床边，一只手放在自己脸颊上，另一只手撑着床沿，静默地望着自己。
她想坐起来行礼，却身子无力，只能躺在床上以手抚鬓为礼，道：“妾告罪了…”
屋里没有点灯，唯一抹淡若云烟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暖阁，懿妃看不清皇帝的神色，只听见他不辩喜怒的声音“你将大阿哥送去给皇后宫里了？”
懿妃心跳得快了些“是”。她应了一个字，却久久听不见皇帝的回答，心里又慌乱起来“妾知道，按照祖制，嫔妃不能抚养自己的亲子，所以才….”
“祖制是祖制，朕的话是圣旨，也是无人敢违背”皇帝平静地说：“朕只问你，是你自愿送大阿哥给皇后抚养，还是有人逼迫你的？”
懿妃瑟缩了一下，她伺候皇上多年，皇帝一直对她温柔亲热，今夜却显得有些压抑的怒气，整个人冷森森的，像极了一个帝王的模样。
只是懿妃不知道，他怒从何来。
“妾是自愿….”她抖着胆子说出这句话，却觉得心里一阵委屈。她何尝不想让大阿哥留在自己身边，只是这样平息不了丽妃的怒火，也不能断了皇后的猜忌之心。她也是不得已的呀，皇帝为何这样质问自己。
皇帝的怒火却突然弥散了，他伸出手，抚摸着懿妃光滑的脸颊“嘴上说着自愿，眼睛却流泪了，可见这句自愿说得艰难。”他将懿妃抱起来搂进怀里，叹道：“孩子怎么能离开自己的额娘，看你病得那么厉害，明天就接大阿哥回来罢。”
“万岁爷是说得真话吗？”懿妃抬起头，又惊又喜“妾还以为万岁爷准备将一双儿女都送去撷芳殿。”
皇帝轻柔地拍拍懿妃的肩膀，道：“你和秀月都已经是妃位了，等大阿哥满月，朕就晋你做宫里唯一的贵妃。这样名正言顺地养着自己的孩子，多少让人放心些。”
“奴才多谢皇上的恩典。”懿妃喜不自胜，病态的面容涌起一阵绯红，皇帝安抚道：“你还在病中，朕便回养心殿去了，你好好休养，明儿真再来看你。”
送走皇帝之后，懿妃躺下来便进入了梦乡，这一觉睡到天大亮了才醒来。香纭见主子出了一身汗，容光焕发的样子，喜道：“懿主儿看来是大好了。”
懿妃坐在镜子前梳妆，往自己发髻上簪了一对红宝石珠花，又问宫女道：“大阿哥送来了没有？”
宫女道：“大阿哥在皇后宫里，今儿下朝皇上往皇后宫里用早膳，吩咐午后亲自送大阿哥回来。”
懿妃吃了一颗定心丸，高兴地道：“这就好，咱们趁着天还凉快，到太液池边看睡莲去，再让人摘些茉莉花回来插瓶，皇上看到会高兴的。”
于是吃毕了饭，懿妃便带着奴才们往太液池那边走，机灵的安德海早早就去剪了新鲜的茉莉花奉给主子。懿妃见了更加满意“小安子办事极麻溜，等我过两天去回皇后，让你来做储秀宫的总管太监罢。”
安德海立刻伶俐地磕头谢恩，香纭笑道：“安总管这上任，头一件事就是安排咱们二小姐的起居用度，办得精不精心，全看这次了。”
这话里参合了不少提点的意思，安德海点头哈腰“奴才不敢不尽心。”
懿妃道：“日头大了，想必二妹也到储秀宫了，咱们回罢。”这次她特地召妹妹进宫，是存心想让她在皇后，太妃们面前露脸面，也可为了日后寻一门好亲事的。毕竟是自己的亲妹，若是嫁得好，也是整个叶赫那拉家族的荣耀。
然而一行人回到储秀宫时，却见到主殿的殿门紧闭，窗户也关着，廊下伺候的奴才都不见了。安德海觉得古怪，刚想要唤人，懿妃却打了个手势让他们退下，自己缓缓走到窗户底下，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窗子的缝隙里传来少女羞怯的声音，甜甜糯糯的，好像端午节吃的白糖粽子，抿一口就要化了一般“奴才婉贞，是进宫来看望家姐的…”
皇帝亲切的声音响起“原来是小姨，之前倒不曾见过。”
“奴才姿容简陋，哪里敢污了皇上的眼睛…”婉贞不敢抬头直视，乌黑的头发上只簪了一朵小小的栀子花，淡粉的颜色衬着面容清纯，有一种天真而柔软的美丽。
皇帝凝神看她许久，终于微笑道：“何以这般说自己，叶赫那拉氏出美人。按朕看，你姐姐是秀媚天成，风流袅娜。而你如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更有清新纯粹之美….”
皇帝还没说完，懿妃已经听不下去了，她感觉有什么卡在胸间，好像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似的。安德海见她面容苍白地走下台阶，忙迎上去“主子….”
她拒绝了所有宫女太监的陪同，自径出了储秀宫的大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她心里委屈，但是那种感觉又和谁说呢？连母亲都有些不理解她为何极力想让婉贞在选秀的时候撂牌子。自己的大女儿贵为妃子，哪怕小女儿不如大女儿貌美，但是若得了皇帝的青睐，做个贵人或者常在也是好的。宫中的生活多滋润呢，若是得了宠既可以扶持姐姐，又可以提携家人，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况且宫里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姐妹一同入宫为妃，那才是花开并蒂，娥皇女英的美事呢。
可是她就是不想，她不想让皇帝青睐婉贞，不想让皇帝和婉贞说话…方才皇帝还夸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她都感到生气了，他怎么可以夸别的女人美？哪怕….她知道他是皇帝….
他是皇帝呵，全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他想要什么女人没有呢？八旗选秀进来的官家女儿，美貌的包衣宫女，甚至是肃顺他们进贡的江南汉女…你看，没有自己的妹妹，也会有旁人的。
所以，她又在恼怒些什么呢？她呆呆地站在御花园的假山下，眼睛里的泪水潸然而下，冲散了早上精心抹匀的脂粉。
夏天的天气简直是孩子的脸，方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朗，现下却乌云密布，一滴水珠砸在她的鼻尖上，她才反应过来已经下雨了。
她刚想寻个地方避雨，一把伞却撑在她头顶。她转过头，映入眼帘的男子面容不甚清秀，嘴角往下略带苦相，身姿英挺，不是恭亲王还有谁呢？
“六爷…”她看着这位皇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反而是恭亲王神色自若“问懿妃安好，听闻您不日要封贵妃了，臣弟先行恭喜您了。”
比起之前见面的时候那副年少轻狂的样子，沉寂的恭亲王已经变得温文尔雅，端重守礼。懿妃揩了揩眼睛，强笑道：“六爷安好…经历了世事，六爷果然沉稳不少。”
恭亲王默默注视着懿妃，显然已经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许久，他才开口道：“臣弟经过这许多，已经看开了。怎么反而是娘娘您，到了富贵跟前却看不开了呢？”
懿妃有些吃惊地看着恭亲王，后者微微一笑，道：“想来娘娘伤怀，也是为着皇兄另有新欢而难过罢。若是娘娘只是后宫一个小小的贵人或者嫔位，每日所愁得无非也是这些——年华老去恩宠不再之类的。只是您已经是大阿哥的生母了，皇兄也很快要封您做贵妃，丽妃，婉嫔之流已经无法与您争锋，就算再来一个新宠，也动摇不了您的位置，您都到了这个地位了，难道还只是在意恩宠吗？”
懿妃还来不及回答，恭亲王又道：“皇兄年近三十，又只有大阿哥一个皇子，娘娘应为着大阿哥的前途思量，不用将心思放在后宫那些莺莺燕燕上了。”
好像豁然开朗一般，懿妃脑海中闪过养心殿那一排排散发着墨香味的奏折，和朱笔一点那耀眼的红色….她的面容重新被笑意染得鲜艳动人，并诚心诚意地向恭亲王施礼“多谢王爷提点。”
恭亲王笑了，细雨纷纷中他的笑容格外温润，带着一丝清澈的柔情“我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