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马场,温度比早晨更低。

    每个来往其中的人都哈出浓厚的白气,像中年男人抽着愁苦的烟。

    一瞬间,苏问雪想起被她丢在“安全屋”的苏囿明。

    爸爸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跑出去找妈妈,今天他俩又吵架了吗,妈妈什么时候原谅爸爸,她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能冻死人的西坡县,回深城的家……一连串的问题环绕在她的胸口,令她失神地站在路上,陷入沉思。

    “苏问雪!”

    秦淮的喊声拉回了她的恍惚。

    他的嗓音带一点愠怒,在微微嘈杂的风里,像大雪里一道远处投射过来的车灯,也许无法照亮面前的黑夜,却足够让苏问雪明白自己现在身处何地,该做什么。

    她定了定神,在离自己二十米的地方,看见了秦淮和他的黑马。

    幸好,他没朝她走来,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等她自己靠近。

    “我来晚了!”

    她把手里的比赛宣传单塞入早餐布袋,小声回应他,但愿自己的迟到没消耗掉他太多的耐心。她朝他跑的步子急,眼睛一直望着他的方向,不敢挪开一丁点。

    还有五米的时候,一群女生从苏问雪的身后冲出来。

    她们停在秦淮的面前,似乎想和他说说话,但碍于他冷漠的面色不敢上前。

    苏问雪被她们撞开,被挤了出来。女生们的身影挡在她和秦淮之间,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无法再观察到秦淮的表情,迎风打了个喷嚏。

    “嗨,你在这儿等谁?”

    熟悉的女声钻入苏问雪的耳朵。

    苏问雪擦鼻子的手一顿,仰头,她的判断没错,此时走向秦淮身边的,是她在三班的班长,尤玲玲。

    女生们自动往后散开了点,给尤玲玲让路,也为苏问雪腾空了视野。

    秦淮的身影重新清晰,他却意料外地望着苏问雪的方向,任由尤玲玲的热情主动落了空。

    也许这不是秦淮第一次对尤玲玲如此,而这姑娘早就习惯了他的冷漠,于是在秦淮的沉默中,尤玲玲的手伸向了他身旁的黑马,“六边形,好久不见!”

    顿时,黑马呼出一大口白气,层层叠叠裹住尤玲玲的脸,然后它偏开脑袋,绕到了主人秦淮的另一边,望向无尽的雪地。

    “调皮鬼……”

    尤玲玲自说自话,尴尬地把手收回来继续问秦淮:“它名字是你取的?六边形是雪花的意思吗?好有诗意。”

    秦淮听到这里有了点反应,扭回头,看了眼呱噪不停的尤玲玲,却依旧没有开口。

    这时,终于有女生注意到气氛的窘迫,她们把尤玲玲拉回来温声哄着什么。尤玲玲轻轻摇头,撑着最后的理智看秦淮,笑说,“这有什么?他要不这样,就不是他了嘛!”

    “对对对。”女生们配合着起哄,总算帮尤玲玲找回一点脸面。

    苏问雪从旁围观,把擦了鼻涕的纸巾捏在手里,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和秦淮打招呼。

    某种层面上,她不喜欢尤玲玲,但更不想以后在学校的处境变得艰难,所以她不能把两人关系闹僵。

    “六边形不是雪花的意思。”

    耳侧传来李峰的话音。不知何时,他出现在了苏问雪身后。

    “嗯?”苏问雪尾音上扬,却发现李峰拉上她的胳膊,径直往秦淮走去。

    李峰手上牵着早晨那匹棕马,嘴角含着笑,眼睛看向前方,“这名字是淮哥取的。因为它是早产,从小体弱多病,爷爷决定给它个硬气的名字,叫它石头来着,怪难听的!两年半前,淮哥来西坡,帮它想了现在的新名。他说,有种说法叫……‘六边形战士’。”

    苏问雪知道这个词,恍然地哦了声,她和李峰已经走到了秦淮的跟前。

    “她来这儿做什么?”“也是找秦淮?”

    “不是吧?难道秦淮今天来马场等人,就为了等她?”

    女生们叽叽喳喳,投过来的眼神满含敌意。

    “不可能。”尤玲玲的嗓门拔高,盖过了其他声音。

    她直愣愣地看着秦淮,看着他把六边形的缰绳放入苏问雪的手心,再温声细语地对苏问雪说:“走吧,该回家了。”

    女生们变得鸦雀无声。

    尤玲玲愣了片刻,好似被人猛扇了一个耳光,脸颊发烫。

    她几大步冲到李峰的马前,伸手一拦,指着前面并排走的两人,“他俩怎么回事?”

    李峰一只脚踩在马镫上,又放下地,挑眉笑了,“这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人家小雪啊,现在住在淮哥家的院子里。爷爷交代了,让淮哥贴身照顾小雪。”

    尤玲玲安静地瞪圆了眼,像只快要气炸的河豚。

    “小雪的蓝眼睛那么漂亮,成绩也好。可能爷爷看上了她,准备让她给淮哥做媳妇吧!”

    李峰在尤玲玲心口插了最后一把刀,看她哑口无言、浑身颤抖,满意地上了马,朝前追去。

    马场外的两百米,一贯地十分拥堵。

    李峰在人头里寻找,却见苏问雪和秦淮隔着黑马,一人一边走着,愣生生把马闲置起来。

    “你俩在散步啊?”

    李峰下马陪着走,晚上时间比早晨宽裕得多,就是这天冻死个人,夜路也更难走,有马不骑可能是傻了。

    苏问雪转头对李峰笑笑,礼貌又尴尬,“要不,你帮我劝劝他?他不愿意。”

    “不愿意什么?”

    李峰好奇地看向秦淮,见秦淮一把拿走棕马的缰绳,作势要上棕马,立刻就懂了。

    他一拍脑袋,懊悔道:“差点忘了,淮哥答应路上给我讲题,那就只能麻烦小雪自己回家了……”

    毫无默契的谎话,被两个男生演绎得过于流畅。

    苏问雪来不及多问一句,被李峰推着上了黑马,再一声马哨,她随着黑马小跑了出去。

    身子微微颠簸,苏问雪回头看后方,雪地上的马匹众多,她一眼就认出了李峰的棕马,也或者,她一眼就认出的,是秦淮那张和四下环境格格不入的自带安静气息的脸。

    马跑动的速度不快,苏问雪趴在它的背上,闭起眼睛,双手搂抱它柔软的鬃毛,胸前慢慢暖和。但不知为何,她心里略微有点酸涩,不禁喃喃自语。

    “六边形,我是不是很麻烦?他是不是更讨厌我了?”

    苏问雪是在秦淮的喊声中醒来的。

    自己居然在马背上睡着了,她不敢置信地睁开眼,先打了个喷嚏,习惯性地,用手捂住了嘴。

    秦淮站在马下看她,微微后移,朝她伸出双手。

    他的眼睛里有光点闪烁,定定地看着她一人。

    “你……你再退一点,我自己跳下来。”

    苏问雪指挥着秦淮的动向,等秦淮照她的意思做了,她往地面看了眼,太高了,只能放弃潇洒,小心翼翼抓紧马鞍,绷紧脚尖,贴着马肚子,一点点滑。

    直到鞋子碰地,她轻轻喘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紧张,但她还是笑着拍了拍马扁扁的肚子,提醒秦淮说,“咱们是不是该喂它吃点夜草?”

    “六边形不爱吃草,更喜欢干玉米粒。”

    秦淮牵起马缰绳,走到院子门前,扯亮了一盏黄灯,绒光从他头顶散落。

    苏问雪揉揉眼睛,他的背影,沉默地框在她的眼底,和他身边的马、身后的院门、滴水的屋檐融成一幅娴静的田园画。

    “又在想什么?”

    秦淮站在灯下,眉头轻蹙,看着一动不动的她。

    苏问雪摇摇头,从书包里找出装早餐的布袋子,跟着他进了院。

    他摘掉马鞍,从屋里扛来半袋子玉米粒,捧在手心,喂给六边形吃。

    “我能试试吗?”

    苏问雪看得出神,把早餐布袋搭在秦淮胳膊里,正要上手喂马,听见一些细碎的呜咽,从对面飘来。

    是妈妈在哭。

    苏问雪转身,推开了家里虚掩的门,尽管没有灯光,她还是辨出那趴在墙上抖动的瘦小身影。

    “您怎么了?爸爸呢?”

    关心的同时,苏问雪握起妈妈的手,妈妈却疼得一缩。

    她打开了灯,看清妈妈手背的烫红,不由惊讶,“这是苏囿明打的?他手真欠!”

    “不是他,是我自己不小心。”

    李娟低下头,眼角挂着泪,嗓音破碎,似乎想起了什么,走到院里,喊了声秦淮。

    秦淮停了手,面对着李娟,脸上染上浅淡的笑,“李姨,咋了?”

    一边说,一边往李娟的身后看。

    “今天麻烦你带小雪上学,这是姨的一点心意,你收下。”

    李娟摸出一叠整整齐齐的红票子,塞在秦淮的手里,“我现在工作忙,她爸爸也照顾不上她,这段时间,都得麻烦你看顾她。如果她有哪儿惹你生气,也请你多担待,好不好?”

    明明只是几句感激话,说到最后,李娟的鼻子里却溢出了几声哭腔。

    苏问雪在口袋里没找到纸巾,回屋里拿来的时候,看见李娟手里已经捏了纸巾。

    李娟一把捂住眼睛,蹲到地上,渐大的哭声在风里回响。

    “姨,您放心,小雪很乖的,您……身体要紧。”

    秦淮蹲在李娟脚边,除了言语安慰,他也不便做出更多动作,只好看向苏问雪。

    见此,苏问雪快步跑到李娟身后,紧紧抱住李娟的肩膀,轻轻地拍抚,“妈,我在呢!苏囿明伤不了你,咱们不怕他!”

    李娟回身,在苏问雪的怀抱里发抖,搂在苏问雪脖颈的手背烫伤分明。

    “先送进去,给她擦药?”

    秦淮拍拍苏问雪的胳膊,哑声比口型。

    苏问雪点头,在秦淮的帮助下,扶住李娟走回小卧室。

    母女俩一坐一蹲,在昏暗的光线里互相疗伤,沉默许久。

    李娟上班本就是体力活,来回路上的折腾也够呛,这会儿又哭了一场,很快就犯了困的,苏问雪替她盖了被子,要离开时被她拉住了手。

    “这钱,一定给秦淮。他愿意把马借给你,你要懂得感恩。”

    李娟哑着嗓子叮嘱,看苏问雪的眼睛通红通红。

    苏问雪还想问问,能不能自己买一匹马,但还没出口,李娟就松开了她的手,闭起眼,背过了身。

    她把想法咽回去,说声好,在李娟床前多陪一阵,这才轻手轻脚离开。

    “睡下了吗?”

    秦淮站在门外,见苏问雪出来就问道。

    苏问雪递还了烫伤药膏,看着他脸颊不算明显的担忧,蓦地想起李娟的嘱咐,把那一叠钱递到了他眼前。

    “我妈说了,钱必须给你,所以,你不能拒绝我。”

    光影昏黄,秦淮位于背光处,她看不出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的回答。

    “我不能收,否则要被我爷打死的。”

    秦淮讲的不是笑话,说完,他还推了推苏问雪的手。

    她的手触感很冷,如他所料,却在今晚的此刻,让他体味出一种别样的烫,他立刻缩回了自己的手。

    他抬头,对上苏问雪疑惑的眸子,轻声说,“李峰家还有一匹三岁的马,如果你需要……”

    “我不需要。”

    苏问雪打断他,再次把钱递给他,“我不会在这里久留,张罗着买好马,差不多就又该卖掉了,不够折腾的。”

    寂然在周围漫散。

    她举着钱的手没挪动过半分,似乎只要秦淮不收下,她可以一直这么举着,到天荒地老。

    秦淮妥协,把钱接过来。

    一声无奈的笑响起,他对苏问雪说:“我被爷爷打死,你会有一点点难过吗?”

    那三百块钱还是回到了苏问雪手里。

    苏问雪看着他走开的背影,听见他开门、关门。

    他开了卧室的灯,被窗帘遮挡,并不明亮。

    接着,灯灭了。

    苏问雪眼前一片透黑,在原地站了一会,对着手指哈几口气,转身回小卧室。

    今晚事情太突然,她没有复习,匆匆洗漱,爬上床,靠在李娟身旁。

    李娟根本没睡着,悄悄握住了苏问雪的手。

    母女俩有一句没一句说起苏囿明,原来,他老毛病发作,今晚又不回家了。李娟接到他电话时,在煮鸡汤,动气吵架就忘了关火,等锅水烧干,乱忙中烫了手。

    “妈,我们回深城吧?”

    苏问雪枕在李娟的肩上,问得很轻,“就算你不和苏囿明过,也一起回深城,好吗?我满十八了,可以赚钱养你,我不要你一个人在这儿受苦!”

    这话逗得李娟笑了,她摸摸苏问雪的头发,“可我觉得还是这里好。亲人冷漠,不如邻居亲善。你等着,妈妈去下碗面,日子还要过下去的。”

    被子空了一下,苏问雪的胸口灌风,她不放心李娟,跟着起床去厨房。

    等面条煮好,李娟多加了一勺猪油,闻起来有种久违的喷香。

    苏问雪确实饿了,顾不上吃相,快速吃下了肚,擦净嘴角,让李娟回屋睡,自己去院里洗碗。

    夜里的冰水,刺骨的冷。

    苏问雪的手指发木,收拾妥了,不知为何,竟看了一眼秦淮的窗口。

    那里的灯亮着,窗帘拉开,秦淮在窗前坐,低头摆弄手上的一件灰褐色的衣裳,补丁很多。

    苏问雪眼熟,认出来,那衣裳正是两人在村口初见时秦淮身上穿的破棉袄。

    “他在缝衣裳?”

    苏问雪低语,脑袋里浮现出在学校看到的那个排行榜,嘴角止不住上翘。

    看来那些女生中的流言也不假,秦淮的针线活儿,确实没话说。

    不过,他是怎样的人,和她终究没什么关系。

    她喜欢的东西,需要种在深城的土壤,强行种在西坡,活不下来的。

    将来无论爸妈离婚与否,她,都会离开西坡。

    苏问雪刚躺回被子里,想起新校服还没过水,只好再次走到院里。

    冷飕飕的水流,浸过校服,苏问雪屏住呼吸,试着往水里探手。

    “嘶——”她冻得缩回来,“这怎么洗?”

    只听哗啦一声,有人往她的盆里倒进了热腾腾的水。

    在氤氲的水雾中,苏问雪仰头。

    他居高临下,递给她一把小木凳,说:“我爷把洗澡水烧多了,用不完,借你洗衣服。你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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