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停着一台陌生的越野车。

    苏问雪见苏囿明站在车旁招手,心里毫不惊讶。她爸苏囿明是不靠谱的丈夫和爸爸,但性格外向活跃,只要他想,总有办法拉拢任何想结识的人脉。对这样一个人来说,初来乍到就搞到一辆车,这真没什么。

    不过,醉驾是不行的。

    苏问雪正要回院找秦淮帮请代驾司机,听苏囿明和电话那头的“刘经理”约好了,十分钟过来开车。

    十分钟后,刘经理赶到。他称呼苏囿明“苏老师”,对苏问雪喊“苏小姐”,听得苏问雪尴尬阵阵。

    去往医院的路上,苏问雪联系照看李娟的护士,听闻李娟今天情绪稳定不少,还提到想见她。正好,她告诉护士,这会儿带爸爸去看李娟。

    “小雪,你妈在公司被人欺负了?”车停在红绿灯前,苏囿明握住苏问雪的手。

    “不是,”苏问雪收起手机,认真地回望苏囿明。

    李娟住院的前后经过不复杂,苏问雪简略地讲,听得苏囿明硬生生僵在椅背上,久久未动。

    半晌,绿灯亮起,苏囿明如梦初醒,第一句话就是对秦淮的歉意。

    “咱家的事,害那孩子受伤……”苏囿明低头捂脸,用力干搓几下,看起来悔恨得很。

    苏问雪难得见他如此,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可是,您……不怪我吗?”

    “我为什么怪你?我可怜的孩子,你又没做错什么。”

    苏囿明转过来的脸上满是泪痕,本就醉酒酡红的面色更显得狼狈。

    不知因为他的话还是他的模样,在这一刻,连日压在苏问雪心头的重量忽然间消失了。

    她如释重负,轻松地喘了口气,看向车窗外的街道,自言自语,“对,我没错。”

    后半夜,住院楼静谧无声。

    苏问雪从病房门缝里观察里面,见床头一盏灯亮着,李娟肩上挂着绷带,靠坐着,轻抚手腕。

    “李娟啊,”苏囿明嗓音哽咽,边喊边推开门走了进去。

    苏问雪心口一紧,站着没动,看床头李娟抬头呆呆望向门边。

    “你怎么伤成这样?”

    苏囿明到底和李娟共同生活过二十年,十分了解李娟的脾气。他一屁股坐在李娟身边,抱起她心疼地痛哭起来。

    从苏问雪的角度看,只能看到李娟趴在苏囿明肩上,眼睛憋红,泪水不止。

    今晚带苏囿明来医院是正确的决定,苏问雪心想,而后缓步走到李娟床前,亲昵地倚在李娟身后。

    “它裂了,裂了……”李娟闭着眼小声嗫嚅。

    “什么裂了?”苏囿明不理解。

    苏问雪却是知道的,她握起李娟发抖的手,温声安慰,“妈别怕,秦家爷爷就是玉石手艺人,咱请他看一看?”

    “爷爷能修好?”被独自隔离在医院好几天,李娟整个人都迟钝了,说话也小心翼翼的。

    苏问雪点头,“一定能。”

    “妈妈信你,”李娟把腕上的玉牌取下,放在苏问雪手里,“你拿给爷爷修。”

    苏问雪抽了两张纸巾包好,再看李娟和苏囿明还在相拥而泣,明白她应该要离开了。

    经过护士台,她再次拜托护士照料李娟,护士笑着指了指病房方向,说有苏先生在,情况就好多了。

    “听你妈说,苏先生会弹钢琴,弹吉他,啧啧,四十岁都这么帅,不敢想他二十多岁多有魅力。”

    “魅力有什么用?”

    苏问雪站在医院门前的路边,上下搓动胳膊,看见“刘经理”从她爸的越野车下来,忙跑过去上了车。

    劳顿一晚上,苏问雪很困却不想在陌生人面前睡着,撑到进了村口,她连打好几个哈欠。

    再过一会,车停在秦家院外,苏问雪对刘经理说麻烦了,刘经理客气回应,锁好车就离开。

    苏问雪攥着车钥匙,迷迷瞪瞪,推了几下门,没推动,只好往院门上一靠,却不知门正好打开,她这一靠就靠在了某个人的胸前。

    “是你啊?天都快亮了,你还没睡。”

    苏问雪头重,只感觉自己双脚腾空,该是被人抱起来。但她真的太困,眼皮都不愿抬,就乖乖躺着,由着抱她的人去。

    “东西拿到了?”

    苏问雪被放在柔软的被子上,一动不愿动。

    她听秦淮的嗓音响在她耳边,应了一声,“在裤子口袋里,你自己拿,我没力气。”

    卧室里安静,听不到一丝声响。

    过了好一会,秦淮的话音又传来,这次换到苏问雪的后背。

    他说,“你配合一下,翻个身。”

    “哦,”苏问雪懒洋洋地扭过去一点,睁眼看向声音来源。

    窗外的雪光映照,将他的脸隐没一半,深刻的目鼻唇连成一线,就在她上方半米之内,距离近到她能闻见他衣服上薰衣草的洗衣液香气。

    她合上了眼帘,感受到裤兜里空了块,东西已经被他取走。

    “我现在拿给爷爷看,你先别睡,”他的声音变得远了些。

    苏问雪没回答,听见他的脚步出了门,隔一小会,他去而复返,回到她床下。

    “爷爷说他有办法,”他呼吸微喘。

    她“嗯”了声,终于安心,“谢谢,让我睡吧,上学再叫醒我。”

    “苏问雪,”他还站在她床下,“你能不能别放弃市级比赛?”

    她听此,只好从睡眠的入口转过身,懒懒地笑了笑,“不是我想放弃的,除非,你有办法劝我妈同意。”

    “我们没办法,还有苏叔叔,不是吗?”

    今晚的秦淮远不及以往那般沉稳,他这几句话口吻里多了些十八岁高中生特有的少年天真。

    可他本就是十八岁的少年,用这样的口吻讲话,也无可厚非。

    苏问雪趴在被子上,沉沉地想,她也只有十八岁,为什么她永远做不到秦淮的率真,永远无法面对真正的渴求,连自己也要欺骗?

    “如果我爸知道比赛的事,绝对会站在我这边。”她低声地告诉自己。

    “这就足够了。苏问雪,你去比赛吧。”

    秦淮说完就走了,他的脚步经过院子,越来越轻,直到彻底听不清。

    却又像一串稳固的节奏,一直回响在苏问雪的梦境里。

    ——苏问雪,你能不能别放弃比赛?

    ——我们没办法,还有苏叔叔,不是吗?

    ——苏问雪,你去比赛吧。

    去比赛吧……

    惊醒的时候,是秦淮在敲她的窗。

    她下床,用最快速度整理好,背着书包去秦淮家的厨房用早饭。

    今日他为她准备的是小馄饨,表面浮着浅粉的虾米,浅绿的菜叶,一层透亮的油。

    苏问雪边吃边问,“爷爷什么时候能修好玉牌?”

    “不清楚,但爷爷说没问题,是他能修好的意思。”秦淮动作快些,麻利洗了空碗筷,坐回桌边等她。

    苏问雪吃完最后一口,把碗递给他,“一会我坐林暄的车去学校。”

    明明不是在问秦淮,她的眼睛却不自觉看向了他,非要等他一个点头同意。

    “随你高兴,尤玲玲那边……我与她说清楚了。”

    秦淮放下洗净的碗筷,往苏问雪的书包侧袋塞入保温杯。

    厨房关了门,苏问雪跟在秦淮身后走出院子。

    她在枯树下看见李峰,挥手,问早,大大方方地绕到前面,走向路口的一辆黑色车。

    “早!”

    后排车窗里,林暄给她一个笑。

    苏问雪回应地弯唇,不紧不慢地站在车边,想了想,一把拉开副驾门,坐了进去。

    她察觉到林暄惊讶的目光,全无歉意,转头对林家司机问了声,“早。”

    “苏小姐早。”林家司机干笑,看向后排的林暄,见他双唇紧抿。

    “走吧。”林暄靠回椅背,有气无力。

    车启动,一个转弯就看不见。

    “她坐副驾……这事儿,变得有点意思了。”

    李峰在秦淮背后一拍,笑着爬上马背。

    秦淮没说什么,低头拿出手机看消息,不知看了什么,脸色立刻沉下来。

    “秦叔催你还钱了?亲父子啊,他借三万六,才五天,催你还八万,这利息比高利贷还狠!”

    李峰骑着马往前走,惊奇地啧啧两声。

    秦淮倒是没慌,给他爸秦初宜回复了四字,【没钱,顺延。】

    手机立刻震一下。

    冷酷无情的资本家秦初宜,简直24小时在线等着他,【拖一天,加一万,你自己看着办。】

    顿时,秦淮被这条气笑。

    父子俩也非第一天斗气,两年前他不接受秦初宜的安排,拒绝出国读高中,就见识了秦初宜六亲不认的手段。前几天,他若不是找不到其他途径借钱,是不可能再招惹秦初宜的。

    如今,秦初宜每天一遍地催他还钱,目的还是要逼他就范,逼他乖乖回深城,乖乖顺应秦初宜的人生安排——出国,念一流财经大学,再回国,继承秦初宜的玉石珠宝“大生意”。

    他偏不。

    两年半前,他不投降,现在临近高考,他的决定,不变。

    月考当头,苏问雪困得走路都闭着眼。

    路过洗手池,她把书包交给林暄帮拿去教室,打开水龙头,洗了两遍冷水脸,上眼皮依旧贪睡不醒。

    “呼——”

    她低头准备洗第三遍,一只手轻拍她的肩。

    回头,对上尤玲玲。

    “吃点薄荷糖?醒神特别管用。”

    女孩递来的手心里,裹透明纸的糖果散发清新香味,像伸出了八只小手,一起抱住苏问雪的脑袋,“希望你考试顺利。”

    苏问雪回过神,摇摇头,目光上移,落在尤玲玲怔愣的脸上。

    “上次圣诞节的事,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尤玲玲追在苏问雪身后,口吻尽是卑微。

    但苏问雪又不是傻子,她很清楚尤玲玲来道歉的原因,是怕因此被秦淮记恨。

    “大班长,我很快要离开西坡了。就算你看我不顺眼,忍不了我,冲我来就是,别去找我爸妈,行吗?”苏问雪脚步未停,进了三班,几大步越过第三排。

    “不是啊,你难道看不出来?秦淮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尤玲玲跟着她到了最后排,弯腰撑在她桌上,声线压低到只够她俩听清。

    苏问雪取出要看的笔记本,“你该知道,他对我好,是替爷爷报恩。”

    啪的一声。

    尤玲玲似乎不赞同这话,双手压在苏问雪的本子上,看向她的眼睛。

    “他是他,那你呢?”

    “我说过,我会离开这里。”苏问雪抚掉尤玲玲的手。

    尤玲玲又压上来,“离开以后呢?”

    “离开了,还能有什么以后?”苏问雪抬手挥开尤玲玲的胳膊。

    余光里,尤玲玲愣站在桌边,整张脸都涨红。

    苏问雪翻了两页笔记,只好伸出手,用指骨在桌上敲了敲,“糖给我吧,也祝你考试顺利。”

    不知是否那颗薄荷糖起作用,一连两天月考,苏问雪撑了下来,精神头反而越来越足。

    最后一科结束,她和林暄去校外停车场,听林暄主动对答案,颇有点惊讶。

    林暄却笑得坦然,“忽然发现学习、考试有意思了,想试试利用最后半年,制造点奇迹。”

    他变得好学,自然是好事。

    苏问雪没再多问,拉开车门,依旧坐副驾驶。她点开MP3里的第二首摇滚,边唱,边在草稿本上写画,随时记录改编灵感。

    后排的人在敲她的椅背。

    她回头,听林暄直白地问她,“为什么拒绝市级比赛?”

    为什么……

    苏问雪努力维持的平静心湖,被小石头激起波澜。

    可她家父母之间的矛盾,真不太合适对外人乱讲。

    “元旦收假回校,我再告诉你吧。”

    苏问雪重新投入音乐,却再也无法沉下心。

    如此,等车停在秦家院外,她低头合上本子,这才发现上面写满了秘密。

    不想放弃,不想放弃,不想放弃。

    她在无意中写了一遍又一遍的,正是秦淮昨晚叮嘱她的话。

    元旦,雪停。

    苏问雪用苏囿明给的一百块,在医院外的蛋糕店,为李娟买了生日蛋糕。

    迟来的庆贺,完全没有影响一家三口聚在一起的温馨心情。

    不过,吃完蛋糕,苏问雪又被苏囿明暗示赶出病房。

    她怀着被利用完的怆然感,背包去楼下的花房坐了会。

    秦淮借她的《在轮下》篇幅不长,一个下午足够看完,只是,她看完后无法脱离书中结局,呆呆愣在椅子里,手脚都沉重极了。

    书中,黑塞把“小镇天才汉斯”的死描述得很隐秘,但“汉斯”就是死了,孤独地躺在了河水里。

    她和他像吗?

    他们都努力站在轮上,为此,抛弃了所有其他,最后又落得什么。

    而另一层面上,她和他又是有区别的。

    她手里还紧握着一样东西,是她没舍得抛弃的。

    手机微震。

    许老师微信告知她,这次月考她是文科第二,另外,她的邻桌林暄考了三十名,进步巨大。

    【林暄妈妈说,要当面感谢你对林暄的帮助。】

    苏问雪:【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对了,秦淮考得如何?】

    许老师:【理科第一。说来奇怪,他不在意大学之事,成绩却保持得好。我们几个班主任私下聊,连一班赵老师都摸不清他的想法。你呢?】

    一分钟后,苏问雪:【我不知道他怎么想。】

    难得天放了晴,橙红的夕照衬在桌面的《在轮上》扉页。

    她目光停在秦淮俊逸洒脱的字,心想,他来西坡两年半,也许像书中“汉斯”一样放弃了所有,包括“上大学”。

    【嘿!元旦快乐!和你商量件事,我答应你参加市级比赛,你也答应我别放弃“上大学”,好吗?】

    犹豫许久,苏问雪给秦淮发去这样一条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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