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秋末,阵阵阴云笼罩长空,城中朗照顷刻暗淡,随即降下甘霖。连绵细雨扑洒在砖墙石瓦,须臾之间浇透了屋脊兽。

    近年来东都的秋时常泡在雨季里,一盅温酒飘香,偏要与其争辉,弥漫在祈愿酒楼蓄势待发,只等雨幕雾帘散去,酒香贯穿十里深巷,引来无数乡客。

    楼下酣醉的书生诉说着宏伟壮志,年祈自木阶踱步而下,充耳不闻。一身素白的衣裳与醩酒气格格不入,青丝间也不过穿了根白玉簪。

    系上一袭薄氅,年祈对身后的女子道:“今日我未必会回,几个姑娘里属你最机灵,酒楼便暂交于你和胡娘打理。”

    “是,祈落定不负东家所望,必在一日内让祈愿酒楼跃升为大隋之首!”似是看出她的落寞,祈落有意同往常那般逗她开心。

    年祈哪看不出来,只是今日不同,饶是有再欣喜的事,她也挤不出一丝笑容,“有心了。”

    轻飘飘的一句,祈落眼看无用,收敛神色挫败地瞧着她的背影。

    楼外雨声淅沥,管事的胡娘递来一把浅色的伞,“东家,早些回来。”

    小雨转大,磅礴的声势打在耳边。行人步履匆匆,怎料这雨跟针似的朝人身上扎,落在砖石上无声地扬起灰垢,尘土湿润的气息徐徐散开。

    “老赵头,你也莫怪咱们兄弟几个逼得急,你欠债不还,咱们这些个要债的又何来好日子过?”空荡荡的街道上,三个大汉挡住瘦弱男人的去路,领头的大汉宝贝似的摸了把手中的杀猪刀,笑呵呵地威胁:“上头发话了,欠赌场的一百两,给你三日时间,若是三日后见不着银子,小心你的脑袋!”

    说罢,他抬手一挥刀尖,斩破几滴雨丝顺着刃面砸到老赵头脸上。男人瘦的皮包骨头,眼窝深深凹陷,经他这么一吓呼出了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老赵头不敢搭腔,紧紧盯着大汉手上的杀猪刀,生怕下一秒它就砍要下自己的头颅。

    那大汉鄙夷地哼了声,银白刀身映射出老赵头惊恐的神情。

    年祈迈出酒楼门下的横木,见此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不着急撑伞,瓦檐隔绝了红颜与雨的接触。

    “爹!”巷子中跑来一女子,蓬头散发被雨浇的贴在双颊边,粗布衣裳上还缝了好些个补丁,乍一看莫过于秽污堆的乞儿。

    三个大汉见她凑近,尚未瞧清容貌便被一股直冲脑门的恶臭惹的连连后退,也顾不及她是美是丑了。

    女子余光瞥到这一幕,心底松了口气。她伸手欲将老赵头扶起来,后者却先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浑然是怕稍不留神叫她跑了。

    “彪哥,这是我大女儿霜儿,父债女偿,用她抵债可行?”老赵头按住霜儿的头,胡乱地扫开她挡在面上的发丝,露出一张白净幼瘦的姣好面容。

    “爹...?”霜儿猛然怔住,对上大汉那双惊艳露骨的眼神登时战栗,恐惧遍布四肢百骸。

    听老赵头唤作彪哥的大汉应下,霜儿扑通一声跪地,心里的惧意使她话音发颤,“爹,霜儿求你,不要将霜儿卖去赌坊,那里头的人是何模样爹应当是知晓的,若霜儿去了...怕是会没命的呀爹!”

    “爹身子骨弱,霜儿不求其他,只求爹留霜儿在身旁伺候着...”

    她一遍一遍地磕头,本该沉闷的响声此刻却淹没在雨势中,哪怕额上见了血也打动不了一颗自私贪婪的心。

    烟雨蒙蒙,模糊了视野。年祈低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要怪就怪你娘,肚子不争气没把你生成个带把的,还是个短命鬼,呸!”老赵头越说越气。

    霜儿保持着磕头的姿势,扯出一抹悲哀的笑,纵有千万般念想也难逃凄苦命,“可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啊......”音如蚊虫,随风而逝。

    雨落的急,为秋风倾倒,斜斜打在面颊钻入衣襟,酸了眼眶。

    手持杀猪刀的大汉畅快地笑了两声,拽起霜儿就往怀里摁,“小美人儿莫忧,进了咱们赌场,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还不愁男人哈哈哈!”

    “留步。”

    大汉转身欲走,听此止住了动作。

    年祈缓步来到几人跟前,朝老赵头微微点头,“我家酒楼急需人手,瞧着这位姑娘颇有眼缘,若老人家舍得割爱,我祈愿酒楼愿出二百两解你燃眉之急。”

    “二、二百两?”老赵头愣了一瞬,口中不断喃喃着这个数字,回过头发现这竟非大梦一场,心潮顿时如洪水猛兽般澎湃,“舍得!二百两啊...谈何不舍!”

    年祈又看向彪哥:“彪大哥可是要与我抢人?”雨珠滑落伞尖,一只白皙的手探出伞外摊开,向他要人,“姑娘家可不好淋多了雨。”

    彪哥眼珠子转溜了下,打着哈哈把人推进伞下,“祈老板言重了,既是你看上的,咱们哪有抢的道理。”

    倘若他没记错,这位祈愿酒楼的祈老板与他们赌场的主子该是往来甚密。

    得到回答,年祈回到酒楼拿出两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交于老赵头,又由老赵头取其中之一还债。打发走了彪哥三人和老赵头,年祈叫来胡娘安顿霜儿,又嘱咐了句霜儿:“你大可安心住着,现下我需得出门一趟,晚些时候回来寻你。”

    霜儿在雨中又站又跪,已微微打着冷颤,说出口的话却掷地有声,“霜儿多谢祈姑娘救命之恩,永世难忘。”

    ……

    东都几十里外,远近山影深浅不一,腾腾雾气萦绕高耸山峰,只在那蜿蜒如盘蛇的小路上窥得一袭素衣女子撑伞而行。

    细雨浇濯草木人间,年祈来到一座无字石碑前,面若冰霜的容颜又冷上些许。她心情沉重地将目光放在无字碑上,心头仿佛有块大石头压的她喘不过气。

    年祈取下腰间的酒壶,沉默着倒出半壶杯中酒,又仰头灌入口中。

    雨落山地,俨然形成了一条条树杈似的潺潺流水,透色水流印进年祈眸中,倏地降下一抹稠红,浸染整条水道......

    宣禧七年,大隋京都欢庆定国将军凯旋而归,虽夜已至戌时二刻,但全城上下明烛未断,百里长街人头攒动,乐府锣鼓喧天,酒香数里难醉。

    然,长街之外,一道圣旨悄无声息地来到年家府邸,位高权重之人不由分说屠尽了年家满门,黑骑践踏过至亲身躯,两位姐姐忍着哭腔护送最小的妹妹离开,自己身陷囹圄。

    那人大发慈悲怜悯二女,留其性命入府做小,谁曾想二人不愿委身,一人疯了般撞击石柱落得个骨破面损的下场,一人拆下金钗刺入心口数十下,唯恐自己死不透。

    年家几十号人,金银多如牛毛府邸却只有将军府内甚小的一方天地。

    人祸始料未及降落年府,腥红碎肉不堪入目,整座宅子犹如恶鬼上门,滔天红气经久不散。

    那一夜,大隋打了胜仗,卿本佳人舞盛世,火树银花不夜天,空前盛况蒙蔽天下双眼。

    可笑的是,第二日京师依旧艳阳高照,满城荣光。曾名震一时的年家酒楼自那天起销声匿迹,无人问津。

    年祈眸光晦暗地移向无字碑,酸涩苦感早便在茫茫岁月中化为一腔麻木。年家如今是千古罪人,此墓碑无名无字已有四年之久,非是她担心若墓碑有字会为她招来杀身之祸,反之,她偏要亲眼见到仇人亡命,待家族昭雪后,光明正大地刻上“年”字,刻上他们所有人的名讳,叫天下人皆知年家清清白白。

    头顶峭壁之上,林中树木层层叠叠,刀光剑影游移其中。

    一布衣男子驾着骏马穿梭林间,躲避身后的追杀。他身上显眼的刀伤溢出血液,不消片刻便熏了大片衣裳,鲜红夺目。

    他伤势过重,如此僵持下去定难逃一死。

    少年见追杀的人穷追不舍,当即下马,扬手拍了拍示意马匹继续前进,自己则绕路逃之。

    他不敢停,即便头脑昏沉脚步虚浮。山路崎岖,尽头竟是望不到底的长坡,身后的林间尚潜伏着不轨小人,少年咬牙纵身一跃,哪知脚底一滑整个人栽进草里沿着斜坡滚下。

    “咚”的一声响,浑身是血的男子摊在平地,面朝上苍,被雨砸了个正着。

    这破雨,待本世子……

    少年心底暗骂,艰难地翻过身。白衣女子错愕的神情闯入瞳仁,使他残缺的心脏蓦然鼓动了瞬。

    年祈不动神色地打量着眼前的血人。

    失了如此多血,应当活不长了吧?可若是让他的尸首曝露在这墓碑周围...略有不妥。

    这么想着,年祈缓缓动身,捏着伞骨走向少年。那人见她靠近,也不知哪来的气力支撑着自己坐起身,半掩的黑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这位公子四处张望,可是在寻找掩藏之所?”年祈稍稍弯腰。

    “我瞧那处甚好。”她指着他身后的杂草堆道:“长草遮蔽,不宜被人发现,公子觉得如何?”

    “......甚好,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但在下已无力气挪动,如此便好。”少年喘着粗气,还以为她被他一身血红吓到了,是以为他计策藏身之处。

    “无妨,若公子不嫌弃,小女子可助公子一臂之力。”

    少年闻言一愣,抬首见她动身,竟当真要助他一把。年祈的手在空中停顿片刻,恐触及他伤口,犹疑了会儿才将手搭上他的肩头。

    “姑娘是否婚配?”瞥见侧边那道白皙细长的虚影,少年眼睫轻颤,深埋笑色的眸直直撞进她眼里,“可有心上人?”

    “公子何意?”年祈不懂。

    雨水打湿他煞白的唇,一抹弧度似有似无,“若有,在下便是趁人之危,若无,男女授受不亲,在下更无缘由占姑娘便宜。”

    年祈反复嚼着他这几句话,施施然收回手,静站在那睨着他。

    敢情是在逗她玩。

    见她面无表情,少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突然间注意到她腰上系着的酒壶,展眉问道:“姑娘这酒能否借在下一用?”

    酒?

    快没了性命还惦记着她手中的将军泪,想来是好这一口的。年祈想,若是她死前能再尝口心爱之物,倒也是死而无憾了。

    “遂公子愿。”

    年祈贴心地为他打开木塞,随后便见少年拿着酒壶往腹部的伤口上洒。

    他闭了闭眼,耳边一阵轰鸣,疼痛揪的他心底发慌。

    身上伤口斑驳,就这点酒怕是有不了多少用处,白白糟蹋了姑娘好意。

    少年叹笑一声,无奈感倍增,“看来老天是真想要我这条贱命,拿去罢。”

    年祈脑子空白了一息,脱口而出:“你很想活着?”

    “谁不想活着?没遇到姑娘前,在下定会坦然赴死,但在下死前一刻对姑娘惊鸿一瞥,如此潦草去之,怎能甘心?

    不知是否是生命正在流失致使他话音无力,语调端得散漫佯装无事,苍白的脸蛋难显绯红。他提起酒壶,视线一笔一划描绘着壶身张扬的字迹。

    “将军泪?好名字。”

    少年昂首,报复似的大口灌入壶酒。

    此等粗鲁的模样,若是往常,年祈定会嫌他如此喝法糟蹋了她亲手所酿的将军泪,但心底却也钦佩他这般潇洒,故而会放下手头事宜与他共品美酒。无奈此时不凑巧。

    “死前有口烈酒过过嘴瘾,还有姑娘这般美人相送...”凉风裹着雨水滑入他咽喉,凛冽的异物感使少年猛咳嗽几声,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也受此影响,愈发向外吐露着鲜血。

    年祈盯着疼的面色惨白却硬是一声不吭的少年。他咧唇笑起来,疲倦的黑瞳未染分毫对死亡的恐惧,“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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