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吗？当然喜欢。
从幼儿园开始学音乐，她拿过许多少儿组比赛第一，可上了初中，文化成绩才是妈妈口中更重要的事，音乐退居其次，至多是生活调剂。
为此，父母吵过多次架。
苏问雪现在回想那时，甚至不敢否认，父母之间感情破裂，到底有没有她不肯放弃音乐的关系。
“喜欢也没用啊。”
虽不甘心，苏问雪还是笑着回答秦淮。
她躲在厚壳里，假装自己已经看透了，看开了。
“我懂了。”
秦淮的话音依然轻缓，又带着一种他没说谎的真诚。
苏问雪心口熨帖，没再看他。她低头抱紧手中的红色洋牡丹，柠檬一样的清香萦绕在四周，诱使她的上眼脸往下掉，困顿地闭起了眼。
一觉醒来，身上盖了一层绒毯子。
化妆间里多是比赛结束的人，大家沉沉欲睡，彼此挨在一起，气氛安静又紧张。
苏问雪没见到秦淮，想拿手机联系，才想起早就没电关机。
正要找地方充电，外面进来一个穿黑卫衣的工作人员，通知苏问雪准备上台领奖。
旁边那些昏沉的选手们立刻来了兴致，他们围拢上来，叽叽喳喳向苏问雪祝贺，说她拿到第一，实至名归。
“什么第一？她是第二……”
黑卫衣尴尬地笑笑，看向苏问雪僵住的脸色，“你确实很棒，但你嗓子哑，有两个音唱不到位，影响到评委的主观印象。而且，英文歌嘛，比起林暄的中文歌，就少了点抓人的感觉。”
苏问雪看他走出去，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
她根本没听那人解释她输给林暄的理由，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劳驾让一下。”
她微微躬身，拨开人群走到走廊里，借昏暗的光，仔细看贴在墙上的宣传海报。
“第二名的奖金……只有一千吗？”
忽然泄气，她低下头，怎么之前没留意第二名奖金这么少。
一千块，连一台好些的洗衣机都买不来，更别提扫地机器人。
走廊另一头，秦淮刚挂了电话，他联系爷爷，得知李娟两小时前就出发，但直到现在，李娟也没赶到，约莫真在路上出事了。
正想着，转头见本该在打盹的苏问雪蹲在不远处，看起来，情况不太对。
“听说了吗？今晚的冠军是县一中的林暄！”
“难道不是苏问雪？感觉她的表演很有灵性啊？没想到，连她这种音乐天才，也输给了财主家的儿子……”
耳畔飘入的议论，迫使秦淮的脚步更快。
“苏问雪。”
熟悉的嗓音，响在头顶。
苏问雪眨眨湿润的眸子，用手背胡乱抹了几下，应声站了起来。
“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你找不到我就哭了？”
秦淮说完，抿着唇笑，伸手，在她眼尾拂过。
苏问雪推开他的手腕，低哼了声。
“才不是，眼睛里进了灰。我……是第二名，奖金可能不太够，你能不能借——”
“可以。”
秦淮不等她说出求他的话就答应了她。
苏问雪没料到他这般爽快，连她需要多少钱都不问，直接就答应她。
但也因为他的爽快，她缺钱的窘迫立刻消失了大半。
上台领奖时，林暄站在苏问雪旁边，一开口便对她歉意。
苏问雪心如止水，说没关系。
原本她参加比赛，并非为了大家都想要的头奖荣誉，虽然她没能靠夺第一拿到买礼物的钱，有了秦淮支助，她一样能完成心愿，便足够了。
结束，苏问雪着急赶去预定电器，几步跑下台，迎到了秦淮面前。
秦淮帮忙收拾了吉他和她的双肩包，提着，背着，苏问雪只用抱着奖杯，跟着他，从后门离开。
路边，李峰站在超市运货的小面包车外，招手让他们过去。
三人上了车，直奔最近的一家电器行。
已经超过十一点。
电器行的卷闸门被快速拉下，就要落地前，李峰家的司机大哥上去递了烟，老板才同意接待他们这一批最后的客人。
苏问雪捏着曲谱本，对照购买清单，一样一样和老板确认好。
包括李娟最渴求的扫地机器人。
“一共三万七，算你三万六……你刷卡还是……”
老板放下计算器，给苏问雪一个总价，却对上她微皱的眉头，“你……够钱吗？”
苏问雪没说话，轻轻转身，望向一直沉默中的秦淮。
少年晃了晃他的手机，“放心，带够了钱。”
至于秦淮如何付的钱，而三万六又有没有花完他所有的钱，苏问雪一概不清楚。
他让她原地等，她就不好跟上去看。
苏问雪坐下来，充了会电，手机终于能开机。
一瞬间，涌进来多条消息，震个不停，都是学校老师和同学的祝贺，她再一看，未接来电也有三个。
正纳闷着，又一通陌生电话进来。
那头介绍是西坡县医院，通知她，李娟摔伤住了院。
“我妈伤得严重吗？”苏问雪脑袋一嗡，起身往外走。
“还行，伤得不算重，但她情绪失控，一直不肯住院，所以，刚才帮她打了镇定剂……”
苏问雪一听这话，好似她的心也被针尖戳了，刺疼刺疼的。
能刺激李娟情绪失控的，除了她爸苏囿明，还能是谁？
她打住思绪，拍拍自己的心口，努力平复下来。
“麻烦您，我立刻赶过去。”
“要去哪儿？”身后是秦淮的嗓音。
“西坡县医院。”
苏问雪回头，花一秒思考，选择了对秦淮说实话。
否则，大雪夜，她连十块钱都拿不出，还怎么去看望李娟。
“我妈她摔伤被送了医。”
模糊的视野里，秦淮走向她，点点头，似乎早就预料到一切。
他把手里的付款收据折好，收入她的包里，自然地揽过她的肩膀，两人一同往外走。
“医院联系你了？怎么说的。”
“可能我爸又刺激她，医院帮她打了镇定剂。”
苏问雪边说边闭上眼，她的声音很低，不想让外人知晓她的家事。
她却不知，在她开口告诉秦淮的一刻，秦淮就不再是她的外人。
去往医院的路上，沉默在车厢里蔓延。
苏问雪给苏囿明打了五个电话，毫无回响，手机电量再次耗尽，黑屏了，被她揣回口袋。
“用我的？”秦淮和她坐在后排，拿手机轻碰她的手背。
苏问雪摇摇头，靠在椅背上叹气，“以前就这样，该他出现的时候，他永远不在……我妈说的对，他不配有家庭和妻儿。”
车进了医院大门。
李峰和司机留车里等，看苏问雪和秦淮走进住院大楼。
“这姑娘还不知道李娟姨为什么住院？”
“哪里好说？”
李峰摆摆手，给秦淮发微信，表示有事立刻通知。
秦淮很快回复，只一个字“嗯”。
住院部五楼，是特护病房。
护士确认了苏问雪的身份，领她到李娟的病床前。
躺在枕头的那张脸，即使睡着了，闭着双眼，也透出深深的疲惫。
李娟今年才四十几，头发已白了一半，灰灰的面颊有自然老去的痕迹，眉心皱纹尤其明显。
苏问雪扑在床沿，看清她脖子和肩膀关节处包扎的纱布，只看了几眼，哽咽湿了眼眶。
她想起联系不上的苏囿明，若不是人在医院，真想大骂他几句。
“你跟我出去一下。”秦淮拉她的胳膊，似乎有话对她讲。
但她不肯离开李娟的床前，眼睛都没挪开，“就在这里讲吧。”
秦淮陷入沉默，半晌，才说，“我现在得回家，你要一起吗？”
“不了，”苏问雪摇头，脑袋重重枕在胳膊上，“今天谢谢你，还有峰哥。”
病房外，秦淮最后看一眼苏问雪，大步朝电梯走。
经过护士台，他与几个年轻护士点头一笑，径直走过去。
刚才，他已询问过护士的意见，像李娟这种精神失控的情况，最好别让苏问雪留在医院。
可苏问雪那么聪明，一旦他讲出护士的意见，她转头就能明白李娟摔伤住院的原因不在苏囿明身上，而是她造成的。
“至少今晚，别让她难过。”
秦淮告诉自己，回到车上。
他的目光停在住院楼五楼的某个窗口，直到转过弯，看不见。
手机一震，是苏问雪发来的短信：【那三万六，我一定想办法还上，不会拖欠的。】
秦淮想了想：【要是没钱，不如，换种方式偿还？】
苏问雪：【？】
秦淮：【别想歪。我是说你原本答应送我的礼物，还能不能兑现？】
苏问雪：【可我不是第一。】
秦淮：【你当时定的条件，不是拿第一，是拿到钱买生日礼物。】
苏问雪：【对。那，礼物明天给你？】
秦淮：【行。】
在医院陪护，苏问雪趴在床头一夜，次日醒来浑身发酸。
李娟还闭着眼睛，她不放心找来护士，说夜里又给补了一针，再过一会就能醒。
苏问雪道了谢，去水池边洗了把脸，碰过冷水的手变得暖和。
身后有小男孩喊爸爸，她听了，想起苏囿明，便站在走廊拨电话。
还是联系不上。
“苏同学，你哥来了。”护士台传来喊声。
原来秦淮变成了她们口中的她哥哥。
苏问雪挥挥手，看他走到面前递给她熟悉的布袋，和熟悉的保温杯。
此外，他手上还提着一只比鞋盒大一号的纸盒，应该是昨晚在电器行预定的“扫地机器人”。
“今天请假了？”她想起学校。
“我让李峰去学校请假，出了这样的事，老师能体谅。人还没醒？”秦淮随她进门，把纸盒放在床头柜上，垂眸看了眼李娟。
“还没，让她多睡会也好。”苏问雪搬来两把椅子，两人都在床下坐，她拿出布袋里的“兔子”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出甜味。
不知是否被她的动静吵醒，躺在床上的李娟痛苦地哼了一声。
苏问雪忙放下兔子，起身出门喊来护士。
李娟接受检查，护士说，昨晚脱臼的胳膊已经复位，其他的皮外伤都开始消肿。
这整个过程里，苏问雪蹲在床下，紧紧握住李娟的手，李娟也看她，眼神里含着一种苏问雪见过无数次的无奈和伤心。
“没事的，妈，有我在。”苏问雪放轻语气，对李娟笑。
李娟也不知想到什么，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嘴里嘀咕着。
“妈？你怎么了。”苏问雪弯腰，撑在李娟身前，目光落在李娟手腕里的一块碧玉牌。
这玉牌是苏囿明送的，二十多年，一直戴在李娟手腕上，可现在，玉牌中间裂了一道。
“秦淮，去帮姨打杯热水。”李娟不看苏问雪，低着头说。
“……好。”
苏问雪听见秦淮出门的脚步，顿时特护病房里只剩下她和李娟母女俩。
“您想说什——”
话没完全出口，苏问雪整个人歪到一边。
咚的一声，脑袋撞上了床头柜门。
秦淮跑回来的时候，晚了一步。
他无法和失控中的李娟理论，正要扶起苏问雪，一阵强劲的推力压在他肩上，令他站将不稳，一个踉跄出去。
“野猫崽子！野猫崽子！！都和苏囿明一样，我付出再多也养不熟你们父女！”
李娟的嘶吼，如盖顶的暴雨，砸在苏问雪的后背砸得她站都站不起来。
门外进来几个巡房的护士，松开药械车，齐齐上手想摁住李娟。
但他们低估了李娟失智后的恨意，稍一松懈就让李娟钻了空子。
一声惊呼。
众人眼睁睁看李娟抓起吊瓶针头，冲自己的喉管扎了下去。
“姨，冷静一点！”
秦淮抢在最后一刻挡下李娟的自残，死死拉住她的手腕，“先放下针头，好不好？”
李娟没松，眼睛望向床头柜边的苏问雪。
“你说！你给我说！以后还敢不敢瞒着我去比赛？”
“不、不会了。”
苏问雪额头撞疼，脑袋发木，到了这时终于明白整件事的原委。
害李娟生气失控的，不是她那不归家的爸爸，而是她这个不听话的女儿。
她不容自己多想，从地上爬起来，心疼地走到李娟身旁，要拿走那根危险的针头。
“妈，你听我说，这次比赛的奖金——”
此言出口，李娟像受惊的刺猬，顺苏问雪的力气一推，针头直直扎向了苏问雪的喉管。
“为什么养不熟啊！让你唱，我让你再唱！！”
耳边尽是惊叫。
苏问雪的眼前黑了下来。
什么人护她在手臂里，她闻到了浓郁的铁锈味，但没感觉到皮肤的疼痛。
“你怎么就是不听话？怎么要学苏囿明……呜呜……呜……”
李娟的骂声终于停下，变成混胡不清的乱叫，像被什么堵住了嘴。
终于，护在苏问雪头顶的力道，撤掉了。
她仰起头，看护士用雪白的纱布摁压秦淮的脖子，他的下巴挂着两颗血珠。
“你疼不疼？”
秦淮对她笑，“别这样看我，没事的。”忽然，眉头跳了下。
“针头断在里面，必须马上取出。”护士严肃提醒。
秦淮拍拍苏问雪的肩，“那我去一趟？你陪着姨。”
苏问雪欲言又止，点了点头，看李娟被打过镇定剂，又一次入了睡。
护士收拾好小车，与苏问雪搭话，“没吓着吧？其实，你妈昨天送来，比刚才更严重。为了她也为了你，希望你离开几天，别再刺激她。幸好今天你哥帮你挡开，不然，凭你妈的狠劲儿，你的嗓子要保不住的！”
苏问雪不知说什么好。
半天，她对护士鞠躬，“给您添麻烦了，我替妈妈道歉，这几天……我不在这里，还请您好好照顾她。”说完转身走出病房。
砰的一声。
苏问雪吓得一惊，回头一看，那放在床头柜的扫地机器人盒子，像是一种冥冥回应，也掉在了地上。
“回家吧。”
愣神中，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
她抬头看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看他缠着纱布的脖颈，忍了许久，这时才溢出一声很轻的哭腔。
“我又做错了，”她的手扯在他的袖口。
此时此刻，秦淮很想直接给她一个拥抱，而不是讲些他不擅长的安慰话。
可他不能太直接吓住她，于是，他牵苏问雪走到楼道里。
在漆黑的视野中，他的手抬在半空，从她的发顶，移到她的肩膀，慢慢搭了上去。
他弯下腰，与她目光平齐。
“听我说，苏问雪，父母给了我们宝贵的生命，但从出生起，我们，就是我们自己。只要不违法乱纪，我们可以选择走任何一条路。”
“我也可以吗？”她小声地问。
“我们都可以。”他看着她的眼睛。
后来，苏问雪回忆那天在医院楼道，每一次都越来越认定，秦淮对付她很有一套。
他居然有办法让她抛开颜面，像个五岁孩子，哭得稀里哗啦。
“问问你啊，那首没名字没歌词的曲子……是你要送我的礼物？”
“你不喜欢？”
“怎么会？我很喜欢。”
从幼儿园开始学音乐，她拿过许多少儿组比赛第一，可上了初中，文化成绩才是妈妈口中更重要的事，音乐退居其次，至多是生活调剂。
为此，父母吵过多次架。
苏问雪现在回想那时，甚至不敢否认，父母之间感情破裂，到底有没有她不肯放弃音乐的关系。
“喜欢也没用啊。”
虽不甘心，苏问雪还是笑着回答秦淮。
她躲在厚壳里，假装自己已经看透了，看开了。
“我懂了。”
秦淮的话音依然轻缓，又带着一种他没说谎的真诚。
苏问雪心口熨帖，没再看他。她低头抱紧手中的红色洋牡丹，柠檬一样的清香萦绕在四周，诱使她的上眼脸往下掉，困顿地闭起了眼。
一觉醒来，身上盖了一层绒毯子。
化妆间里多是比赛结束的人，大家沉沉欲睡，彼此挨在一起，气氛安静又紧张。
苏问雪没见到秦淮，想拿手机联系，才想起早就没电关机。
正要找地方充电，外面进来一个穿黑卫衣的工作人员，通知苏问雪准备上台领奖。
旁边那些昏沉的选手们立刻来了兴致，他们围拢上来，叽叽喳喳向苏问雪祝贺，说她拿到第一，实至名归。
“什么第一？她是第二……”
黑卫衣尴尬地笑笑，看向苏问雪僵住的脸色，“你确实很棒，但你嗓子哑，有两个音唱不到位，影响到评委的主观印象。而且，英文歌嘛，比起林暄的中文歌，就少了点抓人的感觉。”
苏问雪看他走出去，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
她根本没听那人解释她输给林暄的理由，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劳驾让一下。”
她微微躬身，拨开人群走到走廊里，借昏暗的光，仔细看贴在墙上的宣传海报。
“第二名的奖金……只有一千吗？”
忽然泄气，她低下头，怎么之前没留意第二名奖金这么少。
一千块，连一台好些的洗衣机都买不来，更别提扫地机器人。
走廊另一头，秦淮刚挂了电话，他联系爷爷，得知李娟两小时前就出发，但直到现在，李娟也没赶到，约莫真在路上出事了。
正想着，转头见本该在打盹的苏问雪蹲在不远处，看起来，情况不太对。
“听说了吗？今晚的冠军是县一中的林暄！”
“难道不是苏问雪？感觉她的表演很有灵性啊？没想到，连她这种音乐天才，也输给了财主家的儿子……”
耳畔飘入的议论，迫使秦淮的脚步更快。
“苏问雪。”
熟悉的嗓音，响在头顶。
苏问雪眨眨湿润的眸子，用手背胡乱抹了几下，应声站了起来。
“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你找不到我就哭了？”
秦淮说完，抿着唇笑，伸手，在她眼尾拂过。
苏问雪推开他的手腕，低哼了声。
“才不是，眼睛里进了灰。我……是第二名，奖金可能不太够，你能不能借——”
“可以。”
秦淮不等她说出求他的话就答应了她。
苏问雪没料到他这般爽快，连她需要多少钱都不问，直接就答应她。
但也因为他的爽快，她缺钱的窘迫立刻消失了大半。
上台领奖时，林暄站在苏问雪旁边，一开口便对她歉意。
苏问雪心如止水，说没关系。
原本她参加比赛，并非为了大家都想要的头奖荣誉，虽然她没能靠夺第一拿到买礼物的钱，有了秦淮支助，她一样能完成心愿，便足够了。
结束，苏问雪着急赶去预定电器，几步跑下台，迎到了秦淮面前。
秦淮帮忙收拾了吉他和她的双肩包，提着，背着，苏问雪只用抱着奖杯，跟着他，从后门离开。
路边，李峰站在超市运货的小面包车外，招手让他们过去。
三人上了车，直奔最近的一家电器行。
已经超过十一点。
电器行的卷闸门被快速拉下，就要落地前，李峰家的司机大哥上去递了烟，老板才同意接待他们这一批最后的客人。
苏问雪捏着曲谱本，对照购买清单，一样一样和老板确认好。
包括李娟最渴求的扫地机器人。
“一共三万七，算你三万六……你刷卡还是……”
老板放下计算器，给苏问雪一个总价，却对上她微皱的眉头，“你……够钱吗？”
苏问雪没说话，轻轻转身，望向一直沉默中的秦淮。
少年晃了晃他的手机，“放心，带够了钱。”
至于秦淮如何付的钱，而三万六又有没有花完他所有的钱，苏问雪一概不清楚。
他让她原地等，她就不好跟上去看。
苏问雪坐下来，充了会电，手机终于能开机。
一瞬间，涌进来多条消息，震个不停，都是学校老师和同学的祝贺，她再一看，未接来电也有三个。
正纳闷着，又一通陌生电话进来。
那头介绍是西坡县医院，通知她，李娟摔伤住了院。
“我妈伤得严重吗？”苏问雪脑袋一嗡，起身往外走。
“还行，伤得不算重，但她情绪失控，一直不肯住院，所以，刚才帮她打了镇定剂……”
苏问雪一听这话，好似她的心也被针尖戳了，刺疼刺疼的。
能刺激李娟情绪失控的，除了她爸苏囿明，还能是谁？
她打住思绪，拍拍自己的心口，努力平复下来。
“麻烦您，我立刻赶过去。”
“要去哪儿？”身后是秦淮的嗓音。
“西坡县医院。”
苏问雪回头，花一秒思考，选择了对秦淮说实话。
否则，大雪夜，她连十块钱都拿不出，还怎么去看望李娟。
“我妈她摔伤被送了医。”
模糊的视野里，秦淮走向她，点点头，似乎早就预料到一切。
他把手里的付款收据折好，收入她的包里，自然地揽过她的肩膀，两人一同往外走。
“医院联系你了？怎么说的。”
“可能我爸又刺激她，医院帮她打了镇定剂。”
苏问雪边说边闭上眼，她的声音很低，不想让外人知晓她的家事。
她却不知，在她开口告诉秦淮的一刻，秦淮就不再是她的外人。
去往医院的路上，沉默在车厢里蔓延。
苏问雪给苏囿明打了五个电话，毫无回响，手机电量再次耗尽，黑屏了，被她揣回口袋。
“用我的？”秦淮和她坐在后排，拿手机轻碰她的手背。
苏问雪摇摇头，靠在椅背上叹气，“以前就这样，该他出现的时候，他永远不在……我妈说的对，他不配有家庭和妻儿。”
车进了医院大门。
李峰和司机留车里等，看苏问雪和秦淮走进住院大楼。
“这姑娘还不知道李娟姨为什么住院？”
“哪里好说？”
李峰摆摆手，给秦淮发微信，表示有事立刻通知。
秦淮很快回复，只一个字“嗯”。
住院部五楼，是特护病房。
护士确认了苏问雪的身份，领她到李娟的病床前。
躺在枕头的那张脸，即使睡着了，闭着双眼，也透出深深的疲惫。
李娟今年才四十几，头发已白了一半，灰灰的面颊有自然老去的痕迹，眉心皱纹尤其明显。
苏问雪扑在床沿，看清她脖子和肩膀关节处包扎的纱布，只看了几眼，哽咽湿了眼眶。
她想起联系不上的苏囿明，若不是人在医院，真想大骂他几句。
“你跟我出去一下。”秦淮拉她的胳膊，似乎有话对她讲。
但她不肯离开李娟的床前，眼睛都没挪开，“就在这里讲吧。”
秦淮陷入沉默，半晌，才说，“我现在得回家，你要一起吗？”
“不了，”苏问雪摇头，脑袋重重枕在胳膊上，“今天谢谢你，还有峰哥。”
病房外，秦淮最后看一眼苏问雪，大步朝电梯走。
经过护士台，他与几个年轻护士点头一笑，径直走过去。
刚才，他已询问过护士的意见，像李娟这种精神失控的情况，最好别让苏问雪留在医院。
可苏问雪那么聪明，一旦他讲出护士的意见，她转头就能明白李娟摔伤住院的原因不在苏囿明身上，而是她造成的。
“至少今晚，别让她难过。”
秦淮告诉自己，回到车上。
他的目光停在住院楼五楼的某个窗口，直到转过弯，看不见。
手机一震，是苏问雪发来的短信：【那三万六，我一定想办法还上，不会拖欠的。】
秦淮想了想：【要是没钱，不如，换种方式偿还？】
苏问雪：【？】
秦淮：【别想歪。我是说你原本答应送我的礼物，还能不能兑现？】
苏问雪：【可我不是第一。】
秦淮：【你当时定的条件，不是拿第一，是拿到钱买生日礼物。】
苏问雪：【对。那，礼物明天给你？】
秦淮：【行。】
在医院陪护，苏问雪趴在床头一夜，次日醒来浑身发酸。
李娟还闭着眼睛，她不放心找来护士，说夜里又给补了一针，再过一会就能醒。
苏问雪道了谢，去水池边洗了把脸，碰过冷水的手变得暖和。
身后有小男孩喊爸爸，她听了，想起苏囿明，便站在走廊拨电话。
还是联系不上。
“苏同学，你哥来了。”护士台传来喊声。
原来秦淮变成了她们口中的她哥哥。
苏问雪挥挥手，看他走到面前递给她熟悉的布袋，和熟悉的保温杯。
此外，他手上还提着一只比鞋盒大一号的纸盒，应该是昨晚在电器行预定的“扫地机器人”。
“今天请假了？”她想起学校。
“我让李峰去学校请假，出了这样的事，老师能体谅。人还没醒？”秦淮随她进门，把纸盒放在床头柜上，垂眸看了眼李娟。
“还没，让她多睡会也好。”苏问雪搬来两把椅子，两人都在床下坐，她拿出布袋里的“兔子”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出甜味。
不知是否被她的动静吵醒，躺在床上的李娟痛苦地哼了一声。
苏问雪忙放下兔子，起身出门喊来护士。
李娟接受检查，护士说，昨晚脱臼的胳膊已经复位，其他的皮外伤都开始消肿。
这整个过程里，苏问雪蹲在床下，紧紧握住李娟的手，李娟也看她，眼神里含着一种苏问雪见过无数次的无奈和伤心。
“没事的，妈，有我在。”苏问雪放轻语气，对李娟笑。
李娟也不知想到什么，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嘴里嘀咕着。
“妈？你怎么了。”苏问雪弯腰，撑在李娟身前，目光落在李娟手腕里的一块碧玉牌。
这玉牌是苏囿明送的，二十多年，一直戴在李娟手腕上，可现在，玉牌中间裂了一道。
“秦淮，去帮姨打杯热水。”李娟不看苏问雪，低着头说。
“……好。”
苏问雪听见秦淮出门的脚步，顿时特护病房里只剩下她和李娟母女俩。
“您想说什——”
话没完全出口，苏问雪整个人歪到一边。
咚的一声，脑袋撞上了床头柜门。
秦淮跑回来的时候，晚了一步。
他无法和失控中的李娟理论，正要扶起苏问雪，一阵强劲的推力压在他肩上，令他站将不稳，一个踉跄出去。
“野猫崽子！野猫崽子！！都和苏囿明一样，我付出再多也养不熟你们父女！”
李娟的嘶吼，如盖顶的暴雨，砸在苏问雪的后背砸得她站都站不起来。
门外进来几个巡房的护士，松开药械车，齐齐上手想摁住李娟。
但他们低估了李娟失智后的恨意，稍一松懈就让李娟钻了空子。
一声惊呼。
众人眼睁睁看李娟抓起吊瓶针头，冲自己的喉管扎了下去。
“姨，冷静一点！”
秦淮抢在最后一刻挡下李娟的自残，死死拉住她的手腕，“先放下针头，好不好？”
李娟没松，眼睛望向床头柜边的苏问雪。
“你说！你给我说！以后还敢不敢瞒着我去比赛？”
“不、不会了。”
苏问雪额头撞疼，脑袋发木，到了这时终于明白整件事的原委。
害李娟生气失控的，不是她那不归家的爸爸，而是她这个不听话的女儿。
她不容自己多想，从地上爬起来，心疼地走到李娟身旁，要拿走那根危险的针头。
“妈，你听我说，这次比赛的奖金——”
此言出口，李娟像受惊的刺猬，顺苏问雪的力气一推，针头直直扎向了苏问雪的喉管。
“为什么养不熟啊！让你唱，我让你再唱！！”
耳边尽是惊叫。
苏问雪的眼前黑了下来。
什么人护她在手臂里，她闻到了浓郁的铁锈味，但没感觉到皮肤的疼痛。
“你怎么就是不听话？怎么要学苏囿明……呜呜……呜……”
李娟的骂声终于停下，变成混胡不清的乱叫，像被什么堵住了嘴。
终于，护在苏问雪头顶的力道，撤掉了。
她仰起头，看护士用雪白的纱布摁压秦淮的脖子，他的下巴挂着两颗血珠。
“你疼不疼？”
秦淮对她笑，“别这样看我，没事的。”忽然，眉头跳了下。
“针头断在里面，必须马上取出。”护士严肃提醒。
秦淮拍拍苏问雪的肩，“那我去一趟？你陪着姨。”
苏问雪欲言又止，点了点头，看李娟被打过镇定剂，又一次入了睡。
护士收拾好小车，与苏问雪搭话，“没吓着吧？其实，你妈昨天送来，比刚才更严重。为了她也为了你，希望你离开几天，别再刺激她。幸好今天你哥帮你挡开，不然，凭你妈的狠劲儿，你的嗓子要保不住的！”
苏问雪不知说什么好。
半天，她对护士鞠躬，“给您添麻烦了，我替妈妈道歉，这几天……我不在这里，还请您好好照顾她。”说完转身走出病房。
砰的一声。
苏问雪吓得一惊，回头一看，那放在床头柜的扫地机器人盒子，像是一种冥冥回应，也掉在了地上。
“回家吧。”
愣神中，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
她抬头看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看他缠着纱布的脖颈，忍了许久，这时才溢出一声很轻的哭腔。
“我又做错了，”她的手扯在他的袖口。
此时此刻，秦淮很想直接给她一个拥抱，而不是讲些他不擅长的安慰话。
可他不能太直接吓住她，于是，他牵苏问雪走到楼道里。
在漆黑的视野中，他的手抬在半空，从她的发顶，移到她的肩膀，慢慢搭了上去。
他弯下腰，与她目光平齐。
“听我说，苏问雪，父母给了我们宝贵的生命，但从出生起，我们，就是我们自己。只要不违法乱纪，我们可以选择走任何一条路。”
“我也可以吗？”她小声地问。
“我们都可以。”他看着她的眼睛。
后来，苏问雪回忆那天在医院楼道，每一次都越来越认定，秦淮对付她很有一套。
他居然有办法让她抛开颜面，像个五岁孩子，哭得稀里哗啦。
“问问你啊，那首没名字没歌词的曲子……是你要送我的礼物？”
“你不喜欢？”
“怎么会？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