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都城彻夜点灯,歌舞升平之外,竹林高处狂风肆虐,呼啸着扯下几片细长的竹叶,穿梭林中不时擦出嘶唳的叫喊。

    叶影摇曳间,隐约可见一道瘦小的人儿摇摇晃晃行走其中。

    眼前一片黑,头顶的月光不合时宜地被云层遮挡,夺去她的视线。天边雷声震破一切浑浊,与身后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仿佛碾过她的心脏。

    小女孩不敢回头,只能一股脑向前狂奔。雨水倏而滴落,没入土地中不见天日,血腥和仇恨深深扎根。

    躲藏在草木山岩中,几个高大身带佩剑的男子驻足草前,小女孩捂着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求这几人尽早离开莫要发现她。

    条条水迹滑落到女孩下颚,或雨或泪,眼前,领头的男子嘴中说了些什么,转过身来。

    小女孩瞳孔骤缩。

    这张脸,俨然是得胜凯旋的那位定国将军...

    爹娘......姐姐......

    不要............

    “不要!”

    床榻上的女子猛然惊醒,额上的细汗诉说着梦魇的可怖。

    年祈闭了闭眼,压制下心底的慌乱与燥意,冷汗浸湿脊背。

    定国将军?

    呵...不过是虚伪小人罢了,年家遭受无妄之灾,他却踩着年家众人的尸首爬向高位......

    一簇微光攀上被褥,年祈转头,轩榥外已然天明,徐徐高升的红日彷若这流年之长河,生生不息。

    -

    卯时二刻,旧衣破败的少年郎穿梭于人烟阜盛的长街之中。东都商贾云集,店肆林立间只闻各路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满目琳琅的物件儿绊不住少年的脚步,他在一家酒馆前站定,望着牌匾轻喃出声:“祈愿酒楼......”

    萧鹤之大步流星来到柜前,“小二,不知你们这可有一位素衣姑娘?”

    素衣姑娘?

    祈殇摆放好酒坛转过身来,触及少年面容手上滞了一刹,稍一挑眉,显然是认出了他来。

    昨日离去前东家曾给他留下张信纸,这少年口中的素衣姑娘莫不就是东家?

    她扫视了眼眺望着酒楼内好似在寻什么人的潦草少年。身上的粗衣血迹斑斑,污色遍布,也不晓得他究竟要穿到何时。

    祈殇皱了皱鼻子,“东家在阁楼,你且随我来。”

    晨风携深秋钻入,抚过肌肤余下刹那凉意,年祈提笔书写着,门外动静由远及近,她眉梢轻抬,捻过一张白纸覆盖字迹。

    “东家,昨日那......”

    听祈殇在身侧耳语片刻,年祈掀眸诧异地看向候在门外的少年。

    她低声说了些什么,祈殇应下,引进少年后合上木门。

    “公子你这是?”年祈先一步开口。

    萧鹤之从衣襟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两根手指掐着,无辜地望着她,“不是姑娘留下纸条,说若在下无处可去可来酒楼吗?”

    “是如此,但...”年祈哭笑不得道:“纸上说若公子伤好后可来,那么公子伤可好了?”

    “伤...”

    果不其然,少年愣了瞬,随即又找补道:“姑娘不知,在下身强体壮,这点小伤对在下来说不过挠痒痒罢了,不妨事。”

    小伤,吗?

    想起为他上药时那皮开肉绽下露出的星点白骨,年祈紧了紧牙关,正想开口劝他回去养好了伤再来,岂料一抬眼便迎上少年那双天生上挑的桃花眸,目不斜视地盯着她,颇含了许委屈。

    “……”

    “也罢。”她叹道:“名字?”

    见她应允了,萧鹤之尚来不及喜悦,话到嘴边又顿了下才道:“何萧。”

    “年纪?”

    “十九。”

    萧鹤之迈了两步席地而坐,单手撑在书案上拖着下颔,“姑娘现已知晓我的名讳,我却还不知姑娘芳名。”

    注意到他的动作,年祈头也未抬,“酒楼不是已然告诉你了吗。”

    “酒楼?”萧鹤之意识到什么,轻笑两声,“祈愿...”

    “你既已离开,可有告知陈家夫妇?”

    陈状和他娘子常来镇上卖竹篓、鱼,和一些精巧的手工物件,有次在西里街惹上了个气性不好的暴发户,当街扬了他们的铺子,扰得整条街不得安宁。

    年祈见那夫妇二人不过是为了讨生活的农民百姓罢了,何故要遭暴发户无端的怒火?遂而暗中替他们了结了此事。

    “有的,他们与祈姑娘皆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会不告而别。”萧鹤之道。

    他临了前还偷偷留下了身上仅剩的几两银子,逃亡途中他自己都自顾不暇,眼下唯一能报答他们的也就只有那几两碎银了。

    对祈姑娘的报答...

    少年直勾勾地望着她,一时不察竟痴笑了起来。

    不若以身相许?

    年祈提着笔的手定住,写也不是放也不是。

    “......何萧公子还在这作甚?可去找祈落或方才引你上来的祈殇姑娘,她们会告知你如何做活。”

    萧鹤之回神,意识到自己的举止不妥,忙坐直身体,“对不住,冒犯了祈姑娘,我这便去。”

    见他起身,年祈松了口气,笔尖正要落在宣纸上时又听他道:“何某有一事不解,不知祈姑娘为何会救我?”

    昨日他明显察觉到,起初她是无救他之意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年祈未恼,泰然自若地解释道:“公子身上的衣裳破旧不堪,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想来是不觉间得罪了哪家财主,是以只身逃到那深山之中被逼上绝路。”

    “我这人心软,见不得老天专收苦命人。”

    少年心头一动,压下了转身的念想,只道:“多谢姑娘。”

    若来日你知晓我并非真实的何萧,可会后悔当初救我......

    那人穷追不舍,他为了甩开他们,途中特意在一户人家那十两银子买下了这身以做伪装,虽最后还是被那群人识破重伤,但好在给他钻了空子逃离。

    萧鹤之离开了阁楼,垂眸。

    谁又能料到,真正救了他一命的竟是这身民间随处可见的粗布衣裳。

    …

    年祈埋头书写半晌,耳畔忽闻牖外蜩螗羹沸,唤来祈落,“何事这般热闹?”

    “回东家,太子久闻东都乃贸易之乡,又逢近日契丹商人在七彩食肆吃坏了肚子,特遣南营卫到东都各处巡查,是为确保关内外商客的安全。”

    语毕,祈落扁扁嘴嘀咕道:“太子殿下说是如此说,但街坊传闻太子巡查是假,寻人是真。”

    “寻人?”

    年祈来不及多想,“各个楼盘都要巡查不成?酒楼也要?”

    “应当是。”

    “巡到何处了?”

    祈落想了想,道:“下一个是天香楼,巡完天香楼就该咱们了。”

    年祈:“且去瞧瞧。”

    因南营卫突至东都,一群兵将人手一把刀在街上大肆游荡,惊散了沿道的人群,百姓们慌里慌张地窜走,回到舍内闭门不出,生怕言谈举止失了错惹官家不快,招来灭顶之灾。

    街景萧条,独留一客栈老板与营卫头子争论不休。

    年祈远远望去,不想又是一眼熟之人。

    他不正是那日找茬陈家夫妇的暴发户吗。

    “赵老板这家客栈也是开到头了,屋子又差又脏不说,偌大一家客栈,连个像样的碗勺都拿不出来,奸商。”祈落只觉大快人心,“可算有人能治他了。”

    年祈摇摇头,“因果报应。”

    “我赵家客栈从未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凭什么让我歇业休整?”说话之人挥开营兵的刀刃,“你莫不是以为一把剑就能让我跪地求饶,吓唬谁呢,老子可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赵海略小的一双眼轻蔑地看着他们,两手交叠在突出的肚子下,大腹便便,满身金银不显金贵反倒透出些许庸俗之气。

    领头的南营卫副统领示意手下收回刀刃,取下腰间的令牌,“太子令在此,谁敢不从。”

    “嘁。”赵海压根没拿正眼瞧那令牌,张口间得以将他一口黄牙看个清楚,“太子令牌在此,又不是太子本尊在此。”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着副统领的胸口,“你不过是太子手下的一条狗罢了,叫唤到大爷面前来了?”

    祈落为他捏了把汗,“这赵老板平日里蛮横些就罢了,南营卫可是太子亲兵,他不怕掉脑袋吗?”

    “贪婪小人,唯有刀架在脖子上他才晓得怕字几横几竖。”年祈瞳底无一丝起伏,古水无波。赵海话落的瞬间便被南营卫擒住,往后时日怕是不好过。

    身后,少年悄无声息靠近,眯眼看着那边的情形。

    年祈偏头,“何萧。”

    隐在门后的萧鹤之闻声也不藏着了,索性大喇喇地走出来,“祈姑娘好眼力。”

    他笑颜明媚,年祈凝视了好一会儿,冷淡的眸底划过一抹探究,“你且去趟后厨将此事告知他们,以免晚些受到惊吓。”

    萧鹤之歪了歪头,笑意不减,“得令。”

    南营卫副统领收拾完赵海,带队踩上天香楼前修的垂带踏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侧眸朝祈愿酒楼的方向看去,与立在那的年祈遥遥相望。

    年祈收回目光轻轻挥袖,转身进了酒楼,吩咐道:“天香楼产业庞大,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巡完的,温壶浮华酿来,静待贵客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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