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轮首领——数月未见，首领别来无恙啊——”
已是十月初冬。
辽北的冬比大邺朝其他地方都要早些，也许是尚在深秋，夜雨潇潇之际，一夜间北风呼啸而至，沙漠草原便悄悄落了好几场白。
所谓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不无道理。
也不奇怪。
辽北西南比邻天西高原，北接期於荻族，自辽河以北两万里连天莽原，或牧草遍野，或飞沙走石，总之无一能阻挡寒气南下的高大山脉，凛冽北风随平原长驱直入，吹得人眼睫根处都结冰花。
自多年前辽北事变后，邺朝与期於国的边界从天北大防线一带，被推至望津河谷的谍影关，其中望北平原与平津平原全部落入荻人之手。
天北大防线之所处，亦本是平旷草原，水草肥美之地。先帝深谋远虑，修建了千尺之宽的瞭望塔台作为防线，为的就是争取与荻人作战的缓冲时机。
天北大防线被破后，也有不少乐观派调侃，辽族人的冬总体上倒是晚了些——北境已失，如何不晚些？
出声之女称不上是娉娉袅袅的倾城绝色。金鞭好扬，全然未见弱柳扶风之姿，周身却见威武神煞之气，昂扬状若铜墙铁壁金戈铁马当道，一人能敌万军。
那握绳之手粗糙，与柔荑美玉大相径庭，若非见其女子面，全然只当是一男子手。不过指间未见污泥，当是一讲究的习武者。
一双愁眸欲蹙还休，半点朱唇未语先笑。中正之面，肃穆神情，海棠之色难映其庄重，腊梅之寒未显其随和。可为女子，又似男子。风仪美若秋山之画，姿容肃若雪负苍山。莫道是一神妃仙子，实则为一女中豪将——
虽是初冬，怀席玉已换上了雪狐毛装点的袄子。她出生那年气候极寒，从娘胎里便带了先天寒症。
于她而言，冬天总是更早到来，也总是更为寒冷。
雪狐毛边镶骑装是倾天童部的献礼。
辽北大境共六十四部，除去早年被割给期於的望津十六部，辽南四十八部依旧各司其职。
便譬如倾天童部擅驯狐，覆客察部擅驯狼，淞染部饲兔……在这里，部族同部即同姓，同姓即同族，同族则荣辱与共。
席玉急急勒马，棕红的马匹在白原上缓行了两步。马儿不堪受人掣肘，嘶鸣一声，又很快被那白衣身影制住。
天西引进的高山马确实烈于辽北马，但高山马身材高大，日行千里未见疲态，可谓极优之马种，若能大规模投入战场，辽族铁骑必能雪耻。
席玉并未有去取腰间狼刀的动作，只是任马匹走近了幽轮趁步芳的营帐。
趁步芳一脸不耐，眼周纹路因脸色难看而堆积。实则早在怀席玉未到来时，他便已经做好了与辽北军开战的准备。只是来者是怀席玉——这位在草原上对他的“黑巾会”多有照拂的女性侯爷。
——若是狂妄不羁的诱月将军，或是木讷死板的左瞳将军，再或是别人，他也不至进退维谷。
“侯爷，哼，别来无恙。”趁步芳轻轻冷哼，一抬空出来的手，退了身后部下的埋伏，不得不拉下难看的脸来和席玉打交道。
见席玉靠近，他也不恼，反而另一只手松开了扶着的胡刀，但既未让出条路来以便席玉入营上座，也未行天礼。
辽族地域辽阔，多神崇拜，信仰繁多。但无论是哪一方教派，这里都信仰长生天。不同部落信仰或略有所差，也不过是派别分化的不同。
而所谓天礼，其实是辽北民众之间的，表示友好的见面礼。
辽人认为心脏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故天礼，即男子微俯上身，将右手覆于左前胸。女子则多需将右腿微曲后撤半步。
席玉轻盈跃下马来，边快步向前走去，边微俯上身，将右手覆于左前胸。
那棕红马儿似是不满席玉的规驯，啼了半声，见席玉也不抓绳，便兀自在幽轮营地狂奔起来，很快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席玉身后跟着三人，见席玉下马，三人也跟着落地，两男一女，未见半分逾越。席玉行天礼，此三人也跟着行礼。席玉往前走，三人亦牵马跟在席玉身后。
两个男人中，靠前的一个身材高大，只是虚握缰绳，黑色的马匹便主动紧跟着他。
皂发乌瞳吊目梢，半隐轻狂半英豪。
正是那位的诱月将军，来自谍部。
诱月扬了扬眉，右手习惯性搭上腰间的刀，又刻意放缓了步子配合席玉。
草原上刮起的平地风吹动他的宽大的辽袍，诱月向席玉更靠近了些，以便为她遮挡这咆哮的风。似笑非笑的神情向趁步芳投去，紧接着又是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意在挑衅其数月前驳了他面子一事。
另一男子立于诱月后侧，年纪比其他几人都要长些。细密的胡茬为他增添了几分军士正气，许是前些日子过于疲劳，男人露出几分疲态来。此为喝云将军，老将，自英帝年时便在辽北军中效力。
行至右侧的少女后撤步行天礼，神色淡淡，瞧着却又夹带几分凶狠。其年岁未至及笄，双耳戴连缀式金制耳饰，脖颈佩金环嵌宝锁——辽族女子十五而成年及笄，不完全同于中原地区束发习俗，辽族女子成年礼又称“脱金礼”。
辽人认为金饰具有防护之用，故以金作护身饰物，一置耳上，二挂脖颈，待及笄日方换成珊瑚彩宝饰物，以示女子成人，故女子成年之礼又曰“脱金礼”。
此女便是趁步芳口中，木讷的左瞳将军之妹，名唤仙恩，同样来自影日州部。影日州人擅驯鹰，一开始只将鹰辅佐用于狩猎，后培育信鹰，再后又擅将鹰用作信使投入战场，从此影日州部声名大噪，部族影响力骤升。
“想是幽轮首领事务繁忙，您没能赏脸先冬节的鹿酒宴，我与先生甚感遗憾。如今荻匪半路劫去了元都来的三千石粮草，敢问幽轮首领，听说首领最近亦获新宝啊？”席玉语气温和，面色微微带笑，只是唠家常一般与趁步芳说话，又自顾朝营地走去欲掀开帐帘。
趁步芳眼疾手快，立刻出手拦住席玉掀帘的动作，“侯爷！”趁步芳又激又愤，面色都跟着有些发红，又因忙碌而显出些老态，“开了这扇门，黑巾会，与辽北军，分帜而立！”
“住嘴！趁步芳，你可知你关押的是何人！若是帐中人有伤，全辽北都要被你拖去陪葬！”仙恩年少，性子又烈，又仗着席玉撑腰，向来直言不讳快言快语。见趁步芳还敢阻拦，不只嘴上说说，她恨不能立刻拔出背筒中箭矢灭了他才好！
席玉向小姑娘投去安抚目光，示意她切莫冲动，此情况之下，莫让性子为是才好。
刚与荻匪于小淞丘小战结束，辽北军中无论参战与否的众人皆显得有些过劳。席玉本无意将仙恩一同带去找趁步芳，只盼着这姑娘将养脾性，多做休整。可实在耐不住仙恩磨她，又有为恐天下不乱的诱月拱火。
仙恩与其亲兄长左瞳一同在辽北军营长大，自小崇敬席玉的英勇事迹，从不视自己为寻常闺阁女儿，如此英姿，自是不同于常女些。
席玉实则并不恼仙恩，甚至是不怪她说此话的。她并无全了趁步芳脸面的意思，甚至并未做样呵斥仙恩半句，只紧接在被制止的仙恩后面说和气话打圆场。
“幽轮首领大义，想必是其中弯弯绕绕，扰了我与首领信义。首领何不拉开帘帐，将不了然之事了然了说，也好瓦解有心人的意图。”
“侯爷此言……不瞒侯爷，我趁步芳自是敬你，因而尊你一声‘侯爷’。只是侯爷实在，实在过于软弱！得让我辽北万境沦为荻人鱼肉，被那元都酒囊饭包所轻！今日绑这元都二贼，任是何人，我趁步芳绝不退半步，定要绑得这二人，反了他这元都！”
见是此方动静过大，又或是先前已早有准备。黑巾会的部下皆蠢蠢欲动，只要趁步芳一声令下，他们便会群起而攻之，立刻便绑了这来者四人。
席玉也不惧趁步芳，面上突然冷笑，又见她原先向下而视的眼珠子暗暗抬起，自下而上恻恻打量趁步芳的新式戎甲，“荻人劫三千石，谷将军纵深追去四千里，我辽人自己又劫去两千石。
辽北四十八部，拿什么来北伐，拿什么来反？幽轮阁下，你是想反元都，还是想反辽族？”
席玉话毕，随同三人便警惕起来，分别从三个方向向席玉靠拢去。风声鹤唳，此时草木皆兵。大战仿若一触即发，只要对方先动了手，那便是撕破了情义只讲利益。
席玉仍尚未有动作，依旧是给了三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侯爷此意，是非要救下这元都小儿了？”趁步芳脸色越发阴翳，眉头反而是舒展开来，形成诡异的反差感，不过依旧是目横冷对席玉，隐隐带有些威胁的意思。他另一只手也已抚上辽刀，做出了预备一战之势。
话说这辽刀——辽人世代而传辽刀，形弯而大，最早用于收割牧草，后用于屠猎，是为辽人传统武器，几近是每个习武之辽人皆熟练掌握之物。
而狼刀则形短而巧，最初用于牧草的二次收割，后一般只用作贴身近战。
“喂，趁步芳，你绑的那元都佬一个是管事的，人家是少傅。另一个是那儿派来的做生意的，把人弄死在这，咱们就都别活了。”诱月吊儿郎当开口，他有意缓和剑拔弩张的氛围，“赶紧把人放了得了，左瞳捉了雪兔子吃，把人放了咱还能一块喝碗马奶酒。”
趁步芳横睨他一眼，没作声，却也因他的话心里怵了怵，手上不自觉松了拦席玉的动作。
席玉亦是并未阻止诱月多说，眼见趁步芳手上动作犹豫，她便一把拂开趁步芳的手，掀开帘子便往里走去。
席玉动作行云流水，趁步芳已来不及阻止，便只好任四人进入帐间。
帐间炉火烧暖，窗又开得小，无形中让人觉着气氛压抑沉重，窒息的阴云雷电轰然压过来一般撕扯人的咽喉。墙上齐整地挂着弓刀铁戈，兽的皮毛装点，这是黑巾会的议事穹庐。
“松开，幽轮首领。”席玉扫视一周，石桌下绑着两个面色憔悴又衣冠不整的男人，粗布绳封了二人的口，将人的脸勒出红痕来。
二人背对而绑，其中一人着鸦青南绸素面锦袍，外搭平南貂鼠袄，面灿桃花，一双笑眼上扬，即使身处窘境发丝凌乱亦不减其风华。
另一个则头戴小冠、身着金丝滚边墨色暗花直裾，未披袄，发髻亦端方雅正一丝不苟，只是面相瞧着生冷，凛冽全然不似另一人随和。
诱月与席玉换了个眼神，大抵便是那二人无疑了。那不苟言笑发髻齐整者似有掌权人之清高，挺直了他元都的脊梁，只不过挺在了不该挺直的地方，许是那少傅罢。
趁步芳不情不愿给二人松了绑，二人已被绑了足足七日之久，七日来只给些清水流粥，只要不至将人饿死便够了。此时二人皆腹中空虚，虽身处温热穹庐之中，未免仍觉周身发寒。
“想是安北都护府招待不周，幽轮首领与我等姑且有些龃龉。今日贵客在此，亦只好择日再登门。待腊八日都护府宴请首领时，还望幽轮首领赏光。”席玉没准备再多逗留，荻匪一事尚未告结，切莫临时节外生枝。
“二位贵客舟车劳顿，又遭此变故，都护府已备好了府院佳肴，这边为贵客接风洗尘。”说着，席玉似有若无睨了趁步芳一眼。
发髻整齐者似是已无言语之气力，强吊着一口气被喝云将军扶起。另一着袄者状况要好上些许，只借了借诱月的力，便规整站起整正衣冠。
只见那着袄者轻声虚说：“为烦都护府，实在，愧欠万分。鄙人，濮阳氏，皇商。”
已是十月初冬。
辽北的冬比大邺朝其他地方都要早些，也许是尚在深秋，夜雨潇潇之际，一夜间北风呼啸而至，沙漠草原便悄悄落了好几场白。
所谓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不无道理。
也不奇怪。
辽北西南比邻天西高原，北接期於荻族，自辽河以北两万里连天莽原，或牧草遍野，或飞沙走石，总之无一能阻挡寒气南下的高大山脉，凛冽北风随平原长驱直入，吹得人眼睫根处都结冰花。
自多年前辽北事变后，邺朝与期於国的边界从天北大防线一带，被推至望津河谷的谍影关，其中望北平原与平津平原全部落入荻人之手。
天北大防线之所处，亦本是平旷草原，水草肥美之地。先帝深谋远虑，修建了千尺之宽的瞭望塔台作为防线，为的就是争取与荻人作战的缓冲时机。
天北大防线被破后，也有不少乐观派调侃，辽族人的冬总体上倒是晚了些——北境已失，如何不晚些？
出声之女称不上是娉娉袅袅的倾城绝色。金鞭好扬，全然未见弱柳扶风之姿，周身却见威武神煞之气，昂扬状若铜墙铁壁金戈铁马当道，一人能敌万军。
那握绳之手粗糙，与柔荑美玉大相径庭，若非见其女子面，全然只当是一男子手。不过指间未见污泥，当是一讲究的习武者。
一双愁眸欲蹙还休，半点朱唇未语先笑。中正之面，肃穆神情，海棠之色难映其庄重，腊梅之寒未显其随和。可为女子，又似男子。风仪美若秋山之画，姿容肃若雪负苍山。莫道是一神妃仙子，实则为一女中豪将——
虽是初冬，怀席玉已换上了雪狐毛装点的袄子。她出生那年气候极寒，从娘胎里便带了先天寒症。
于她而言，冬天总是更早到来，也总是更为寒冷。
雪狐毛边镶骑装是倾天童部的献礼。
辽北大境共六十四部，除去早年被割给期於的望津十六部，辽南四十八部依旧各司其职。
便譬如倾天童部擅驯狐，覆客察部擅驯狼，淞染部饲兔……在这里，部族同部即同姓，同姓即同族，同族则荣辱与共。
席玉急急勒马，棕红的马匹在白原上缓行了两步。马儿不堪受人掣肘，嘶鸣一声，又很快被那白衣身影制住。
天西引进的高山马确实烈于辽北马，但高山马身材高大，日行千里未见疲态，可谓极优之马种，若能大规模投入战场，辽族铁骑必能雪耻。
席玉并未有去取腰间狼刀的动作，只是任马匹走近了幽轮趁步芳的营帐。
趁步芳一脸不耐，眼周纹路因脸色难看而堆积。实则早在怀席玉未到来时，他便已经做好了与辽北军开战的准备。只是来者是怀席玉——这位在草原上对他的“黑巾会”多有照拂的女性侯爷。
——若是狂妄不羁的诱月将军，或是木讷死板的左瞳将军，再或是别人，他也不至进退维谷。
“侯爷，哼，别来无恙。”趁步芳轻轻冷哼，一抬空出来的手，退了身后部下的埋伏，不得不拉下难看的脸来和席玉打交道。
见席玉靠近，他也不恼，反而另一只手松开了扶着的胡刀，但既未让出条路来以便席玉入营上座，也未行天礼。
辽族地域辽阔，多神崇拜，信仰繁多。但无论是哪一方教派，这里都信仰长生天。不同部落信仰或略有所差，也不过是派别分化的不同。
而所谓天礼，其实是辽北民众之间的，表示友好的见面礼。
辽人认为心脏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故天礼，即男子微俯上身，将右手覆于左前胸。女子则多需将右腿微曲后撤半步。
席玉轻盈跃下马来，边快步向前走去，边微俯上身，将右手覆于左前胸。
那棕红马儿似是不满席玉的规驯，啼了半声，见席玉也不抓绳，便兀自在幽轮营地狂奔起来，很快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席玉身后跟着三人，见席玉下马，三人也跟着落地，两男一女，未见半分逾越。席玉行天礼，此三人也跟着行礼。席玉往前走，三人亦牵马跟在席玉身后。
两个男人中，靠前的一个身材高大，只是虚握缰绳，黑色的马匹便主动紧跟着他。
皂发乌瞳吊目梢，半隐轻狂半英豪。
正是那位的诱月将军，来自谍部。
诱月扬了扬眉，右手习惯性搭上腰间的刀，又刻意放缓了步子配合席玉。
草原上刮起的平地风吹动他的宽大的辽袍，诱月向席玉更靠近了些，以便为她遮挡这咆哮的风。似笑非笑的神情向趁步芳投去，紧接着又是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意在挑衅其数月前驳了他面子一事。
另一男子立于诱月后侧，年纪比其他几人都要长些。细密的胡茬为他增添了几分军士正气，许是前些日子过于疲劳，男人露出几分疲态来。此为喝云将军，老将，自英帝年时便在辽北军中效力。
行至右侧的少女后撤步行天礼，神色淡淡，瞧着却又夹带几分凶狠。其年岁未至及笄，双耳戴连缀式金制耳饰，脖颈佩金环嵌宝锁——辽族女子十五而成年及笄，不完全同于中原地区束发习俗，辽族女子成年礼又称“脱金礼”。
辽人认为金饰具有防护之用，故以金作护身饰物，一置耳上，二挂脖颈，待及笄日方换成珊瑚彩宝饰物，以示女子成人，故女子成年之礼又曰“脱金礼”。
此女便是趁步芳口中，木讷的左瞳将军之妹，名唤仙恩，同样来自影日州部。影日州人擅驯鹰，一开始只将鹰辅佐用于狩猎，后培育信鹰，再后又擅将鹰用作信使投入战场，从此影日州部声名大噪，部族影响力骤升。
“想是幽轮首领事务繁忙，您没能赏脸先冬节的鹿酒宴，我与先生甚感遗憾。如今荻匪半路劫去了元都来的三千石粮草，敢问幽轮首领，听说首领最近亦获新宝啊？”席玉语气温和，面色微微带笑，只是唠家常一般与趁步芳说话，又自顾朝营地走去欲掀开帐帘。
趁步芳眼疾手快，立刻出手拦住席玉掀帘的动作，“侯爷！”趁步芳又激又愤，面色都跟着有些发红，又因忙碌而显出些老态，“开了这扇门，黑巾会，与辽北军，分帜而立！”
“住嘴！趁步芳，你可知你关押的是何人！若是帐中人有伤，全辽北都要被你拖去陪葬！”仙恩年少，性子又烈，又仗着席玉撑腰，向来直言不讳快言快语。见趁步芳还敢阻拦，不只嘴上说说，她恨不能立刻拔出背筒中箭矢灭了他才好！
席玉向小姑娘投去安抚目光，示意她切莫冲动，此情况之下，莫让性子为是才好。
刚与荻匪于小淞丘小战结束，辽北军中无论参战与否的众人皆显得有些过劳。席玉本无意将仙恩一同带去找趁步芳，只盼着这姑娘将养脾性，多做休整。可实在耐不住仙恩磨她，又有为恐天下不乱的诱月拱火。
仙恩与其亲兄长左瞳一同在辽北军营长大，自小崇敬席玉的英勇事迹，从不视自己为寻常闺阁女儿，如此英姿，自是不同于常女些。
席玉实则并不恼仙恩，甚至是不怪她说此话的。她并无全了趁步芳脸面的意思，甚至并未做样呵斥仙恩半句，只紧接在被制止的仙恩后面说和气话打圆场。
“幽轮首领大义，想必是其中弯弯绕绕，扰了我与首领信义。首领何不拉开帘帐，将不了然之事了然了说，也好瓦解有心人的意图。”
“侯爷此言……不瞒侯爷，我趁步芳自是敬你，因而尊你一声‘侯爷’。只是侯爷实在，实在过于软弱！得让我辽北万境沦为荻人鱼肉，被那元都酒囊饭包所轻！今日绑这元都二贼，任是何人，我趁步芳绝不退半步，定要绑得这二人，反了他这元都！”
见是此方动静过大，又或是先前已早有准备。黑巾会的部下皆蠢蠢欲动，只要趁步芳一声令下，他们便会群起而攻之，立刻便绑了这来者四人。
席玉也不惧趁步芳，面上突然冷笑，又见她原先向下而视的眼珠子暗暗抬起，自下而上恻恻打量趁步芳的新式戎甲，“荻人劫三千石，谷将军纵深追去四千里，我辽人自己又劫去两千石。
辽北四十八部，拿什么来北伐，拿什么来反？幽轮阁下，你是想反元都，还是想反辽族？”
席玉话毕，随同三人便警惕起来，分别从三个方向向席玉靠拢去。风声鹤唳，此时草木皆兵。大战仿若一触即发，只要对方先动了手，那便是撕破了情义只讲利益。
席玉仍尚未有动作，依旧是给了三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侯爷此意，是非要救下这元都小儿了？”趁步芳脸色越发阴翳，眉头反而是舒展开来，形成诡异的反差感，不过依旧是目横冷对席玉，隐隐带有些威胁的意思。他另一只手也已抚上辽刀，做出了预备一战之势。
话说这辽刀——辽人世代而传辽刀，形弯而大，最早用于收割牧草，后用于屠猎，是为辽人传统武器，几近是每个习武之辽人皆熟练掌握之物。
而狼刀则形短而巧，最初用于牧草的二次收割，后一般只用作贴身近战。
“喂，趁步芳，你绑的那元都佬一个是管事的，人家是少傅。另一个是那儿派来的做生意的，把人弄死在这，咱们就都别活了。”诱月吊儿郎当开口，他有意缓和剑拔弩张的氛围，“赶紧把人放了得了，左瞳捉了雪兔子吃，把人放了咱还能一块喝碗马奶酒。”
趁步芳横睨他一眼，没作声，却也因他的话心里怵了怵，手上不自觉松了拦席玉的动作。
席玉亦是并未阻止诱月多说，眼见趁步芳手上动作犹豫，她便一把拂开趁步芳的手，掀开帘子便往里走去。
席玉动作行云流水，趁步芳已来不及阻止，便只好任四人进入帐间。
帐间炉火烧暖，窗又开得小，无形中让人觉着气氛压抑沉重，窒息的阴云雷电轰然压过来一般撕扯人的咽喉。墙上齐整地挂着弓刀铁戈，兽的皮毛装点，这是黑巾会的议事穹庐。
“松开，幽轮首领。”席玉扫视一周，石桌下绑着两个面色憔悴又衣冠不整的男人，粗布绳封了二人的口，将人的脸勒出红痕来。
二人背对而绑，其中一人着鸦青南绸素面锦袍，外搭平南貂鼠袄，面灿桃花，一双笑眼上扬，即使身处窘境发丝凌乱亦不减其风华。
另一个则头戴小冠、身着金丝滚边墨色暗花直裾，未披袄，发髻亦端方雅正一丝不苟，只是面相瞧着生冷，凛冽全然不似另一人随和。
诱月与席玉换了个眼神，大抵便是那二人无疑了。那不苟言笑发髻齐整者似有掌权人之清高，挺直了他元都的脊梁，只不过挺在了不该挺直的地方，许是那少傅罢。
趁步芳不情不愿给二人松了绑，二人已被绑了足足七日之久，七日来只给些清水流粥，只要不至将人饿死便够了。此时二人皆腹中空虚，虽身处温热穹庐之中，未免仍觉周身发寒。
“想是安北都护府招待不周，幽轮首领与我等姑且有些龃龉。今日贵客在此，亦只好择日再登门。待腊八日都护府宴请首领时，还望幽轮首领赏光。”席玉没准备再多逗留，荻匪一事尚未告结，切莫临时节外生枝。
“二位贵客舟车劳顿，又遭此变故，都护府已备好了府院佳肴，这边为贵客接风洗尘。”说着，席玉似有若无睨了趁步芳一眼。
发髻整齐者似是已无言语之气力，强吊着一口气被喝云将军扶起。另一着袄者状况要好上些许，只借了借诱月的力，便规整站起整正衣冠。
只见那着袄者轻声虚说：“为烦都护府，实在，愧欠万分。鄙人，濮阳氏，皇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