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少傅似是水土不服,又或许是经历变故惊吓过度,总之刚到东府住下,未多时便传出了少傅患了劳疾的消息。

    这病弱少傅倒下了,小淞丘一战迟迟无法开展扫尾复盘工作,提审趁步芳亦只能搁置,更不用说那商队如何北上,何时方能回元都复命。

    一病便是五日。

    冬至日前夜,辽北全境落了一夜水墨共色的雪。草原已是休牧之时,枯黄的牧草掩埋雪下,雪兔在这里生长。沙漠之地青白相宜,更显天公泼墨恣意。

    寅时时分停了雪。推开门,院里已是玉树琼枝。商队中人许是多来自南方,未曾见过如此盛大之雪,难免发出喟叹,“如此暴雪,那冬赛亦是照旧么?”

    年轻的辽人嫌他矫情少见识,又因为生来不太瞧得上中原人,索性便扭过头去不搭理他。

    只有那着狼袍的辽族老伯乐呵呵给他做解释:“自是照旧的。况且雪已然停了,长生天仁慈,这雪停得正是时候哦。”

    辽北几乎不事农耕,即使有,也只在辽南的辽河平原、京辽走廊一带。因此传统意义上的辽北地区并无如中原一般“瑞雪兆丰年”的说法,天降暴雪,便是长生天开眼。

    今年猎虎①地设在苍丘,在都护府的管辖范围内,离静北城并不远。

    苍丘多丘陵,说是丘陵,不如说是大些的小土堆。

    连成片的小土堆叫封闻部人栽满了不同树种,反而显得郁郁葱葱起来。

    每年这种时候,总会有爱凑热闹的壮年们早早搭好那临时行营,人还未到,市集先行。热闹气氛到了,便只待人齐,便可开赛。

    席玉自承袭了都护一职开始,便再未参赛过。再加上本就司文职,不擅舞刀弄枪的俞了元。

    今年还给那位不知是否有精力观赛的少傅大人虚设了最高坐评席。算是三人作评。

    席玉帐下几位大将,譬如诱月、左瞳、仙恩之流,还有汉人将领谷长鸣、柳无言等,甚至喝云、空紊等怀复旧部老将,皆名在案上,摩拳擦掌整装以待。

    名册末席,甚至还有那位元都来的濮阳皇商。

    诱月向来是冬赛夺冠大热门人选,左瞳连续冲击了几年桂冠之位,却无一不失败。

    众人只当是左瞳将军来自影日州部,影日州人专攻驯鹰,因此不专猎虎之术。

    谁知那诱月将军先年在夏赛放鹰中再登顶,狠狠使得影日州脸面全无。

    好在今年夏赛同样来自影日州部的仙恩重占鳌头,这才扳回一些许颜面来。

    今年的赛制较往年来说并无差别。辽北历年频繁开赛,自陈朝起便已有此传统,饶是再富裕得天独厚之处也经不起如此折腾,因此为发展此些四时活动,辽人早便分设专人饲养鱼鹅鹿虎等。

    事至如今,专职于饲虎的囚垚部人亦是邺朝全境范围内最大的虎皮商,质量、产量皆更胜传统产地期於,甚至在与楼篱国、大越氏的出口贸易中都能占据入超优势。

    今年囚垚部掌事冬赛虎的,是年轻一辈拎出来历练历练家族产业的小辈。

    往年的虎都得捡着那个头中规中矩、脾性中规中矩的挑,今年果然掌事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捡些个大性凶的送来备着。

    猎虎按挚签而分,五人一组,得虎尾者晋级。若是尾轮优胜者不足五人或超出五人,便再视具体情况而定新规。

    萨满燃起火把,与席玉对行天礼。萨满来自辽北最古老的神谶部,神谶人历代司职于萨满一职。

    已是年逾古稀,老萨满没有名字,辽人都称其阿姆。当年神谶阿姆便瞧着席玉出生,瞧着她长大,后来又受了席玉的救命之恩,这才在当年那场大战之中活下来。

    拥立席玉袭爵,当年有她一份功劳。

    席玉上高台点燃祭天火盆后,便是落座次座处,空留最高席。

    祭天时,那位病笃的少傅一如席玉所料,不声不响出现了。

    席玉无意间对上他的眼睛——

    寒目无涟一味凉。

    一双不见情绪的眼睛,席玉搜肠刮肚想寻些旧人,无一有过这样平淡、枯燥、古井无波的双眼。

    即便是那个人,也未曾显露过如此淡漠的时刻。

    “都护大人,存周所误之事多矣,自愿都护大人见罪。”司马存周脸色并不好,苍白中只略能见一些血色。许是其身居高位者不惯于着些外族袄子,即使气候寒凉,少傅依旧穿着单薄,只一件靛墨直裾厚绸袍加身,针脚精致利落一看便是元都宫廷手艺。上如发髻冠巾一丝不苟,下至鞋履亦是金丝密缝而成的。

    司马存周站定时直直朝席玉行了个男子式的天礼,头未见低得多深。

    席玉未敢受他的礼,随即便起身以更谦卑的姿态回行一礼,“少傅大人所言见怪甚矣。少傅大人心忧我辽族百姓,与民同乐,此情实在感人肺腑。若是大人不嫌弃,便请上座吧!”

    那靛墨色的衣布被轻轻吹动,俞了元不动声色瞥了席玉一眼。皂角香被吹开来,想必是少傅的带了为其浣洗衣物的偕行侍人。

    “少傅,”席玉蓦地叫住他,嘴角噙着温和笑意,不失体面又不失庄重,“不如我请喝云将军陪您去看看辽北的冬赛吧,想来是元都难见到的场面。”

    司马存周思忖一二,只轻朝席玉的方向点了下头。

    “今年可有意思了,不知是何等的运气,左瞳将军与仙恩姑娘挚签挚在了同一组!首轮次便能看到他们兄妹相争,实在是精彩啊。”

    “依我看,左瞳将军定是更胜一筹的。那仙恩姑娘纵然英勇,却终归是尚未脱金的小女子。如何比得过左瞳将军百经沙场!”

    “此言差矣!这位兄弟莫不是忘了,仙恩姑娘在夏赛上夺得魁首力压诱月左瞳二位将军?”

    “几位切莫争了,喝云将军与诱月将军出线想是必然,按照如此挚签安排,此二位将军二轮便要遇上。诱月将军虽骁勇善战,喝云将军更是先怀侯旧部,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

    观赛者多为辽族青壮年,多事非军职。那终年行走邺朝全境的事商者带回了中原五陵年少的习俗,开设赌局押宝各位出赛选手。

    数额不大,小赌怡情,席玉并未阻止,甚至悄悄压了诱月几吊钱,压了那濮阳氏几吊钱。

    “这仙恩姑娘分明瞧着落了下风,怎么如此多人押了她?活生生超出了其余人多倍去。何不押左瞳将军?”

    待到席玉下场围观,已是换了寻常辽人男人便装。席玉发髻高高扎起,只当是个飒爽辽人女子,且她全无些王爷架子,索性便和那赌局边围观之人聊起天来。

    “姑娘好眼色,左瞳将军自是夺魁大热人选,只是……”那男子大抵是不识席玉侯爷身份,只是平常行一天礼,谈话间却又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席玉好奇。

    “自是仙恩姑娘好魄力,就连鄙人,亦尚且是押了仙恩姑娘的。”

    那陌生男子尚未说话,席玉便听身后传来熟悉之声。那人声清如翠,语调上扬,仿若拨云褪雾之春,又似乎无论何时他总是微微笑着的。

    濮阳续缓步朝席玉而来,向席玉行一天礼,又向周围陌生辽族男子点头致意。

    辽北民风淳朴,即是不熟识者也能相谈甚欢。辽人亦多好客热情,濮阳续于此处深有所感。

    “子伤君。”席玉柔和一笑,拘一汉人鞠躬礼。这濮阳子伤似是知晓她不愿以侯爷身份与人拉开了距离,便只是唤她席玉君。席玉又似突然想到些什么,问道,“子伤君为何在此处观赛?我依稀记得子伤君姓名亦在名册之上。”

    “是参赛了。”濮阳续昂头,并不避讳。

    “那为何现在此处?”

    “输去了。”

    席玉笑,只怪她没真给濮阳续开开后门,也怪他自己着实运气不好,首轮便抽到与诱月一组而赛。像他们如此元都子弟,如何赛得过久经沙场之辽族人?

    “席玉君为何发笑?诱月将军神勇,我不过是会些三脚猫功夫,诱月将军只一蹬一踹,那虎便哑了声去。尚未待吾等靠近那虎,那虎便斩于将军刀下没了动静。

    我如何见过如此场面,倒怕是诱月将军刀下虎血犹腥,杀红了眼冲我而来,我便当这一回逃兵罢。”濮阳续并不恼,依旧是笑着与她言语。

    “子伤君谦虚了。诱月将军自是神勇,可惜我倒是还押了子伤君两吊钱呢,实在是还没听个钱响便输去了,只怕是子伤君得赔我才好呢。”席玉与他玩笑,又默默打量起这人的衣着配饰来。

    濮阳续应是下场换了衣袍,不似那矜贵的司马少傅,哪怕是人至辽北仍是常备金玉绸缎。这位濮阳君相比之下,便接地气多了。

    其身着辽族亚麻制成的骑射常服,花色鲜亮明朗,蓝白相间,想必是这位财大气粗,在集市上购置了当地最昂贵的衣料。发髻亦如同寻常辽人一般扎起,腰间玉佩换下来,换成动物毛扎制成的小吊坠玩意,全然一副当地人模样。

    濮阳续还未搭话,方才那陌生男子便插上了,“因为兄弟想必是年轻一辈的后生。诱月将军虽是神勇,若是放在十年前群雄逐鹿的年代,亦是不够看的。”

    “哦?不瞒诸位,我确并非来自辽北,只是经商路过于此,见其热闹非凡,仰慕此风土人情。还请这位兄弟赐教一二,那群雄逐鹿之际,又是何人独领风骚呢?”

    得知濮阳续实乃外地人,那男子似是来了兴趣。此人约莫不惑之年,估摸着是从商事之人,衣着金贵却性子爽朗不拘小节,立刻便给濮阳续比划起来。

    “想那群雄逐鹿之年,老怀侯膝下长子最为稳重,武艺步步见真功夫。即便是如此出类拔萃的长公子亦未能轻易拔得头筹。

    二公子善谋,三公子善远攻。四公子更不得了,兵者诡道,于武艺一事更是灵气逼人。

    且不用说那五六公子,就是老怀侯只此那一位女儿,金钗之年便轻易技压群雄摘得虎尾!诱月将军,想来还不知在何处呢。”

    听得此事,濮阳续似是来了性质,却又想到些什么,只是问那老怀侯独女何不参赛,如今又在何处。

    “想来你亦是外人,老怀侯之女如今可是咱们侯爷。有侯爷在,别说诱月左瞳将军,便是在其父手上,她亦能过上三招。至于侯爷何不参赛,这倒是无人知晓之事……”

    席玉没打算扰了二人的兴致,反倒是一本正经为自己辩解一番,“兴许是侯爷觉得毋能与民争乐吧,若是侯爷参赛,旁人哪还有什么胜算。”

    濮阳续见席玉面不红心不跳,无端又生了些许笑意,“席玉君此言差矣。我见诱月将军脚下踏玉生风,刀法剑意凛然,想是即便侯爷在场,也是能斗上一斗的。”

    “差了差了,外地人,这你便有所不知。”那男子又急匆匆打断濮阳续,“咱们侯爷及笄之年便已是千里走单骑。

    若是没有侯爷,便没有如今的辽北。想来辽北已然全部落入期於人之手。诱月将军终究是矮了侯爷一头的!”

    濮阳续未再出声,看向席玉眼光倒多了几分尊崇之意。席玉却似是不想再提及自己,主动转圜了话茬子,“倒是诸位仍是未回答我,为何皆押仙恩姑娘而非左瞳将军呢?难不成仙恩姑娘得了那侯爷真传么?”

    说话间,眼前被围下的山林突然有虎冲出,同组的几人登时一齐出现于众人视野之中。

    那虎狂啸一声,右前爪已是中箭,虎尾警惕狂扫。周身众人连连退后。那虎似是被激怒。

    场下护卫已经开始拉帘子,若是此虎进一步发狂,也好疏散观众,避免人员伤亡。

    仙恩箭囊已空,此虎尚未殒命,汗水浸湿她的辫子一直顺额前滴落,席玉便知晓她已是败了。

    那虎欲扑向身后同组参赛持刀男子之际,只见左瞳从树中一跃而下,骑于虎上,手起刀落用箭囊中箭矢狠扎入其脖颈。

    虎估约是痛得狂啸一声,欲将左瞳从背上甩下,却是无果。左瞳只从腰间摸出短刃狼刀,一刀便抹了虎脖子去。

    虎血喷涌而出,染红左瞳身上衣物。又见左瞳将其脖颈间箭矢拔下,一击扎进其腹部,直接了结了此虎性命去。

    场下观众掌声雷动,胜负已分,可谓酣畅淋漓一场视觉盛宴。

    濮阳续未语先笑,“自是仙恩姑娘慷慨,赠与了每个押宝赌徒些稀奇玩意。我也无非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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