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过得像鬼打墙,次日醒过来,重黎床边又是饭、菜、药、挚祁。

    她先是转头看窗外,还是白天,看来昏睡得没昨日久。

    然后她坐起,看了一眼床边饭菜,甚至没闻,却干呕了一声。

    她起身越过挚祁去洗漱,回来时,远远对着饭说:“那些饭好恶心,挪走。”

    明明都是她最喜欢的,口味也是清淡的,不应当的,挚祁问:“你哪里不适。”

    “没有不适,就是恶心。”

    挚祁把放着饭与药的小案推远些,对重黎伸手说:“过来。”

    重黎走回床边,挚祁想握她手腕,被她躲开,她爬到床角,抱腿挤着坐。

    挚祁看着她说:“手给我。”

    重黎不耐:“干什么!”

    挚祁:“查脉。”

    重黎自己握住了手腕:“这我自己会。”

    挚祁等了一会儿,问她:“哪里不适。”

    重黎松开把脉的手,不说话,把手藏进袖子里,人更缩起来坐。

    挚祁面色渐深,起身向她伸手。

    重黎身子往里躲,冷不丁一句:“我怀孕了。”

    挚祁空中的手都晃了,脸色阴沉如铁,身躯凝固了好几息。

    几息后,他直起身,慢慢坐回床边:“别装。”

    “真的,”重黎抚着肚子,“我跟随师父学医这么久,怀没怀孕还能断错?”

    “什么时候。”

    “…你没来看我那些时日。”

    “谁的。”

    “…我的。”

    “玄冥吗?”

    “…哦,你说父亲啊,”重黎掐着自己手指,看起来好像很纠结,“本来是玄冥的,但玄冥说不想要。”

    听挚祁不说话,重黎接着说:“你从前对我那么好,我却没能和玄冥成婚,没能回报你,所以,我打算把这个孩子算你头上。”

    她顿了会,然后问了句:“这回报够意思吧?不是谁都能有这个荣幸。”

    挚祁依然没说话,重黎继续:“我爹娘会像爱我一样爱这个孩子,你当我孩子父亲,我爹娘会对你更忠心,未来这孩子接掌燧山,你是他父亲,岂非间接拥有整座燧山?”

    挚祁就是不说话。

    重黎微笑主动问:“你要吗?”

    挚祁也微笑,终于肯开口:“要,自然要。”

    重黎却不笑了,脸上笑容黯去,慢慢转变为怨恨与不甘:“我反悔了,你不配,你能为利益要它,也能为利益抛弃它。”

    “由不得你。”挚祁伸出一条长腿,缓缓勾回小案:“既然你现在是两个人,所有补给一概加倍。昨日吃半碗饭,今日吃一整碗,昨日喝一碗药,今日得喝两碗。除了这些药,我会给你备更多滋补的药,你接下来须一日不落全吃完。”

    “在我的孩子平安出生之前,你不能踏出玄宫一步,不能出一点事。”

    挚祁手伸向小案,端起滚烫的药碗,轻吹口气,吹散飘浮的水雾:“还有,我不容许我的孩子有别的父亲,所以,玄冥不能活,他敢不要我的心肝宝贝,我给你剑,你亲手除掉他。”

    重黎惊讶问:“你舍得杀玄冥?你不是很宝贝他吗。”

    挚祁微笑:“和我的孩子比吗?”

    “不是你的!”

    他不容回绝:“我想要的就是我的。”

    “你够贪心的!”

    挚祁抿下一口苦得发涩的药:“所以玄冥你到底杀不杀,你舍不得,我便亲自动手。”

    重黎咬牙瞪着他,他目光转过来也凝视她。

    没多久,重黎泄气松开抱腿的双臂:“骗你的,没怀孕。”

    挚祁却说:“我没骗你。”

    “你不能杀玄冥!”重黎忙爬到挚祁面前,看着他认认真真道:“没有他,谁替你守北垠!你比我更清楚,他战功赫赫,忠心耿耿,如果你轻易杀他,其他臣子都会对你寒心!最重要是,玄冥是真心拿你当兄弟,不畏惧你的权势,不贪慕你的赏赐,是真心爱你这个人!他在战场为你出生入死,你不能杀他!”

    挚祁放下药碗:“你既然明白,就少栽赃他几句。”

    重黎依然是警戒姿态:“你保证不杀他!”

    “看你表现。”挚祁端起饭碗,递给重黎。

    重黎讨价还价:“最多半碗。”

    挚祁没有说话,目光更强硬点了点手中饭碗,意叫重黎接下。

    如果,好好吃饭就能救玄冥,小小妥协一下也没什么,重黎想。

    她忍下气吞下声,伸出手接饭碗,手快接到碗时,挚祁忽然撤回碗,重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扣住了手腕。

    他安静扶重黎腕查脉,小会儿后,他说:“精神好的时候,出去晒晒太阳动一动。”

    重黎没有挣开手腕,也没有吵闹,只是闭着嘴看他。

    挚祁查完脉便放下了她手,等待她发作。

    这一回,重黎咬向了他肩头。

    *

    这些天,在重黎依旧昏昏沉沉睡比醒多的日子里,清越和鸣榭能感知到,他们的太子殿下虽然比以前更忙些,精神却更好。

    挚祁需要处理的政事越来越多,神官们来往玄宫频繁,他几乎抽不出时间陪重黎,照顾重黎的事情大多落在清越和鸣榭头上,但唯独重黎吃饭喝药的事,挚祁从不假手于他们,一次不落都亲自喂进去。

    为什么吃饭喝药一定要亲自做,而别的时候却可以毫不在乎呢?

    是怕她不吃饭不喝药死了吗?重黎想,自己或许在挚祁眼里和玄宫后院那些名贵的花没什么区别,他自身并不喜爱,栽花只因玄宫需要点缀,而只有最名贵的花才得以配上他的尊贵,花开得美不美并不重要,他根本无心赏花,但花必须一直开着,不能败在玄宫,因为那将极煞玄宫风景。

    但不管怎么说,重黎身体一日好过一日、挚祁精神一日好过一日,看着这一切的清越和鸣榭都打心底里开心,除了一件事让他们担心——挚祁每每给重黎喂完饭从房里出来,不是衣服撕了,就是头发乱了,再就是身上多了伤口。

    天侍们不敢进去劝架,也不敢过问挚祁任何,只能眼睁睁看着伴随重黎身体的渐渐恢复,挚祁喂饭后出来所受的伤越来越重。

    他们在为重黎感到的开心和为挚祁感到的忧心中纠结度日,但总体来说,开心要大于忧心,因为挚祁毕竟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而重黎的生命却一日比一日鲜活。

    鲜活得有些让人招架不住。

    她很好地贯彻了挚祁“动一动”的医嘱,像是属猴子或是属壁虎的,一睡醒吃饱喝足——尽管吃得依旧不多,就到处攀墙爬树,玄宫后院墙上的每间窗棂她都一一爬了个遍,大阿祁的树冠更是如履平地。

    挚祁忙得管不了她,知道她在后院到处攀爬也没训斥阻止,清越和鸣榭也不敢对重黎阻止什么,毕竟能爬得上去说明她体力好,是好事,于是也只能在底下护着,然后给她鼓掌叫好。

    无论重黎在后院爬到多高,爬得多起劲,挚祁都不管她,甚至没训她有伤玄宫威严,重黎觉得,自己还是太乖了点。

    她得找个更高的地方爬。

    那日大宗伯正在正殿中和挚祁谈事,总隐隐觉得头上有动静,疑问抬头看了看,却见重黎正挂在玄宫玉柱顶上晃着腿看他。

    大宗伯是大司乐的长官,出身轩辕王族高辛氏,是挚祁的叔祖,掌宗室各种礼仪和典礼之事,在众神官中地位最尊崇,年高望重,威严凛凛,挚祁也须得敬他几分。

    大宗伯呵斥着重黎从柱子上下来,并就她殿中无礼之事正颜厉色滔滔不绝整整训斥了重黎半个时辰,重黎绷着脸坐在地上听了半个时辰,听得魂快出窍。

    重黎从前以为大司乐的教导无聊刻板,觉得挚祁的训斥冷血刻薄,但这二者加起来都远远不如大宗伯来得可怕。

    大司乐好歹人虽中年风韵犹存、风度翩翩,她可以不管他话的内容只聆听他乐曲般好听的声音;挚祁好歹恰逢少年风华正茂、丰神俊朗,她可以闭上耳朵只欣赏他好看的脸——总之总有能走神的办法。

    但大宗伯,一个古板的老头,操着一口比上古古籍还晦涩难懂的语言,重黎对着这张她能叫爷爷的脸实在找不到一点走神的办法,还不能顶撞不能逃跑,只能恭恭敬敬听着,这半个时辰过得如有万年之长。

    大宗伯训斥完重黎,也没放过挚祁,对挚祁唠叨了很久说:“小殿下可以爬到老夫头上,却不可爬到太子殿下头上。”

    重黎见大宗伯话锋调转训挚祁去了,且挚祁也和她一样不能逃跑不能顶撞,被训了半个时辰的昏胀头脑顿时舒展,极力绷紧脸憋笑。

    她把脸憋得通红都没敢笑出声,因为要是让大宗伯看见她笑,定要抓她去跪祖庙训她十天十夜都不够的。

    直到她不注意瞟到挚祁坐在王座中麻木无神的脸,她再也憋不住,哇的一声捂住脸跪扑在地上呜咽。

    大宗伯停下对挚祁的训斥,看着地上捂脸颤抖的重黎,捋了捋胡子,缓下点语气道:“小殿下知错便好,莫要再哭了。”

    话说完,重黎抖得更厉害。

    大宗伯不好再说什么,沉叹口气,背身离开了。

    听大宗伯脚步声离远,重黎终于从地上翻过身,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

    挚祁待她笑完,问:“你爬那么高做什么。”

    “想办法爬出玄宫啊。”

    “你不能从正门走出去吗?”

    重黎坐起身:“你能让我出去?”

    “我何时不让你出去?”

    重黎腾一声站起来:“你不早说。”

    “你也没问。”

    重黎大步跑上台阶,在挚祁案上抽过一道空白锦书,拿起案上他笔,大笔一挥写下“欠条”两字,此外一字不再多写,扔下笔,拇指沾墨在锦书上按下她指印。

    她把欠条扔给挚祁:“我不白吃白喝白住你的,你随便开价,我绝不还价,都按最贵的算,你对我的短暂照料,按天域最贵的天侍乘以百倍俸禄算,总之别再让我欠你什么就行。”

    她扔完欠条就往玄宫外走,挚祁半字未发,并没挽留她。

    半路,重黎又折回来:“忘了收拾行李。”

    她跑回寝殿关上门,却在门内犯了难。

    她是空手来的,哪有什么行李。

    在门内转了几圈,重黎最后假模假样包了个空包裹扛在肩上出去,路过挚祁时,潇洒又说了句:“我走咯!”

    踏出门槛前一步,挚祁的声音在她背后终于开口说:“酉时前回来。”

    重黎回过头,看见清越和鸣榭不知何时都跟上了她身后。

    她转身雀跃出玄宫,心想,我回你个头回。

    外头天气大好,她飞奔向草屋,大喊着师父我回来啦!

    岐伯正盖着蒲扇,躺在院中摇椅晒太阳,重黎扑到他身边,见他笑眯眯的,哀怨道:“看来师父一点不想我,都没因为我不来伤心。”

    岐伯笑着,眼角皱纹挤成了花,“少了只上蹿下跳的猢狲,又清静又清闲,我伤什么心。”

    重黎边哀呼不止,边扭头检查她的药草地。

    她这么多天没来,地上居然整整齐齐一根杂草也没多。

    她说:“师父你别把自己累着。”

    岐伯却道:“老夫哪能把自己累着,这都是你那位水神族小公子照料的,你不在,他日日都来。”

    重黎恍然大悟,一拍腿道:“难怪他一次不来玄宫,是忙着趁我不在向您大献殷勤好取我代之啊!”

    岐伯哼笑,用蒲扇拍重黎头:“你小没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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