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玉尚未出世时,便已有了一段指腹婚。

    追溯至数百年前,彼时邺朝尚非邺朝。

    陈朝政权统一,辽北尚非辽北,期於亦非期於,辽族与荻族一体,万里草原疆域合称古辽国。天西高山族亦非天西,而古高山国也。

    纵观尘世之上,陈朝之强盛放眼东西,皆无人能及。

    古辽国、高山国向陈称臣,受册封辽侯、高山侯,隶属陈之藩郡。自此华夷一体,天下大同。

    邺承陈制。

    陈自开国之始便分设郡、州、县三级地方行政单位。国分六郡,以元郡政治中心,而陪郡为次重心。

    其中元、陪,外加平南郡、海东郡为本郡,多汉人聚居。古辽国、高山国为来郡,并入郡级行政单位,归中央统一调度管理。

    元郡内囊括元都与元腹四州,元腹四州环绕元都将其呈环状而围。元都是为国家首都。

    陪郡同理,亦由陪都与陪腹四州组成。另外,陪郡整体上包围元郡。

    最初之时,陈设陪郡是为控制宗亲势力扩张。邺朝初年,陪郡已失去作为遏制分封制工具的政治功能,而是成为政治分部,分去元都的移民压力,防止政治移民过于集中。

    但到了邺朝后期乃至如今,陪郡已沦为中朝架空外朝的重要场地,甚至是门阀士族控制皇族的工具。

    话说另一头。陈朝年间,辽国贵族大量南迁,改汉姓,说汉话,通汉婚。

    其时平南地区富庶非常,高门林立。桓、江、桐、客、封、淮六州年税贡便远超举国总合。

    迁居平南在当时颇受辽人追捧,一时成为风尚。

    辽族贵族隗氏亦于此时迁往平南江州金乌县,改姓为“怀”,从此世代南下繁衍,生生不息。

    待陈朝末期,辽国、高山国地区率先瓦解,游牧民族地方割据混战,内陆地主亦拥兵自重,平南地区最为严重。

    其时桐州驿鹿县濮阳氏,出资支持与其同州的梦熊县景氏一族,助其完备武装,以建新朝。

    景氏是为传统汉人士族,发源于古五帝的其中一支,战国时得儒道圣学真传,历代奉行怀仁之道,又于桐州盘踞千年之久,势力盘根错节,姻亲广布。

    有客州虎丘县梁氏雄才大略,景氏拜其上将军,淮州狼烟县司马氏辅其左右,封州舌完县沈氏辈出善兵之才……景氏定新朝国号为邺,开国者是为邺文帝。

    文帝怀柔而武帝好功。恰逢武帝统治年间,从辽国民族分裂出一支荻族势力渐壮,其单于甘东呼邪定都呼玙,建期於政权与邺南北对峙。

    期於屡屡骚扰邺辽北地区。武帝任怀、谈二氏挂帅北征,北收辽北,西定天西。

    辽北与期於从此南北对峙,即便如此,却也广开互市,茶马相商,邺朝北部迎来数十年和平。

    及英帝继位,怀、谈后人分别就职安北、安西二都护府。席玉之父怀复任安北都护,爵及怀侯。

    封谈侯者乃谈氏第二子,单名聊,任安西都护。谈氏一族居于平南江州羊昌县,且谈怀二族实为邻里,互为姻亲,世代交好。谈聊其时乃怀复之妹婿。

    尚在平南之际,金乌怀氏世代从戎战功赫赫,亦是钟鸣鼎食之家。

    怀复其人,实乃雄才大略之辈,宽而有容之徒。少习六艺经传于邻县驿鹿濮阳氏家办私学。

    再说这濮阳氏,亦非等闲之族。

    濮阳氏实属最早一批从龙功臣,以全家之财力托举景氏揭竿而起,被文帝奉为上上座君。

    而濮阳氏人奉行孔礼之道,其家风家教森严,后人皆为锦心绣腹、才富五车之徒。

    因其从龙有功,文帝深感其恩又尊其德行,于文武二帝时,濮阳氏人始终官拜丞相,家中子弟亦多入仕为官。

    及英帝继位,设中朝欲制衡士族权力,虽最后弄巧成拙,却也已是后话。

    外朝三公九卿被中朝架空,濮阳氏人不满于制,故请辞回乡,官罢时亦是丞相之高位。平南众士族仰其英名,亦追捧于其。

    怀复少与濮阳氏幼长子析交好,意气相投处,义结金兰时。二人心念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光复景邺之繁荣为宏愿。

    濮阳析称兄,而怀复道弟。即便后来濮阳析遭变,亦是怀复暗中帮扶。

    后怀复出任安北都护远赴辽北,二人方才少了往来。

    彼时席玉尚未出世,怀复仅育有其长子怀释。怀、濮阳二人尚在平南,二人便因志气相投定下指腹婚,令怀复之长女嫁与濮阳析之长子,互换玉玦、玉璜各一只,结合则成两对,永结秦晋之好。

    “初来乍到便给怀侯带来甚大麻烦,在下良心难安。只愿待怀侯尊驾中原时,且让鄙人为您设宴接风洗尘。”濮阳续面色温和,嘴角夹带弧度合适的笑,礼数周全尽见其家教。

    席玉这才注意到,他怀里似是捧一只活物。

    见席玉打量其怀中之物,濮阳续没想藏着掖着,便主动介绍起来:“多谢都护府款待,今日午时方才醒来,鄙人冒犯,未经允许便兀自拜观了都护府。

    如今凛冬已覆,于内城见此野兔,实在于心不忍其死于冰封之害,这才将其救起,但愿尽我之人事,能否救其一命全凭天意。”

    席玉思绪纷飞,濮阳续所言之野兔,正是左瞳与诱月作赌,输约后替诱月打来夜里烤着温酒吃的雪兔子。

    其毛色浑白,便是与雪争其素色亦不出其下。雪兔多出没于雪地丘陵,生于斯长于斯,故得名雪兔。

    诱月尚在后营闹腾了半日,只怪是左瞳没本事,看兔子也看不住,才让四只死了一只,三只又跑了这一只。

    席玉也没打算多说,“濮阳君言重了,既是元都贵客,举全辽北之力款待也是我等分内之事。

    此物名曰雪兔,生于寒凉之秋,长于暴雪之春。若是濮阳君喜欢,席玉这便命人去多捉些来。”

    濮阳续之见席玉脸色淡淡,此言一出,倒是让他有些脸色难看。

    说是走南闯北的皇商,却是如此见识都未有。那雪兔毛的裘袄没少向内宫贡去,倒是连雪兔都不识了。

    濮阳续本欲放下那物,谁知这毛绒团子自是粘他。

    或是贪恋他掌间温度,或是此物亦通人性,知道一旦离了此人便难逃被那些个粗人宰杀作吃食的命运。

    总之,这雪兔说什么都不肯跳出濮阳续怀中。

    “是鄙人见识浅薄了。既如此,便放此玩意儿归它该去的地方罢,亦是我多管闲事了。”濮阳续见那兔子不肯离开他怀中,索性打算躬身将其置于地上。

    在他动身之前,又见席玉突然叫住他。

    “既是缘分使然,濮阳君便将其留下吧。长夜漫漫,也好解闷,能活多久,亦是它的造化。濮阳君,且请进屋罢。”

    “怀侯请。”

    有那主随客便的礼数,濮阳续亦知这怀侯其人实乃周全之人,索性这回便没与她谦让,只单单客套一句,便走在了前头。

    这西府虽是侧府,陈设装点却无一不与主府同规格,无一不精致巧妙。早些时候濮阳续在这偌大的都护府中打转,他便深有体会。

    都护府内多是军士,除却这西府,别处尤为少见仆役下人,全然比不得元都濮阳氏府邸,部曲奴婢百千人有余。

    此处上至这位怀侯,下至最低层的军官将士,皆无一人配有侍从,倒是少见。

    建筑多为抬梁式结构,许是因为辽北少雨,于是未做成高台式建筑①,又或是其间尚有别的缘故。总之濮阳续懒得去深究,如此建造却竟无端有些亲民之感。

    “濮阳君想来是初及辽北。先前赴辽之商人乃是那元都陆氏人,乍换作濮阳君,辽北之招待怕有不周,濮阳君所是有任何不舒坦,高知这府中任何一人便可。”

    进屋之前,席玉急急叫住一洒扫小儿,令他去给主客室沏壶茶。待二人踏进主客室,掀起帷帘,那陈年雪芽已然沏好。

    辽北以陈茶为上品,又辅以新年之雪水②,方得这一盏“新雪陈芽”。

    “侯爷招待至此别出心裁,鄙人幸得享受,已是三生有幸,怎好吹毛求疵无端挑剔做这搜根剔齿之小人?侯爷尊驾于此,不知有何贵干指教呢?”有童子上前来替濮阳续接下那藏狐毛袄,持于手上,退立于客室之外。

    先前濮阳续出门时熄去的炉火已是烧得正旺,许是西府之仆役添的火。此时房室里温暖宜人,又有热茶香添,自是惬意。

    见濮阳续问得直接,席玉也不必再客套,索性便好将那公事和盘托出,以便早谈他事。“都护府欲向您多私购一些雪莲子,不知您是否愿意为我们行此便利。”

    得知席玉的要求,濮阳续先是一愣,又立刻反应过来,雪莲子本就珍惜不说,产于期於极北之地,且元都中朝不与期於在辽北通商,只设皇商年年往返辽北,与期於使臣相交易。

    雪莲子等一批药用植物,元都方面早早出台管制政策。

    倒也正常。若是哪个地方郡尹欲投毒加害元都颠覆政权,此乃防不胜防之事。

    辽北地大而又比邻期於,固因此分去更多药物份额。可即便如此,在此小心谨慎又步步为营之下,雪莲子数量依旧紧张。

    濮阳续抿了口茶,意外发觉这清苦陈茶竟有回甘之意。那怀中雪兔因受不住这温暖房室,不得不跳出濮阳续怀中去室外纳凉。

    “侯爷自是了然的,元都新走马上任掌管贸易的博士③乃是忠烈之后,如此人物再得重用,想来不是鄙人一介草民可以开罪的。侯爷还是莫要拿我做乐了。”

    “濮阳君言重了。不过是从您的家私口袋里让些利润于我们,又何惊动元都。

    且不说让不让利,辽北愿出十倍价钱,但愿濮阳君成人之美。”见濮阳续温声拒绝,席玉亦不肯作罢。

    这些往来商人其中手脚猫腻多少,不用想也都知道。无非是分他一些黑物,且高价收购。如此买卖,谁人会拒绝?

    哪知濮阳续并不想招惹是非。如今中朝再换权,濮阳氏一族早已是炙上之物。皇商之职时隔经年再回其手,濮阳续亦不愿得罪那位温大人。

    说其那温大人,便与席玉尚有几分渊源。平南客州神牛县温氏,历代皆为贤良之辈。

    “侯爷所言实在过于逾矩了。若是辽北欲扩增雪莲子份额,自是有其官办流程。侯爷还请恕鄙人不能从命。”

    见濮阳续态度决绝,席玉眉头稍微蹙了蹙,很快便隐去了情绪,索性不再劝阻,温声道起些许私事来。

    “濮阳君廉正守己,是我考虑不周了。只是,还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如何向濮阳君开口……”

    “侯爷但说无妨,鄙人必尽力而为之。”

    “先父早有遗令,将你我二人指腹为婚。

    如今我身在辽北,眼见濮阳君年过弱冠,却尚未成婚。席玉恳求濮阳君暂时勿要退亲,只消三年,便还您自由之身。

    期间所误韶华,若濮阳君愿以财物偿之,席玉定尽己所能。”

    不知怎的,话音落毕后席玉莫名地有些紧张。

    许是她太久未与陌生男子面对而谈,许是讨论的话题冒犯、唐突、多有得罪,席玉不自觉理了理皱了的衣角,抚了抚这毫不常穿的汉人袍。

    濮阳续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席玉此举,倒是正中他下怀。“若是能助侯爷筹谋,不退此亲便是了。待侯爷欲解亲之日,带那信物寻我便好。”

    末了,濮阳续似是看穿了席玉的局促,又轻笑一声,补充到,“侯爷,吾字子伤。”

    得到其肯定回答,席玉算是微舒一口气,手上亦停止了摩挲衣布的动作,端起茶杯品茗,客套话便从她嘴中吐出。“那边多谢子伤君了,子伤君唤我席玉便是了。”

    濮阳续微微举杯,以示其友好。

    蓦地,又听席玉启声,“五日后便是辽北冬赛,以猎虎为主。若是子伤君有兴致,还请您务必赏光。或参赛或观赛,总归是热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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