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箭破壁,骄剑立城,

    行安一世,护我汉疆。

    窈窈风骨浸霜玉,

    铮铮伟绩绕云天。

    时阳青二年壬辰月己亥日,记嘉狩年事,录事者:荆州崔氏妻柳如意。

    宫檐结甘露,清池绕铜壶,佳人立亭中 ,眉间显愁苦,眼望肃景池,念思绪纷飞。

    “娘娘,今儿个风大,添些衣裳吧。”

    宫婢侍立亭外,乌泱之势尽显富贵,为首的女官捧着 氅衣,低眉待话。

    佳人回眸,面颊未施粉黛,唇色含白,虽有头冠上的金凤撑势,却依旧是弱柳之姿,秀眉紧皱,更是惹人疼爱。

    旁的不说,此女乃武帝结发之妻,得赐椒房殿的皇后娘娘。

    只是,平日里端庄淑雅的皇后娘娘一改往常,天未亮便来这翎羽池驻足,妆也未上 ,可见心中所念甚重。

    这一切可都因着八公主,她啊,犯了大事。

    皇后摆手,示意拿走,她现下还顾不上自己,她的心此刻都挂在幺女身上。

    “鸣弦摇落胡鸟翅,短歌轻奏尽相望。”

    语罢,皇后轻叹,女官上前福身,欲开口捧赞,却又默了声,悄然退下。

    夸不得的,娘娘这句来的张扬,必是为近日之事所出。换作一般日子 ,大女官怎可能不向着娘娘,只是当下情势不容她一个宫婢掺和。

    莫约一炷香后,皇后摆驾回了寝殿,独留那青铜竖壶立湖中。

    未央宫。

    百官林立,只待宫外洪钟高起。

    “呜——”

    各方郎将吹响号角,伴着鼓声,拉开这场判决,关于八公主的判决。

    位居高堂的帝王,明黄锦袍着身,五爪飞龙萦绕,高冠十二旒垂落,熠熠辉光,震慑四方。

    竖立一旁的黄门侍郎清了下嗓子,高喊:“宣——八公主刘知栖觐见——”

    这话一落,一身羌族长袍、头裹帕子的粗犷男子抱拳出席,用浑厚的嗓音道:“汉皇陛下,本部以为,汉人重诺的良品,理应时时展现。”

    这看似是向皇帝进言,可那头颅却摆的极高,他的不满泄了一地。

    武帝俯视那人,不漏情绪地开口:“盟部使臣所言何意?”

    那羌人嗤笑,直勾勾盯着武帝,渗人得紧,又恶狠道:“汉皇怎会不知其中意?你们大汉口口声声许诺,要那刘知栖以贱民之身受判!现在宣的是公主,这是耍嘴皮子!你们根本不把本部放在眼中!”

    语毕,这会可不单是西羌诸部使臣瞋目视人,朝臣们亦是青筋突起,在他们看来,大汉的皇室不可与贱民沾边,如今他这样说,不也没把大汉放在眼中吗?

    堂内霎时私语阵阵。

    宫殿外另一黄门侍郎正欲参与其中,但眼见八公主走来,便掐着点,高声报:“八公主刘知栖,到——”

    这一叫唤,召回了宫殿内众人的注意,百官回望未央宫门。

    来人裙摆含微波,青凤绕步履,腰悬霜雪玉,珠花轻摆动,肌肤滑如脂,身似仙娥态。

    真真妙俏人儿画中来。

    “孩儿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妙人清嗓如春水,润泽如玉。

    武帝道:“免礼。”

    此妙人正是刘知栖,或者说,这人便是汉室宗亲公主,乳名唤宫安。

    任谁也想不到,声音这般温雅的八公主,竟举弓射伤羌部二王子,何其荒谬。

    思虑及此,堂内又是一阵纷语。

    跪坐的少年郎凝望着妙人的背影,直到一同袍用手戳了戳他,这才回了神。

    “还退婚呢……瞧你这痴汉样。”大司马云期何嘟囔着,他实在看不起这同僚,前几日絮絮叨叨的说要退婚,现下见了未婚妻,魂都被勾了去。

    趁百官议论的功夫,武帝从太监捧来的盒中取出早已拟好的圣旨,不动声色的放置在雕龙桌案上。

    羌部使臣则紧紧盯着,得亏他看不清武帝拿的是圣旨,不然还得搅乱朝廷。

    待武帝动作行毕,黄门侍郎叫喊:“肃静。”

    群臣噤声,空留骠骑将军霍择翼道出一句:“臣有一言!”

    武帝抬手示意,道:“霍将军直言。”

    霍择翼避席,走至羌部使臣与八公主中间站定,三人并齐后,他低首一拜,复而抬头看向武帝,说:“二王子伤势颇轻,臣以为,公主不必以庶民之身参判,使臣所言甚是荒谬。”

    也确是如此,那支箭可连骨头都没碰着,小伤口罢了。

    “你!”使臣看向霍择翼,目眦欲裂,而后者只瞟了一眼他。

    “臣附议。”是大鸿胪周遇宪。

    在此之后众多朝臣附议,把使臣气红了脸。

    宫安瞧了眼霍择翼,多时不见,他是硬朗了不少,又转开视线,看向武帝,她在想,万岁爷会如何判?

    判决末时,武帝揉了揉眉心,看了眼阶下淡然的八公主,倒是凌威不惧,合他心意。

    “众爱卿所言具理,但毕竟为皇女亏欠盟友,羌部使臣不远千里而来,和堂一聚,大汉应秉兼容之心,以礼待客极是。

    吾儿蒙昧,豹胆遮眼,误伤二王子,实是罪过,令朕心寒。先人言之‘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后朝纷乱,应朕一人承之,还望盟部予朕立家之机,行人父之责。”

    武帝面色谦和,所言诚挚,这让使臣缓了心态,怒红的面颊也渐渐复常,

    宫安看了看万岁爷,不免心道一句端水大师。

    不止八公主,朝臣们也得默默掺一句,这不仅端平了水,还把判责权拿了回来,真是老狐狸来的。

    也就那使臣蒙在鼓里,听着武帝一口“吾儿”,一口“朕”的,也丝毫不觉对方护犊。

    武帝说完这番话,扫了眼阶下臣子们,意料之中的瞧见几人掀了白眼,将几人记了一笔后,又再次开口:

    “朕于事后深省,思来念去,已决将吾儿驱至幽州祭庙,为大汉、为西羌诸部征于沙场的将士们祈福,诸位意下如何?”

    使臣思考片刻,正欲回答,却被旁边的霍择翼抢先一步回道:“吾皇圣明!”

    众臣也纷纷一道“圣明”,使臣见状也不再开口,似是默认此决。

    武帝装模作样的提笔写旨,随后便由唱尖声的宣读圣旨。

    待宣读完毕,宫安上前接旨:

    “谢父皇海恩。”可没谢西羌诸部。

    武帝不答,只示意免礼。

    一切尘埃落定了吗?如此算计西羌诸部真的无事?先不说是否真的会将八公主逐至幽州,单单这个期限就令人瞪目,只三年罢了。

    旁人不知晓箭上含的是什么,难道武帝也不知吗?这东西是谁放的他也门儿清啊。

    下朝后,霍择翼欲寻宫安,奈何宫安被一干人带走,他只好远远跟上,看着宫安进了祈安宫。

    好在不是关永巷那去,他听闻永巷可劲儿乱了,若是宫安去了那,她如何受得住,反正他受不住,他不愿她受罪。

    霍三郎这荒唐举动落到了皇后耳中,皇后捏着茶杯,叹气道:“也难为霍三郎痴心一片,这么多年也未变,宫安闹了事也不见他避祸,这婚事留着对宫安也算好的。”

    大女官点点头,笑着答:“实乃小公主之良配啊。”

    皇后抿了抿茶,润了润喉,后示意宫婢取来宣纸,答了建平侯府昨日的问询,又命人将信送往侯府。

    且说霍择翼远远见了宫安后,打马回了府,火急火燎地寻建平侯去了。

    建平侯正在东院书房内拟着谏本,抬眼看了前来的儿子,挑个眉,问道:“寻我?”

    “父亲,我……”霍择翼支支吾吾道不出个完整的话来,建平侯又问:“你怎的?”

    “孩儿这婚事——”霍三郎话还未完便被父亲打断。

    建平侯假装惊诧:“婚事啊?要退的呀,我正拟着谏文呢,来,你参谋参谋。”

    霍择翼瞪大了眼,大声喊:“不退!昨儿个您不还说等我上完朝再定吗?您赖皮啊?!”

    父亲捂住耳朵怨他:“啧,你,这又不是军营,声放低些,嚷嚷甚。”

    见自家阿爹有翻篇的意思,霍择翼忙说:“我说不退,我想护着她。”

    “哟哟哟哟,你说不退便不退?”

    “父亲何意?”霍三郎不解。

    “我看你是打了胜仗昏了头!甚么志在四方,比宫安弱了不知多少倍!没个天高地厚。

    退婚一事皇后早同府上提过,你阿娘在塞外,一直推着不答,恐伤了你心,我昨夜趁你酣睡,把婚事退了。”

    建平侯站起身,转头去找了证据,边找边说:“你就等着天家下旨,再顶着个‘嫌公主没落的退亲郎’名头见人吧。”

    话落,外头一小厮恰好请意进屋,得了允诺后来至建平侯面前,递了个明黄的布,看样子,里边应是包着信的。

    想必是天家的密函了。

    霍择翼气血上涌,死盯着那布,他怕极了里面的东西,而建平侯偏不让他瞧见信中字,只做了个眉头紧皱的样给儿子瞧。

    眼看儿子就要动武抢信,建平侯仰天大笑,平复了好一会才说:“唬你的,婚事给你挣回来了。”

    呆愣片刻,霍择翼舒了心,咧嘴笑了,他心里是想拧了自个儿的,怎的要退婚呢?

    宫安怎会厌恶他,都是他胡想的。

    他又担心宫安听了疯言疯语会被扰心,于是不打招呼便翻窗出了书房。

    建平侯跑至窗边大问:“干甚去你?!”

    “我去寻宫安!”

    祈安宫外守卫森严。

    假话,做给羌部使臣看看罢了。

    不过,霍三郎也确是靠本事进了皇宫,他离开长安多年,忘了这些卫尉的巡视规律,好在没半柱香就摸清了。

    磕磕绊绊一路,越过了光禄勋的把守,再一个翻身,这就来到了祈安宫外。

    看着绸布窗子透出的一点模糊人影,霍择翼觉着是宫安无疑,因她以前便爱在这个窗子玩耍。

    他轻轻扣了扣窗子,小声唤:“宫安。”

    宫安真的在窗边,她在擦她的箭,冷不丁听到这一声,浑身都发毛,转念一想就知道,是不久前回京的霍三没差了,除了他,没人会这样。

    她开了窗,抬头看向霍三,问:“怎的了?”

    二人幼时也这般相处,如今重温旧梦,倒好像没有隔阂似的,谁看得出来两人已经有个五六年没见面了?

    “你可还记得……你我的亲事?”

    宫安听后,缓缓点头,她害怕,她已及笄期年,早可以婚嫁,现在谈这些,不就是闹她心慌吗?

    她不是特别愿意成婚,她也不是觉得霍三不好,就是她自己觉得成婚不好,而且她还有……

    “宫安?”霍择翼疑惑,他说了好些多,宫安一点回应都没有,这是走神了。

    宫安回神,应了一声,霍择翼觉得可能是自己说的太啰嗦,导致宫安走神,干脆直接问:“那你可有听旁人说过甚?”

    宫安答道:“没有。”在他离开的年岁里,没人为这一桩婚事提过异议,也没人在不在乎当事人是否有异议。

    霍择翼庆幸,赶忙跟她说:“好。若旁人说了不好的话,你莫要信了去,如有不明白的,只管来问我,可好?”

    “嗯。”

    语毕,四下静谧,尴尬一片,隔阂就慢慢弥漫出来了,几年的光景啊,说长就是长,它不短。

    霍择翼已达到目的,但不想这么一走了之,他还想看看宫安。

    心里是这样想,行动却不是,方才宫安开窗,霍择翼就没敢偷瞄她,就说的这些话他都是偏头说的,耳朵也发热。

    “那,你近来怎样啊?”这句话,他还是偏头说的。

    宫安疑惑:今日朝会他不是来了吗?不是听着罚她的话了吗?怎么还问?

    霍择翼也意识到这话不对,暗骂自己不会挑话说,赶紧补救道:“我的意思是,我想与你谈谈。”

    说完又暗骂一句:谈个甚啊谈!你以为办公事呢?用‘聊聊’不可吗?

    宫安倒是没注意这些,只问他:“嗯。那你可要喝茶?”大半夜喝什么茶,快快辞谢了,免你我尴尬之苦。

    霍择翼听不出话外音啊,只觉宫安疼他,要请他喝茶,当即回答:“想的。”

    “……”宫安认命,转身倒了杯茶,递给霍三。

    “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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