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问雪接住他给的木凳,朝他身后黑漆漆的屋里看了一眼。

    “爷爷已经睡了?”

    “哦,我爷白天一直在忙,晚上睡得早。”

    秦淮边说边直起腰,往后退开两步,似乎给邻居送完热水和板凳,就不该继续待在院子里。

    “谢谢爷爷,也谢谢你。”

    苏问雪抓起滑溜溜的肥皂,涂抹在校服袖口。

    她在黑暗中翻搅热水,用力搓了几下,在她的余光里,一双犹豫的鞋子抬起,又落下。忽然,她就想起在学校走廊,他漠视她,连招呼都不愿意打的傲慢。一瞬间,她的笑穴被打开,噗嗤笑出了声。

    不过秦淮已经在她发笑之前走开,咔嚓,关上了屋门。

    苏问雪弯着腰,回想进村后发生的种种,她一直在欠秦家爷孙的人情。

    对秦爷爷有恩的人是她妈妈,享受秦家照顾的人,却是她,她心里总有点内疚,想着该拿什么回报秦家?她手里没钱,秦淮也不可能收钱,而且,钱这东西,在村里又有什么用?

    正苦恼着,对面的屋门嘎吱一声,有人走出来。

    秦淮放下抱着的半袋子石料,扯开了位于他们头顶的一盏灯。

    苏问雪眼前一晃,刚才还混沌一片的院子顿时亮堂了不少。

    她看见秦淮抱起石料,走到她身边,把石料慢慢倾倒在一块白塑料布上。

    苏问雪眨眨眼,那些小石子虽蒙了尘,却泛出各色光泽,令她久久合不上嘴。

    这一袋子东西……莫非是宝石?

    人家的私事,她不好开口多问,现在,最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好好洗她的校服。

    哗哗的水声里,秦淮也没说话。

    他搬另一把木凳坐下,拿起一个带网洞的筛子,舀一捧石子,筛选出合适尺寸的,装入一只不透明塑料盒。

    他动作专注,若无旁人,仿佛坐在这就为完成这份工作。

    但当他白皙修长的指骨握住筛子,轻轻抖动时,苏问雪的目光根本没能挪开半寸。

    这样条件优越的手,与她父亲苏囿明的相比,也不差分毫。

    秦淮……他不该坐在这里,干这样的粗活。

    苏问雪拿衣架挂好了校服衣裤,抬盆子倒水,但她还没完全站直,盆沿从她手上滑脱,咚的一下掉回地上。

    “我来吧。”秦淮先她一步端起来,步伐稳健地走到院外,过了会儿,单手提着空盆走回来,甚至帮她摆放在墙边。

    苏问雪注意到他手指沾了水,过去递上纸巾。

    他摇摇头,“一会就干了,不浪费你的纸。”说完,继续坐回他的木凳,低头整理彩石子。

    “听许老师说,你拒绝了京北大学的保送资格,是有更好的安排了吗?你……为什么非要留在西坡?心里没有惋惜吗?”

    苏问雪不确定自己的问题有没有越界,但她太好奇秦淮的答案,太想知道秦淮这样的南方人之所以铁了心留在西北县城的理由。

    秦淮停下手上的活,转头看她,眼神短暂地逗留,便唇角扬笑,移开了目光。

    苏问雪犯了执拗,坐下来,凑近他一些,“你不想告诉我?”

    “不是,”秦淮否认地很快,这次他停下,把整个身子都转向了她,“我以为你知道我的答案。”

    “为了爷爷?只是为了爷爷?那你自己的梦想呢?都不重要,都可以放弃?”

    苏问雪着急地追问。

    这些问题在她思绪里缠绕了一整个白天,从她得知秦淮也是深城来的转校生的那一刻起,就压在了她心头。

    她想,秦淮面临的问题与她很相似,可秦淮的身上丝毫看不出选择和舍弃的痛苦,她要探究其中的原因,要弄清楚支持秦淮做决定的原因,是什么。

    “我爸妈很忙,如果我也不来,爷爷没人照顾,很孤独。”

    秦淮的话音,像是从他的牙齿缝里挤出的,飘忽,但莫名有一种坚决,不容置喙。

    苏问雪听了这话,乱了节奏的心脏,犹如被谁的指腹柔柔摁压,连挣扎都做不到就被摁回原地,不再不安跳动了。

    “是呢,我……也舍不得妈妈一个人留下。”

    她的嗓音渐弱,自己都快要听不清,更不可能被秦淮听见。

    一张花花绿绿的硬纸,闯入她模糊水汽的视野。

    伴随而来的,是秦淮放得很轻的话语。

    “在早餐袋子里发现的,应该是你的。”

    苏问雪快速擦了下眼尾,想起林暄提到的县级歌唱比赛。

    那时在走廊里,她急得去马场,匆匆忙忙收下宣传单,还没仔细看过上面的内容。

    “第一名有五万块奖金,”她边看边念出来,放下宣传单,看了一眼身后破落的“安全屋”,喃喃自语起来,“汤锅烧坏了,我想给妈妈买只新的。还有冰箱、取暖器、电饭煲、微波炉、烤箱……洗碗机,洗衣机……这些都是妈妈在深城用习惯的,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对了,妈妈一直想买扫地机器人!”

    说到扫地机器人,苏问雪哑笑起来。

    其实,她心里最希望的还是带着妈妈回深城,可妈妈不愿意离开这里。

    “买再多东西,也不及你人留下来。”

    秦淮一语点破,像黑暗里伸向苏问雪的一只手,热情主动,近在咫尺。

    苏问雪轻轻低下头,“可我想要的,不在这里啊!”

    玄妙的力量拉扯她的眼泪,它们挂在她的眼眶里,摇摇欲坠,预告了她即将在秦淮面前的失态尴尬。

    他递了纸巾给她,但她没接,继续用手背抹掉。

    “那你……还要不要参赛拿奖金?”

    秦淮温声地问,视线重新落在宣传单上。

    下一瞬,苏问雪的手指压在了他的唇上,很冰,也很柔软。

    她嘘了一声,示意他安静,随即,她回头看小卧室的窗口,对他说:“比赛这种事,千万不能在家里提,你也不想看我妈伤心吧?”

    秦淮无声地眨眨眼,而后,她指腹压着他的力道消失,从他唇上撤开了。

    顷刻,无法理解的失落,漫上他的胃部,难以名状的涩感在胸膛里涌动。

    “李姨为什么讨厌音乐?”

    昏黄的灯影中,苏问雪哼笑一声,白他一眼,“我爸是音乐圈的大制作人……不对,是曾经的大制作人。用行话讲,他现在有点过气,就是,没什么人找他制作歌曲,他只能啃老本。那在我妈眼里,我爸就成了游手好闲,而且他不顾家,整日在外面混。如果没我妈,这个家早散了。所以,我妈不想让我走我爸的老路,希望我做普通人,念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子,安稳过日子。我说的这些,你……懂吗?”

    秦淮看着她深蓝色眼瞳里闪烁的光,再次点头。

    他又望了一眼那张褶皱的宣传单,把它从苏问雪的手指间抽出来,起身,往自家的厨房里走。

    “你做什么?”

    苏问雪追在他身后,不明就里,但直觉他的举动不对劲。

    她踏入他家厨房的时候,听见火柴划擦的响动,接着,她闻到了烧糊的味道,一把拨开秦淮的肩膀。

    刹那,一团火光晃入她的眼中,她看着跳跃的火舌沿着宣传单的下边往上舔舐、吞没单薄的纸张。

    “快停下!”

    她拍打在秦淮的手腕上,用着她毫不自知的大力气。

    秦淮照她的意思做,拿开右手的火柴,扔进灭火的水罐里,但纸张的一小部分被烧成灰,簌簌地掉落下去。

    苏问雪自然却秀气的眉头皱着,把纸张拿过去按在胸口。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没说不参加比赛。”

    秦淮听此并不气恼,反而轻翘嘴角,“为了向李姨证明你的音乐才华可以换钱,可以饱肚?”

    苏问雪抬头,眼中的雾气已经干了,只余下灵动的亮泽,像南方城市夏日阳光下的湖面波光。

    “一次县级比赛,我拿第一也扭转不了我妈对音乐的看法。但五万块奖金,能帮她稍微改善现在的生活。”

    秦淮轻叹口气,帮她补充另一条理由,“比赛在圣诞节,第二天是李姨生日。”

    这话勾起苏问雪的好奇,她眼眸微怔,“这也是爷爷告诉你的?”

    “当然。”秦淮转身,拿扫帚清理了地上的白灰。

    苏问雪鼻子敏感,打起喷嚏。因为闭着眼,她只察觉到整个人往前撞,额头抵在某个人的校服上,推着那人继续前倾,倒在一个矮台上。

    世界都安静了。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敢动,闭着眼,他的呼吸洒在她的颈侧,温暖,又有点痒。

    “秦淮?”她喊他的名字,以缓解尴尬。

    “嗯。”他应她。

    她紧靠着他,话音近乎耳语,“我不是故意的,你的背疼不疼?”

    终于找到合适的话题,她倏地睁开眼,对上他看她的黑眸。

    距离太近,他的睫毛都根根分明。

    吧嗒,她重新闭了眼,再陷入一片黑暗。

    “不疼,你呢?”

    他说,手掌握在她的肩上,轻轻反推一下,让她从他身前离开,自己站稳。

    “我皮厚,你少操心我。”

    苏问雪低着头,摸摸自己的脸,猛然想到什么,抬眸,看向沉默中的他。

    他脸上没有表情,她松了口气,唇瓣开合,丢下一句“晚安”,转身跑了出去。

    “喂!明天还一起去学校?”

    秦淮怕吵醒院子里的两位长辈,用气声急促地叮嘱,听来颇有几分好笑。

    “知道啦。”

    苏问雪从家门里探回半颗脑袋,迟缓地回应,说完就关起了门。

    小卧室里,李娟半梦半醒,咕哝着什么,又睡着了。

    苏问雪冲了感冒药喝,脱衣服躺下,双手很冷,用力在发烫的脸颊捂了捂,这才伸手关灯。

    转头,她发现床沿上破了洞的牛仔裤,不可能这时吵醒李娟,要求缝补。

    明天先换别的裤子穿。

    闭上眼,她的脖颈仿佛又能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忙晃了晃脑袋,好把那些奇怪的片段赶走。

    很快她的困意战胜了其他,落入安稳的睡眠。

    次日醒来,李娟已离开,苏问雪独自洗漱,厨房里有李娟留下的青菜包子,蓬松的花瓣造型。

    但她手边没有微波炉,也不会生火,包子变冷后的口感糟糕,黏在食管里,让她难以下咽。

    “小雪,起了吗——”

    院子里想起一道苍老又亲切的嗓音。

    苏问雪放下冷包子,胡乱抹了一把嘴角,应和着跑了出去。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个穿青袄的老人,面容瘦而挺,浓眉大眼,想必年轻时,一定是这村子最帅的小伙儿。

    “爷爷早上好。”

    苏问雪猜到了他的身份,唇角弯笑。

    秦爷爷“嗯”了声,看向身边站着的秦淮,“你再去煮点馄饨。”

    秦淮背着书包,正看着苏问雪,听了这话就去了厨房。

    “不用麻烦,我吃过了。”

    苏问雪追上去,拉住秦淮的胳膊,又想起昨天的意外冒犯,顿时松开了手。

    秦淮站在灶台边,背对着她,这时,下巴微微抬高了点。

    他肯定在笑话她。

    苏问雪松开拳头,拍拍他的肩,提醒说:“麻烦你,不要放香菜和葱。”

    秦淮:“我知道。”

    苏问雪愣了瞬,撑在灶台上看他,故意逗他,“你可真了解我!”

    “昨天你把包子里的香菜挑出来了。”

    秦淮垂着眼睫,把浮出水面的馄饨捞入碗里,淋上几滴芝麻油,香味四溢。

    他拉着苏问雪坐下,递给她筷子,“太烫,慢点吃,一会让六边形走快些,咱们不会迟到。”

    苏问雪嘴里残余着青菜渣,眼眸被蒸腾的热气熏烤着,逐渐变得湿润。

    须臾,她把那碗馄饨推到一边,起身,趴到秦淮的耳边,悄悄地说。

    “拜托,我欠你的好像还不完了……等圣诞节我拿到歌唱比赛第一,送你一件礼物,你一定收下,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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