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恐怕无法继续参加。”

    紧闭的办公室里,苏问雪听完年老师对市级比赛的介绍,语气笃定地回绝。

    年老师嘴唇开合,脸色足足僵硬了一分钟,转头,看向陪同苏问雪一起来的林暄。

    然而,林暄也正双目怔愣,不敢置信地望着苏问雪。

    “我没开玩笑,是认真的。”

    苏问雪再强调一遍,口气丝毫不软。

    随即,她从年老师脸上移开目光,双手揣进校服口袋,平静地陈述下去。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要赶回教室早读,老师再见。”

    关门的声音传来。

    林暄如梦初醒,用力揉了揉眼睛,他看见从窗口走过去的苏问雪,她微微仰头,嘴唇紧抿,周身散发出一种从没有过的紧绷感。

    “好遗憾……”耳边是年老师的惋惜。

    林暄的心随之一颤,此刻,视野里已经没了苏问雪的身影,忽然变得空落落的,原因不明。

    “孩子,能不能帮老师劝一劝苏问雪?晋级市级比赛,这是多荣耀的成绩啊!”

    年老师在林暄要离开时,拉住他说道。

    “退出比赛是她的选择,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林暄拨开他的手指,低着头,走出办公室。

    楼下的雪更大,风也更急,刮得人打起寒战。

    林暄快速往教学楼跑,终于在一楼赶上苏问雪。

    她安安静静地往上爬台阶,面无表情,似乎心里压着很多无法讲出口的事。

    “你拒绝的理由……”

    林暄的话还没完全出口,苏问雪猛然提速,一个箭步朝上冲去,很快,消失在了转角。

    上午四节课,分别进行了英语和数学小测。

    林暄一向在考试上抓耳饶腮,却不知是不是苏问雪的笔记帮了他,让他在试卷中碰上了好几个熟悉的题型,居然都答上来。

    午饭后是午休,他听前排男生和苏问雪对答案,也偷偷跟着比对,发现做出来的那几题都正确了,不由暗自欣喜。

    下午是最讨厌的政史抽检,以往这时候,林暄不是在睡觉,就是在通顶楼的台阶上烧烟,今天试着听老师讲了十分钟,发觉也不是特别没趣。

    但到了晚自习,懒惰劲儿又纠缠上林暄,邀请他一同去赴了周公的约。

    林暄是被嘈杂的脚步声惊醒的。

    他睁眼就看向右边位子,见苏问雪收拾了书包起身,忙提上自己的包跟了上去。

    有关苏问雪拒绝比赛的原因,他好奇了一整天,始终没有合适机会开口,如果连晚自习也错过了,明天考月考,紧接着是元旦假期,就更没机会开口了。

    边想着,他追着苏问雪下了楼。

    楼道里光线暗,门洞口的墙边靠着几个男生,互相交谈,多是在等朋友一起回家。

    秦淮和李峰就站在其中,他俩没像其他人一样说话,就一直抬头看着楼道。

    “来了?”李峰先发现苏问雪的现身。

    秦淮也早就转过身,直面着站在台阶上的苏问雪。暗影里,他看着苏问雪的灰眸里有光泽闪烁。

    “我……”

    苏问雪似乎在刻意避开秦淮的眼睛,这时,回头看身后的台阶,视线与几阶之上的林暄相撞。

    倏地,她对林暄笑起来,“正等你呢!你家的车停在哪儿?”

    林暄晃了晃神,目光越过苏问雪的肩膀望向下方的秦淮。

    少年已转开了头,大约在看外面的几棵白杨树。

    而他背影透出稚气的倔强,像在暗中和嘴硬的苏姓少女斗气。

    如此围观了一秒钟,林暄走下来,和苏问雪站在同一级,笑道:“今天真要让我送你回家?”

    “可以吗?”苏问雪紧张地看着他,姿势倔强。

    林暄点点头,“那你跟我走吧。”

    身前一晃,一只胳膊横伸过来。

    李峰许是怒气上头,一把揪起林暄的衣领,将林暄整个人抵在墙边。

    “走什么走?人家两个人的事,你凑得什么热闹?!”

    “两个人的事?”

    林暄抬腕想挥开李峰的胳膊,却没成功,霎时,两股力量扭绞在一起。

    陆续有同学下了楼,停在旁边的人把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这一侧的楼道更靠近三班,有声音在喊“打架了,快去找许老师——”,跑上楼去。

    “放开他,李峰。”

    一触即发的僵持中,许久不说话的秦淮终于开口。

    他扯下李峰不肯松开的手,林暄得救,扶着脖子猛烈地咳了几声,呼吸深重。

    秦淮无言地扭开头,没多看林暄。

    约莫在他眼里,也从没把林暄看成什么重要的角色。

    在这间学校里,他要看着的人……只有苏问雪。

    “是不是腿上有伤,不方便骑马?”

    他朝沉默的苏问雪走了一步。

    苏问雪像只受惊的猫,他走一步她退一步。

    “没有受伤。”她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败了阵,如此回答道。

    “那快回家吧,爷爷要等急了。”秦淮从她面前退开,转身,走入夜幕,走向校门外的马场入口。

    李峰又朝林暄挥几个拳头,留一句“记得少掺和”的警告,快步追赶秦淮的身影。

    林暄气得呲牙,顿了会,想起苏问雪。

    “你——”

    “今晚我还是骑马。”苏问雪打断了林暄想说的话,抱歉地弯唇笑了笑,抓紧书包带子,也走向了马场。

    她走了几步,身后响起林暄的声音,“明早我在村口等你!”

    苏问雪没回头,举高胳膊挥了挥,作为应答。

    马场里,银色月亮惨淡。

    苏问雪接住秦淮递来的缰绳,一个字都没说,爬上马鞍就走。

    秦淮和李峰紧随其后。

    进了村口,李峰要走另一条岔路。

    分开前,他压低声线,神秘兮兮,“一会儿,我找人去扎了林暄家的车胎?”

    秦淮微愣,摇了摇头,“扎一次也许可以,后天呢?下个月呢?”

    院门推开,苏问雪先看了眼对门的自家,并没亮灯,估计她爸依旧在外游荡。

    拿出手机继续打给苏囿明,她听着里面的嘟嘟声,直到自动挂断,电话也没被接通。

    眼前出现一张白纸,上写有一串号码。

    秦淮对她说,“这是医院护士台的电话。”

    苏问雪说声谢谢,把纸接过来。

    “进去坐着打,外面冷。”秦淮说。

    “好吧。”她没理由拒绝他,何况爷爷也在家里等她。

    一进门,暖意扑面。

    苏问雪坐在桌边往医院拨电话,听护士耐心介绍李娟今天的情绪比较平静,她也松了口气。

    “但我还是不能去看她,对吗?”

    “是这样。”

    护士口吻轻缓,仿佛对苏问雪充满歉意,隔了会,又想起另一件事。

    “晚餐时,你妈妈找我们要手机,说想联系你爸,我们担心她所以不敢给。为了这件事,她现在情绪很低落,一直在看手上的玉牌,问她,她只说……玉牌裂了一道。那块玉牌,对你妈妈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

    可这也是李娟身上的最矛盾之处。因那玉牌是苏囿明送的,李娟明明痛恨着苏囿明,却对苏囿明送的玉牌如此爱惜……她这一番举动,是只有十八岁的苏问雪无法理解的情感。

    苏问雪请护士继续留意李娟的情绪,挂了电话,脑袋沉沉地趴在桌上。

    “爱就是爱,讨厌就是讨厌,哪有人像她这样,既爱又恨?”

    秦淮端着热汤进门时,把这句话收入耳中。

    他站了片刻,走到苏问雪身旁放下汤碗,也就势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

    “世上的事,不是简单二分。爱和恨,成对出现,为什么不能既爱又恨?”

    苏问雪睁开了眼,眸子里幽蓝,像沉夜之星。

    她看着秦淮,却继续趴在桌上,听完他的话也不知如何回应。

    “圣诞节那天,你选唱collins的歌,是怕我听不懂?”

    秦淮的话音再次响起。

    苏问雪依旧闭眼,笑道:“早晨在办公楼前,你都听见了,不用再问我一遍吧?”

    秦淮默了一会,很轻很轻地叹了声。

    “还记得我送你的那束洋牡丹吗?林暄告诉过你,它的花语是,歉意。事实,确实是这样。圣诞节那天,我没告诉你会去看你的决赛,你在台上找不到我的时候,差点灰心了。对不对?”

    “嗯。”

    苏问雪还是闭着眼,完全不敢在这时去看秦淮脸上的表情。

    除却第一次在村口的见面,之后每一次相处中,她心里都害怕着他,怕他嫌她麻烦,怕他忽然有天丢下她,再也不理。

    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

    “那你现在能理解什么叫“既爱又恨”了吗?”秦淮说。

    苏问雪想了想,一下坐正起来,皱着眉瞪他。

    “真狡猾!你这是在给我下套?”

    “……”

    秦淮坐着没动,微微弯唇,“随便你怎么理解。承认也是你亲口承认的。”

    边说,他边把焐热的瓷勺递到她手里,“还有其他的话,喝完汤再说,我等着你。”

    苏问雪把悲愤化作动力,一碗热汤进肚,心情也得以平复,实在是秦淮高明。

    她捧着空碗,意犹未尽。

    秦淮都看在眼里,默默拿走她的碗去厨房清洗,摆放,一转头,对上苏问雪的狡黠的双眸。

    “如果你总是这么热情,以后我可以来你家吃饭。但在学校,在尤玲玲面前,我们要注意距离。”苏问雪眼巴巴看他。

    秦淮抬手,对她比个OK,“李峰说你晋级市级比赛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苏问雪松开撑在灶台的手,和秦淮一起往外走。

    冷风吹起她的黑发,将她的眸光遮挡了大半。

    她一直没说话,大约心里又在纠结,想坚持,又有必须要放弃的理由。

    秦淮搓了搓冰冷的指尖,陪她站在院子里的灯光下,等待她做好决定。

    半晌,她却转头看他。

    “秦淮,你有没有什么不想放弃的事?”

    “有。”他说。

    她了然似的,眨眨眼,帮他补充,“你爷爷?”

    他表情一僵,笑了声,“是我爷爷。”

    “可我在意的,不能和爷爷相比……”

    苏问雪垂下目光,看向地面,睫毛眨动时,染上湿意。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上涌,令秦淮喉头哽咽。

    他犹豫着,伸手在她肩上拍拍,“你妈妈的玉牌裂了,如果你信爷爷,可以拿来让爷爷试一试修复。”

    “等月考结束,我妈情绪稳定,我去医院拿回来。”

    苏问雪的嗓音里能听出一丝哭腔,她几步过去推开对面的门,一股脑回到小卧室。

    睡梦中,她听见她爸苏囿明醉醺醺地回了家,起床到大卧室门前一看,果然苏囿明坐在床沿,身子摇摇晃晃着。

    “小雪?爸爸有好消息和你讲啊!”

    苏囿明噌地起身,抓住苏问雪的双肩,弯下腰笑道,“爸爸最近碰见贵人!不出一个月,事业又要起飞的啦!”

    苏问雪受不住刺鼻的酒味,用力挣开苏囿明的手。

    她隔了半米看苏囿明满脸酡红,开口语气很冰冷。

    “爸,妈住院了。”

    “什么?!”

    刹那,苏囿明醒了酒,他歪歪扭扭地拉上苏问雪出门,嘴里追问这段时间李娟发生了什么。

    具体原因,苏问雪不想说,她被苏囿明扯来拽去,头疼得很。

    不经意瞥见秦淮的窗口亮着灯,他站在那儿,推开窗户喊了声“苏叔叔”。苏囿明听了,匆匆一应,嘴里嘀嘀咕咕,径直走出院门。

    “需要我一起吗?”秦淮问。

    苏问雪想也没想,“不。”

    “行,”他对她做个打电话的手势,就继续站在窗后。

    苏问雪走到院门,手搭在门把上,又收回来。

    她走回他的窗前,胸口轻微起伏着,“我去了医院,会想办法拿到我妈的玉牌,你……等我?”

    “嗯,等你。”他从窗后递出一条红色的围巾,帮她系好,是暖融融的羊毛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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