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不说话,可能无法开口,也可能不想开口。你们觉得,小雪属哪种?”

    秦家院里,李婶子在厨房问秦淮和李峰。

    “上次淮哥带小雪复查手伤,顺便做了全身检查,医生说她发音系统没毛病。”

    李峰把洗净的碗递给秦淮,脸色一沉,“要真是心理上的,才更难办。”

    秦淮捏住碗沿,稍顿,对李峰说:“没事的话,一起去市图书馆。”

    寒假期间,过年也还早,李峰眨眨眼,“干啥去?”

    “买点数学题册,”秦淮摘下围腰,点开手机余额看了眼,账户里又多一百万,该是他爸秦初宜转的。

    市图书馆一共三层,底下是售卖区,上面两层是借阅区。

    秦淮下了公交车,让李峰先逛一层,自己爬上二楼借了两本言语康复相关的专业书。家里有两个言语障碍的病人,哪怕情况不同,复健方法是可以互通的。

    他回一楼拿了一本新到货的数学卷子,瞥见旁边的《文科高考总复习》还有货,想起李峰提过,尤玲玲就用这套资料。

    付款时,他一个理科生抱一套文科复习资料,李峰见了,压根没多问。

    “家里有失语病人?”

    收银员是个和善的大姐,热情地向秦淮推荐一种识字图卡。

    秦淮打开包装翻看,发现色彩清晰,涉及的词语都很常见,便一起买了下来。

    晚上,在秦淮的要求下,李婶子陪李峰回家。

    秦淮亲自端了一碗梨水给苏问雪,等她喝完,他搬来可移动的床上桌板,如常拿出要讲的数学题册,“先做,还是我直接讲?”

    苏问雪看他一眼,慢慢把桌上的题册推开了。

    这是她今晚没心情做题的意思。

    “那咱们玩个游戏?”

    秦淮收起被嫌弃的题册,从口袋里摸出新买的图卡,摊放在了苏问雪眼前。

    似是被这些鲜艳的色彩勾起兴趣,苏问雪往前坐,无精打采的眸子里有了些生气,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细细地看图,看字,却还是不说话。

    秦淮伸手,指着那只飞天的卡通龙,一字一顿地念,“这个,你肯定认识的,它叫风、筝。”

    苏问雪眼睫眨动,仰头看向秦淮,依旧不语。

    “你……试着说出来?错了没关系。”

    秦淮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见她低落地摇摇头,只好放下这一张,换下一张再试试。

    他像玩扑克一样换牌,从中间位置抽出一张,那上面写的是“雪花”。

    苏问雪看见了这两字,身子立刻往后退开。

    见此,秦淮忙把这卡插回去,又换一张,却没想到换成一张“吉他”。

    他猛然抓起所有的卡,统统塞回口袋,对苏问雪说,“算了,游戏到此为止。你要是感兴趣,明天再玩?”

    苏问雪对他点头,唇边浮上一丝笑,似乎在笑他的过度敏感。

    她也许察觉到秦淮在看她,端起旁边的梨水,喝下一口,吞咽声在安静的卧室里格外清晰。

    秦淮默了瞬,抬上小桌要转身,袖子被苏问雪轻轻一扯。

    他回头,见她在稿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他。

    “六月高考前,我不会再碰音乐,你也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秦淮迟疑一秒,拿过她手上的铅笔,写道,“你是指念大学?”

    苏问雪接住笔,写:“抓紧申请国外大学,你不许拖拉,这是你答应我的!”

    仅看着这些字迹,秦淮也能想象出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听她亲口对他讲,有种咄咄逼人、得理不饶人的态度。

    “我在准备申TUM(慕尼黑工业大学),你呢?考虑过出国吗?”

    秦淮写完才发现字迹有些抖,尤其是最后的问号,画得过大了。

    苏问雪似是惊讶,微愣地望着他。

    她唇瓣开合,欲言又止,半晌,还是低头拿过笔,把想说的话写在稿纸上。

    “可我没钱。”之后她像是很羞赧,白皙的脸颊迅速绯红。

    没钱,多现实的理由。

    秦淮太明白她这种感受,曾经,他和父亲秦初宜闹翻初期,擅自转学跑来西坡,被秦初宜断了生活费,只能依靠小时积攒的零用钱过活,但他就这样活了下来,还活得不错。

    “欧陆国家公立大学免学费,比如德国,相对的,这些大学的学术氛围更严谨。不过,对你来讲,都不成问题,对吧?”秦淮放下小桌,重新坐在床沿。

    苏问雪缓缓点头,想了想,又在稿纸上写,“你真的在申德?没骗我?”

    秦淮看着她迷惑的眼睛,说,“没骗你。如果你也对德国有兴趣,可以查阅这几个音乐大学。”

    说着,他在纸上熟练地列出三个大学名,再转过去给苏问雪看。

    也不知苏问雪在想什么,她看完就坐在床头不动了。

    秦淮等了会,见她仍然没动,便劝自己给她些时间考虑。

    他离开前,在稿纸上留给苏问雪一句话,“别有压力,你不想看图卡,明天不看了。”

    苏问雪又拉住他,在纸上继续写,“谢谢你为我准备图卡,还推荐了这几所大学。”

    顿了下,她再写:“但在六月前,我想好好复习高考,你会帮我的吧?”

    “会。”

    光是言语承诺还不够,秦淮在纸上加写一遍,“我能保证你的高考成绩,只要这是你心里所想。”

    这一晚,注定多事。

    秦淮离开苏问雪的卧室,听见院外有人敲门,竟然是林暄。

    出于对苏问雪的情绪考虑,秦淮不可能给林暄开门,便拉开一条门缝与他搭话。

    “我来送三市联选的第一名奖杯。”

    林暄递进来一只手提袋,分量挺重。

    秦淮拿起表层的奖杯,里面是好几摞现金,“还有奖金?多少?”

    “十五万,我怕苏问雪不肯收,先分走五万,这是剩下的十万,你帮忙转交她。”林暄边说边踮起脚往秦淮身后的院子看。

    秦淮的手一推,仅有的门缝合上了,“这钱不会是你自己出的吧?”

    以林暄的大手笔,和对苏问雪的心意,这种猜忌不无可能。

    林暄被问得一噎,笑道,“我要送她钱,自然大大方方送,用得着转你一手?”

    “也对,”秦淮同样一笑,把沉手的奖杯放回袋子。

    他准备关门,门板被林暄扯住。

    “苏问雪打算什么时候回校?”以此同时,林暄探头进来。

    秦淮知道他在看哪儿,也知道苏问雪的窗口没有亮灯,便松开手,但坚持挡在原地,“不知道,她最近生病也在努力复习。”

    这话仿佛一记无形的耳光,打在林暄脸上。

    “我也很努力的,”林暄自觉后退。

    秦淮再来扣门,耳边就响起了林暄的哂笑。

    “可是她复习,为了六月高考吗?秦淮,你与她认识不短,居然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林暄转身走了。

    夜色深沉,秦淮终于关上了门,低头,又想了遍林暄的疑问。

    常言,旁观者清。

    可这道理放在苏问雪身上,就不成立了。

    苏问雪想要什么,她自己是不敢承认的,至于林暄看到的,恐怕也只是一团迷雾。

    歌唱比赛也罢,高考也罢。

    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认可、敬仰,不是苏问雪在追求的,她最想要的是摆脱泥潭,独立生活。

    寒假匆匆,新年除夕的团年饭却不能含糊。

    秦淮准备了爷爷和苏问雪喜欢的饭菜,领两个病人看完春晚便睡下。

    院外爆竹声延绵,秦淮发给苏问雪新年祝福,几乎同一时刻收到了她发来的。

    【去德国的事,我还没想好。】”苏问雪第二句就主动提及这个话题,却给了秦淮一个不太满意的答案。

    秦淮料到她的犹豫,【六月还早。听说以后高考成绩能直申德国大学,又省去不少麻烦。】

    苏问雪:【嗯,我再想想。】

    三月,新学期开学。

    苏问雪身体状况反复不定,依旧病假,不得已错过一模考。

    隔日成绩发布,秦淮拿着720分的理科第一,找赵老师申请了“晚自习免除”,晚上可以在家钻研言语康复专业书。

    那书中也提到了识字图卡,他便重新制作了专人版本,回避掉可能刺激的字眼。

    至于林暄送来的十万比赛奖金,秦淮拿爷爷的名义存入银行卡,密码是001103。他把和苏问雪初见日期往前推三天,四舍五入,就是苏问雪的生日。

    爷爷出院快两个月,语言还是混乱,经常对着碗说“筷子”,对着秦淮喊“秦初宜”。

    李婶子听了,悄悄提醒秦淮,老爷子在想儿子了,秦淮当然明白却不想承认。

    四月初,苏问雪两个月病假将尽,返校前,紧张到睡不着。

    秦淮问她担心什么,她便在稿纸上写,“怕同学议论她变成哑巴,特别是尤玲玲”。

    这两个女生间的矛盾是秦淮一路见证的。

    当初若非尤玲玲横插一脚,苏问雪家里也不会生出后来那么多变故。

    可细细一想,苏问雪家里的变故,和尤玲玲又没有太大关系,是苏家父母感情纠缠结出的恶果罢了。

    然而苏问雪没想到,次日尤玲玲来家中看她,不仅带来这段时间的复习笔记、几套数学模拟考题,还共享了数学错题本,可谓诚心满满。

    “她这样的症状有多久了?”

    尤玲玲离开前悄悄问秦淮,“如果一直不说话,会影响大学录取吧?”

    秦淮不知回应什么。

    有关苏问雪的大学计划,他已经和德国那边协商妥了,现在,只要耐心等六月到来,等赵叔叔听过苏问雪的歌声,他和苏问雪便可以一起离开这里,前往德国开始全新的生活。

    这些计划,他连苏问雪都瞒着,就更不可能告诉其他人。

    正当秦淮思忖时,听见李峰对尤玲玲冷笑了声。

    “就你最聪明呗!大家都看不出来。”李峰瞪她一眼。

    几人走出院门,尤玲玲拉住李峰的胳膊,“你送我一趟,天好黑。”

    李峰斜觑着她,“……走吧。”

    尤玲玲回头和秦淮道别,却见他背影笔挺,正望向苏问雪的窗口。

    李峰咳了一声问她走不走?她收回目光看脚下,“李峰,我以后彻底没机会了。”

    “以前你也没机会。除了苏问雪,淮哥从不搭理女生。”李峰的话直截了当。

    尤玲玲咬唇,“看小雪失语,我也很难过。”

    李峰啧了声,“要哭回家哭,我受不了这个。”说完把手电筒塞给她。

    尤玲玲追上他,“不,你等等,我真怕黑!”

    秦家院子还亮着灯。

    苏问雪睡不着,在秦淮的卧室里做完了一套尤玲玲带的数学卷,秦淮帮她批改,只错了一道大题。

    “还行,如果你参加二模,应该能保持前三。”

    秦淮讲完答题要点,把卷子折起来放入苏问雪的书包。

    苏问雪把写了字的稿纸递给他,“谢谢你没放弃我。”

    秦淮放下稿纸,对她一笑,“我要保证你的高考成绩啊,如果你考砸了,我得负责!”

    两人正谈着,门外传来爷爷的咿呀声。

    因为话音不清,秦淮只辨认出“塔塔”和“茵茵”两个词。

    他看向了苏问雪,见她表情怔愣,大约她也听见这两个词。

    “饿不饿?我给你端热汤。”

    秦淮知道她脸皮薄,忙往门外走,好让她一个人安静会,手腕却被她牵住。

    她指骨秀气,牵他的力道也轻,但他立刻停下脚步,试探着问她,“想和爷爷一起吃?”

    苏问雪点头。

    秦淮说声“好”,与她一道走出卧室,到客厅的桌边坐下。

    “小雪今天气色不错呢!脸上红润多了。”

    李婶子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

    可秦淮瞧出苏问雪的尴尬,她哪里是气色好,是多日不见外人,心里害羞脸红而已。

    “你陪爷爷坐,我帮婶子端碗。”

    苏问雪抿唇,松开了秦淮的手,一扭脸,对上爷爷皱紧的眉头。

    “迟迟……迟迟……”爷爷开了口。

    这嗓音太含糊,苏问雪听不懂,讶然地望着爷爷,就见他颤巍巍摸出张识字图卡,拍在了她手上。

    上面画的是一个攀岩的少女,过肩发,眼底幽蓝,像极了她自己。

    底下写着的词组是“坚持”。

    “迟迟!”爷爷的手重重点在文字上。

    苏问雪直到这时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接着,另一张字卡递到了她手中。

    这字卡应是被人撕掉,又用胶带粘回来的,上面写的词组是“吉他”,她很眼熟,记得秦淮给她看过。

    “塔塔!”爷爷咬重字音,念的依旧错误。

    吉他。

    苏问雪在心里默念,和爷爷一样无法说出准确的字音。

    但她明白了爷爷想表达的意思,他希望她别放弃吉他。

    “塔塔,厉害!”爷爷冲她比大拇指。

    苏问雪眼前起了雾,这时,秦淮端了汤回来,对她说,“爷爷夸你弹吉他好听。”

    她已经看懂,不需要他翻译。

    安静地喝完汤,她的脑袋一直没再抬起来,起身回自家时,那张由秦淮绘制的攀岩少女,被她塞入了口袋。

    窗前,苏问雪端坐,夜幕里悬着的星辰闪烁,让她想起初来西坡,在这个院子里的第一晚。

    也是繁星满空,间或落些雪片,昳丽得如同梦境般不真实。

    那时,她看星辰像他的眼睛,现在,她一想到此便不敢看星辰了。

    叩叩。

    秦淮敲门,给她送来一叠切片的雪梨,“婶子说,李峰送来好几天,看你状态不好就没让你吃,都有点皱了。”

    苏问雪见他放了碟子,领他的心意捏起一片尝,另一只手,悄悄把字卡塞到被子底下。

    殊不知,一松手,那字卡露出个角,正好就是攀岩少女的脸。

    秦淮装作没看见,也捏了一片梨吃,却见苏问雪递给他一张透明糖纸。

    “又想吃糖?”边说,他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放在她掌心的糖纸上。

    苏问雪却没直接拨开吃,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把那枚糖果举到眼前,透过它看向夜空的星辰。

    “Star。”

    少女的英文发音一如往常,清晰,纯正。

    但经过两个月厌语期,重新开口的她,习惯性咬重字音。

    一遍说完还不够,苏问雪转过身,指着秦淮的眼睛,再说一遍。

    “You've stars in your eyes(你让我看到了希望)。”

    秦淮回过神,来到窗前,与她站在一起,抬手指向窗外。

    “又下雪了。”

    “现在是四月,还能看见雪?”

    苏问雪一字一顿地说,推开窗户,微微倾身伏上去,幽蓝眸子弯出弧度。

    秦淮也伏身,贴近她耳朵,告诉她,“这在西北很常见,叫……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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