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勋尧说:“可能是之前没见过你这样年轻面孔的医师,不敢轻易问诊。”

    重黎点头说有道理。

    讲完这件事,勋尧又问她这些日子在岐伯那学了什么,辛不辛苦,成均的课业难不难…像是要把这些日子失落的关心都一并弥补。

    重黎像倒豆子那样,都一一说给他听。

    勋尧自己吃得不多,一直给她夹菜,她嘴巴就一直没停过。

    挚祁从头至尾几乎没怎么动筷,也没说一句话,甚至重黎还没吃完,他就放下筷子,提前离席。从前,他虽然也吃得少,但每次都陪到她吃完。

    离开前,他低声在勋尧耳边吩咐:“你今晚都陪着她。”

    这是自重黎在玄宫以来最开心、最活泼的一天,这些都是因为有个能爱护她、理解她、陪伴她的勋尧,挚祁离开,希望把时间留给他们独处。

    天帝曾表示过,燧山势大,重黎冥顽,不可不防,但事情可以有个皆大欢喜的解决方式,那就是让勋尧与重黎成婚。

    一来,勋尧秉性温和,可中和重黎脾性;二来,只要重黎在乎勋尧,便不会向天域谋反;更重要的,未来重黎的孩子便流着高辛氏的血,挚祁可以名正言顺以伯父之名将下任火神储养在天域作为质子,就像以重黎挟制祝融一样,继续用重黎的孩子挟制重黎,这个神储未来更不会向自己的父族动手。

    这样一来,所有可能的兵戈与杀戮,都被爱与血缘所完美化解。

    这是挚祁所期望的局面,是天帝所满意的局面,是勋尧和重黎最好的结局。

    挚祁将自己锁进寝殿,撇下外衣,脱力地瘫卧在榻,扯了一块厚毯随意蒙住自己。闭上眼,重黎的话就一直在脑中回荡,久拂不去。

    “早知道你在等我,我就早点回来了。”

    他把头深深埋进毯子,将眼闭更紧。

    明知我在等你,你却不在乎。

    还好,你不在乎。

    *

    不知过了多久,寝殿的门被敲响。

    挚祁埋头,不愿理会。

    房门又咚咚咚响了三下,门外响起重黎的声音,“你睡了吗?”

    挚祁将头埋得更深。

    “不会是晕了吧,需要我破门救你吗?”

    他沉沉叹气,缓慢坐起身,无力地望着门:“何事。”

    “今晚不给我补课吗?”

    他拖着步子走向房门,疲惫地将自己整个身体靠在门上。

    隔着门,他说:“今日给你放假。”

    “你不舒服吗?”

    他又不肯说话了。

    等了一会,她说:“风寒会传染。玄冥是勋尧好之后见的他,不可能感染风寒;可你是在勋尧好之前见的他,你是有可能被传染的。”

    他垂着头,身子向下滑。

    “你晚上没有胃口,人也闷闷的,这些都是风寒的前兆。”

    他慢慢扭过头,将头侧抵在门,“我很好。”

    门外静了一会儿,她还是没离开:“那我自己看书,你先休息。”

    他说:“勋尧呢,没陪你吗?”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为什么要人陪?”

    方才吃完饭,勋尧问她想玩什么,今晚都陪着她玩,重黎说她晚上都得补课,让勋尧去找青珥玩,勋尧却坚持要陪她。重黎不解,明明她看出勋尧很想念青珥,为什么不肯去。她一再追问,勋尧才表示,挚祁要他陪着她。

    她于是这就来找挚祁了。

    门外,她继续说:“我有个请求,关于勋尧。”

    “勋尧对我很好,我喜欢勋尧,有他陪着我时,我会很开心。”

    门内,挚祁闭眼听着。

    “可是,如果我知道他会为我开心而委屈自己,我就不开心了。相比之下,能不能和他一起玩一点也不重要,他开心最重要。”

    “你是他最亲的兄长,你应该比我更在乎他。”

    “他也最在乎你,你的话无论如何他都会听,所以,我才想请求你,不要让他再委屈自己了。”

    “他又不像你我,需要接替神位,为什么不能让他活得自在一些呢?”

    她说到这,敲了敲门,问:“你还在听吗?”

    挚祁低低应了一声。

    重黎立刻说:“那我让他走了啊!刚刚我催他出去玩,他没有你的允许不肯走,居然说要陪我看书!天呐!看书!他为什么给自己找苦头吃!”

    挚祁闷声说:“只有你觉得看书是吃苦。”

    门外之人根本没在意他这句话,噔噔噔就跑开了。

    挚祁依然靠着门,不知道该做什么。

    门外没有声音了,玄宫的冷与静再次从四面八方袭来,他一口一口艰难呼吸。

    没过多久,外面脚步声又回来了。

    她这回声音听起来更开心:“我把勋尧送走啰!”

    接着是木头磕碰地面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箱子,她把箱子打开,似乎是在里面拿东西。

    她又开始说话了:“凭你的症状,我真的认为你极有可能感染风寒,你信我,我专治风寒。”

    …

    挚祁听明白了,她今天这看病的瘾是非过不可。

    没有病人也要硬逮一个。

    他问:“所以呢?”

    她立刻答:“我给你配了药,让清越熬给你喝,有病治病,没病预防,你别浪费啊,都是我从岐伯那辛苦赚来的好药。”

    “你先躺会,待会儿药熬好了清越会端给你。”

    挚祁好得很,本就没病,也没再躺下了,干脆坐在窗边看夜色。

    没多久,清越果然提着食盒来敲门了。挚祁放人进来,看到打开的食盒里那碗乌黑药汤,面色凝重。

    他闭了闭眼,伸手拿碗,清越却拦他:“殿下,小殿下说空腹喝药伤身。”

    清越揭开食盒第二层:“她说您先喝碗热粥再喝药。”

    挚祁拧着脸端过粥碗,勺也不拿,直接灌进嘴里。

    喝完粥,他把粥碗扔进食盒,顺手拿了一旁的药碗继续灌。

    灌了一口,他停住,忍着表情,看着那还剩大半碗的药汤说:“放什么了,这么苦。”

    清越说:“小殿下放了很多黄莲,她说清热泻火。”

    挚祁盯着那药,脸越发臭。

    清越小心翼翼伸手去接药碗:“您实在不想喝的话…”

    话没说完,挚祁仰头,张口把整碗药一次性灌进喉咙。

    他递出喝完的药碗给天侍,另一手手肘撑在窗台,捂住眼睛,嘴唇死死紧闭,仔细看去,唇边的颊肉在轻微抽搐。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平复如常。

    清越放好药碗,又打开第三层食盒,上面有一颗白色丸状物。

    清越说:“小殿下说,这是喝完药吃的糖丸。”

    挚祁扭过脸:“刚刚为什么不给?”

    天侍说:“她说,喝完药才能给。”

    挚祁语速都快了:“她说、她说、你什么时候听她的了。”

    清越低头收拾食盒:“您不想吃的话…”

    挚祁又打断他,拿过糖丸扔进嘴里。

    含了一会儿,他反而皱眉,表情比喝苦药时更臭:“甜得发腻,她能不能学学调味。”

    清越笑说:“这糖丸不是小殿下带来的,是玄宫里本就有的,您以前也吃过,只是您现在尝得出酸甜苦辣了。”

    挚祁抿唇不说话,天侍收拾完食盒要走,他又问天侍:“她人呢。”

    清越吞吞吐吐地:“小殿下在看书。”

    挚祁看着窗外,指节点了点窗台,哼笑道:“说实话。”

    清越声音小得像苍蝇:“看睡着了。”

    *

    一觉醒来,重黎发现自己睡在重明宫自己的床上,已经是次日早晨了。

    她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脚踢到一个木箱。是她昨天一直带着的那个箱子。

    这是她在岐伯屋子角落里寻到的,岐伯说这是他年轻时,在人间行医问诊所用过的药箱,重黎声称要继承岐伯衣钵,就把这个破箱子给要来了。

    这个箱子本来就很旧了,八个角都很钝,各自有不同程度的磨损缺漏。

    小狼躲在桌脚边,竟然没有和往常一样一见她起床就兴奋迎接,重黎看它,它眼神还四处躲闪。

    重黎突然有不详预感,她下床检查木箱,果然,箱子底下某个角坑坑洼洼,只差一点就要被咬穿。

    重黎揪过小狼,“你不是早就不磨牙了吗?”

    小狼嘴角还粘着木屑,重黎叹口气:“算了,你就喜欢啃木头。”

    她打开箱子检查里面的东西,发现多了一件东西。

    是一个和木箱一样颜色的木头水壶,壶身圆滚滚像个竖着的小冬瓜,壶底侧边有个鼓起的小尾巴。

    壶盖的设计更特别,她从来没见过,像是兽首,但又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小兽——有鼻子有眼还有眉毛,鼻子是人鼻形状,但扁扁小小的,眼睛又大又圆,眉毛粗粗的,眉尾像倒着的狗尾一样向下向内勾起,眉毛两边有两簇祥云状飞起的耳朵,嘴巴比脸还宽,没有嘴唇,像一只抿嘴傻笑的大嘴巴狗。

    总之看起来很不聪明的一种小兽。

    最特别的是它头上两个大触角,像两个蘑菇一样插在头上,重黎好笑地按了按“蘑菇盖”,大嘴咔哒一声张开,看起来水是从这里倒出来。再按另一边触角,这个大嘴就能闭上。

    壶身两侧有两个小柄,形状是一双短短圆圆的兽掌,一根长带从两个兽掌中穿过,将这水壶悬挂起来。

    重黎站起来,把头和右肩穿过带子,将水壶斜挎在身上,水壶正好挂在她腰间,长度正正好。

    她乐呵呵地挂着水壶转了一圈,然后把它放回箱子里。

    她拿出箱子里另一件东西,是一杆小旗子,她昨天自己做的,展开旗子,上面除了她自己写的“专治风寒”四字,还多了四个大字——“岐伯亲传”,这四个字漂亮规范得和整面旗子格格不入,显然不是出自她之手,一眼能认出来是挚祁的字。

    她把旗子重新卷好,放回箱子,又将箱子放到小狼够不到的地方。沐浴完毕,她高高兴兴挎着箱子出门,开启全新又忙碌的一天。

    傍晚,玄宫和往日一样时间做好了饭,重黎又没来。

    不过,这次倒长了点良心,托人带话回来说她很忙,晚些回来,让挚祁先吃。

    挚祁看起来早有预料,笑了笑,也没动身,继续坐在膳桌上等。

    半个时辰后,她回来了。

    挚祁远远听见她的脚步声,侧头去看她。

    她今天衣服是绯红色,朝阳一般热烈明媚的颜色。

    不高也不壮的身子,左边挎一个药箱,右边挎一个水壶,肩上还扛着一个小麻袋,麻袋看起来有点沉,总往后坠,她走几步,提一下麻袋,走几步,提一下麻袋,腰两边的药箱和水壶也一步一晃,整个人边走边丁零当啷响。

    不知道整个天域哪里给她收来那么多破烂。

    她再走近一点,挚祁能看清更多,衣袖和裙尾比昨天更脏,有泥渣也有草叶,不光手上有墨痕,脸上也有。头上的发髻有些松开,散下来的头发被她随意别在耳后。

    光从模样来看,像个一边上学一边做工还要一边拾荒贴补家用的小孩,但是她的脸上又看不出一点疲惫和抱怨,那么辛苦又那么朝气蓬勃。

    她并没有笑着,但是眼神晶亮,好像如果你唤她,她就会立刻笑着回应你并热情和你聊起天,可聊不上几句,她又会急急忙忙告诉你不能再聊了她要赶回家吃饭了。

    挚祁恍惚觉得,自己像一个寻常人家的普通哥哥,等着放学回来的妹妹吃饭,可如果真的只是寻常人家,他又何至要她这么辛苦。

    他眼前都是她昨天和勋尧说话的画面,那些他不曾问出口而勋尧却可以轻易问出口的关心,她笑着回答,说这段日子在成均上课被大司乐骂、背不出书文被嘲笑、射箭骑马被挑衅还有给岐伯写字写得手都要断了...

    他还想起过去这些年她受过的非议、遭过的排挤,那些铺天盖地的谩骂和污名。

    就是这样平常的一天,平常的时刻,他背对着平常回来的她无声落泪。

    因为她这一次平安长大了,可又长得那么辛苦又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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