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前一天,苏问雪陪同秦淮,带爷爷去市医院复查。

    据医生的说法,爷爷脑前叶损伤较重,言语康复存在困难,需要多点耐心。

    “那苏问雪情况如何?”秦淮抢在医生写医嘱时问道。

    医生听言停笔,脸色凝重地笑了笑,“你知道的,那姑娘的病出在心里,康复的困难更大,更需要耐心。她是音乐生对嗓音要求高,但我是医生,必须说实话。同时,也希望你转告她家人,做好无法恢复的心理准备。”

    无法恢复。

    秦淮握着苏问雪的检查结果,陷入沉默。

    他想起丢下苏问雪、在外散心的苏家父母,更觉眼前的一切荒唐无比。

    “可是医生,昨晚苏问雪对我开口了!”

    医生抬头,目露惊讶,“……如果你没骗我,那她倒对你信任得很……以后,你尽可能多与她待在一起,积极鼓励她多开口。不知她发生过什么,我只说实话,目前看来,也许你是她康复的钥匙。”

    “也就是说她有机会恢复?”

    “只是有机会,结果如何,还要看具体进展。”

    秦淮走出办公室,又给苏囿明打去电话,忙音响了许久才被接通。

    苏囿明似乎又喝了不少,秦淮就尽量把话讲得简单易懂,“医生说,她现在有一定程度的厌语症。”

    过了足足三分钟,苏囿明才在那头长叹,哽咽,抽泣,最后说他对此无能为力。

    背景乐吵闹,苏囿明可能又在酒吧酗酒,或者在车上。一眨眼,听筒里响起他的鼾声。

    “叔,李娟姨和您在一起?”秦淮捂住手机,提高音调问。

    苏囿明被吵醒,含糊着回答,“李娟一个人走了……不知去了哪儿……嘟嘟嘟——”

    电话断了。

    秦淮放下手机,猜测苏家父母这次又谈崩了,但这件事,他不预备告诉苏问雪,怕对她的言语康复造成更大的不利。

    “秦淮。”

    安静中,身后传来里李娟的喊声,像突如其来的一道雷。

    秦淮回头看去,见李娟一脸疲惫地走过来。

    这两个月的散心看起来毫无作用,李娟的眸光黯淡如死,神情比之前更怨念。

    “小雪在哪儿?”李娟问道,笑得十分勉强。

    秦淮在想到底要不要让母女相见,答案是不见为妙。

    “姨,小雪她——”

    话没说完,秦淮发现李娟看见了谁,沿着走廊往他身后跑去。

    他赶紧转身,见站在休息区第一排的苏问雪被李娟一把抱紧。

    苏问雪许也被李娟的出现吓一跳,她被抱在李娟怀中,整张脸苍白苍白,表情僵硬像木偶。

    “……”一个字都没讲。

    回家还是坐李家的面包车。

    苏问雪被秦淮安置在前排副驾,李娟被秦淮请到后排,挨着爷爷坐,而秦淮自己就充当隔板,假装和苏问雪交流数学题,趴在苏问雪的椅背上说话。

    如此一来,李娟没机会纠缠苏问雪,一路上,气氛倒也安身。

    车停下,李婶子在外面等,见李娟出来,呆愣两秒才尬笑起来,“你回家了呀?怎么晒黑了?”

    李娟没说话,回以微笑,扶爷爷的胳膊进了院子。

    “这段时间辛苦您,这些,请收下。”

    秦淮用纸包好的六千块现金被李婶子推了回来。

    “她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办?”李婶子眼睛往院子里看。

    秦淮笑了,“她是小雪的妈妈,不要紧的。”说完还是把钱给出去,关上了院门。

    正往回走,秦淮一抬头,对上李娟牵着苏问雪站在屋檐下。

    “姨,饿不饿?我去做饭。”

    秦淮埋头去厨房,谁知经过李娟身边,被她拉住。

    李娟抿着唇看他,眼泪摇摇欲坠。

    倒是一旁的苏问雪不知所措似的,静静看李娟难过,像个旁观者,毫无反应。

    又该有什么反应?

    如今的苏问雪已经不是以前的苏问雪。

    想着,秦淮从苏问雪脸上收回目光,再看向李娟。

    “您有话说?”

    听此,李娟双手捂脸蹲到地上,声泪俱下。

    “我错了!为什么一直和苏囿明纠缠不清?我完全忽略了小雪……”

    任凭她哭得伤心欲绝,秦淮心里也再无一丝波澜。

    他去看苏问雪的表情,见她同样无感,只是愣神站着,唇瓣抿成一条直线,大约她也听够了、听厌了李娟的哭诉。

    余光里,他见苏问雪的脚在向后挪,小步小步地往后挪。

    秦淮不再多想,走去牵住苏问雪发抖的手。

    她便像只被抓包的猫,双目撑圆,浑身紧绷地看着秦淮。

    “不怕。”

    秦淮无声用口型告诉她,没回头,对蹲在地上的李娟说,“您能回来,小雪是最高兴的。”

    这话一出口,被他牵着的苏问雪开始挣扎。

    她对他小幅摇头,似在否认她见到李娟是高兴的。

    耳边,李娟的哭声却停止了。

    忽然的安静,似乎更让苏问雪不安。

    她更用力地挣扎秦淮的牵握,直到又一次被深陷内疚的李娟抱紧。

    “雪,你真的不想和妈妈说句话吗?”李娟捧住苏问雪的脸颊。

    苏问雪却目光低垂,视线落在秦淮的鞋子上,仿佛在等待他走向她带她离开这里。

    “姨,小雪现在出现厌语的症状,很脆弱。咱对她多些耐心……”

    秦淮一边拿话引开李娟的注意力,一边悄悄拨开了李娟搭在苏问雪肩上的手。

    获救的苏问雪大口呼吸,怯生生地看他一眼,转身,跑进了家门。

    秦淮听见她进了卧室,没开灯,他到底不放心,也不管李娟还想说什么,直接打断道:“既然您回来了,以后请多关心她。”

    李娟带着哭音嗯了声,进屋,去了苏问雪的卧室。

    离家两月,苏问雪的卧室大变样,从前最喜欢的吉他已经放到了墙角。

    桌面上也看不见mp3、耳机,堆的全是高考复习资料,一摞叠一摞。

    李娟拿起一本看了会,想起什么,笑着问道:“是不是快二模?妈妈很期待你的成绩!”

    苏问雪低头站在桌边,听了这话缓缓抬眸。

    她努力想看清李娟的面目,视野却无法聚焦。不知为什么,亲近十八年的李娟,在她眼里,变成模糊一团,如同隔着雾玻璃,明明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半晌,苏问雪找回意识。

    她走向李娟,握起李娟的手,但李娟的脸还是很模糊,无法看清。

    “妈。”

    苏问雪只好通过声音呼喊来确认她没出现幻觉,确认李娟此时真实地在她身边。

    “怎么了?”李娟的手碰到了苏问雪的脸颊。

    “和我一起回深城,好吗?”苏问雪声线破碎,闭起眼眸感受李娟掌心的温暖。

    李娟没有回答她,须臾,撤开了碰她脸颊的手。

    苏问雪脸上的温度散了,睁开眼睛,看着模糊的李娟,“到了现在,还是不愿意,还是不可以吗?”

    李娟嘴角牵动,摇了头,还想说什么,这时,院里传来撞门的响声。

    苏问雪转头看窗外,那一抹熟悉的身影闯了进来。

    她的手被李娟拉走,脚下机械,跟着李娟走到家门口。

    她没认错,回来的是苏囿明,但苏囿明没能靠近她,被秦淮堵在院子中间。

    “孩子,你是不是该给我让开?”

    苏囿明的目光从苏问雪身上移开,看向面前的秦淮,以左手拨动打火机,开合噪声尖刺。

    又等了片刻,他推开秦淮,“看你还小,我不计较,但下次别再越界了。”

    苏问雪盯着走近的苏囿明,见苏囿明听在屋檐下。

    而后,苏囿明笑道:“李娟,想清楚了,确定要离?”

    “离。”李娟冷冷地说。

    “行,你想清楚就行。”

    苏囿明给自己点了根烟,徐徐吐出一大口,看向苏问雪笑了一声。

    “小雪,我和你妈走到今天这一步,以后都没事了,没事了……”

    苏问雪松开要紧的嘴唇,轻轻喊了声“爸”,立刻,她的肩被李娟揽过去,被强行带回了屋。

    她没听见苏囿明进门,要回头去看,门被李娟猛地关上。

    砰!

    院外,苏囿明冷笑一声,他看向院中的秦淮,招了招手。

    “打扰你家好几个月,多谢你帮叔叔照顾小雪。”苏囿明给了秦淮一叠现金,目测至少上万。

    “叔,收起你的钱。”

    秦淮一看见钱就反胃,总让他瞬间想起秦初宜那张冷漠无情的脸。

    “我们是朋友,不该用钱来衡量。”

    苏囿明愣了瞬,笑着把钱塞回包里,没说其他,径直离开了这个院子。

    “家没了……要走了……”

    秦淮听爷爷的声音从身后来,忙跑过去搀扶。

    他扶着爷爷走,转头看苏问雪的窗口。她在听李娟哭诉,目光呆滞,眸子望着墙角的吉他。

    次日返校,李家司机送三人到校门。

    秦淮下车时,条件反射一般,把苏问雪的书包接走了。他与她并肩走入校门,再无需介怀周围人的眼光和打量。

    这一幕落在李峰和司机眼里,已经变得稀松平常。

    但同样刚下车的林暄无法忽视,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整理好心绪上前打招呼。

    “小雪早!”

    林暄的招呼,被跑上来的尤玲玲抢先。

    尤玲玲挽起苏问雪的胳膊。

    两个女孩互望,苏问雪笑了笑,缓慢地开口,“你给的数学卷做完了,有点难。”

    尤玲玲眼眸僵住,“……啊,没事,错了改了再考就不难了!”

    又拉过李峰,压低声音问,“她开口说话了?嗓音好像变了?”

    “难听了?”苏问雪看着尤玲玲。

    尤玲玲为难,没说话,苏问雪只好看向秦淮,“肯定难听了。”

    秦淮对她摇了摇头。

    “别误会,我是觉得更好听的。”

    尤玲玲托着下巴想了会,补充说:“我也不懂唱歌,反正,你现在更像摇滚歌手!”

    “是嘛?”苏问雪听此弯了唇。

    她脸上久违地露出笑容,秦淮见了她的笑,跟着笑了。

    “要迟到了,走吧。”李峰推了下秦淮的肩。

    尤玲玲也挽着苏问雪上了楼。

    林暄跟在两个女生身后,跑着赶上去。

    “别过度担心,就算你不在,林暄照样没机会。”李峰误会了秦淮的担忧。

    秦淮笑笑不再多说,转身进一班,隐约听见三班响起一片掌声。

    三班教室,所有人像提前排练过似的,见苏问雪进门就鼓起掌,欢迎她回来。

    苏问雪醒过神,视线缓缓看过每一张热切的笑脸,厌语之后第一次大声喊话,“高三三班,六月加油!”在回应大家,也提醒她自己该做什么。

    走回最后排,苏问雪放下书包,林暄便趴了过来。

    “怎么?”她问。

    “秦淮说的是真的,你想参加高考?”林暄皱眉。

    苏问雪顿了顿,她心里那架天平的两端没有稳固,还在一高一低地摇晃中。

    所以她无法回答林暄,保持着沉默。

    “算了,无论你想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

    林暄坐了回去,仰靠在椅背上,隔了会,又说:“你爸昨天在我家乐器行过夜……他和你妈妈又吵架了?”

    话音钻入苏问雪的耳中,她却只在意到一点,苏囿明昨晚离开院子,去了乐器行找孔玥。

    至于这对男女见面做了什么,苏问雪捂住额头,觉得脑袋里如同扎了根刺。

    “上次你说的新吉他,到货了吗?下晚自习我和你去乐器行。”她匆匆说完,听林暄应了好,便拿起数学题册写。

    有些事,必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过,她才能彻底相信,彻底放下。

    夜色葳蕤,入春后连夜风都变得温柔。

    下晚自习的苏问雪跟着林暄下楼,完全没注意到秦淮和李峰也在等她下课。

    “我靠,小雪上了他的车!算我小瞧了林暄。”李峰目瞪口呆。

    秦淮看见林家的车启动,微微失神,追着走了几步,被李峰拉上了面包车。

    “好巧啊。”

    尤玲玲冲过来,也挤着要坐车,“难得碰上,你带我一程吧。”

    李峰盯着已经走远的林家越野车,把尤玲玲扯下去,“自己回家,和你不顺路。”

    下一瞬,面包车火速离开。

    尤玲玲望着一片尘土飞扬,忽然惊道,“也不是回村的路……着急去哪儿?”

    乐器行门前,面包车堪堪停稳。

    秦淮提醒李峰,先不要下车,李家司机也赞同,说看看再说。

    一楼玻璃窗灯影暖黄,其上映出苏问雪的身影。

    她正坐于银色高脚椅,单脚踩在横杆上,过肩发黑亮,顺耳后滑落,怀中抱一把白色吉他,纤细的手指轻拨琴弦。

    虽隔了玻璃,不闻其声,尤叫人沉溺。

    “听说她今天在三班喊话什么六月加油……可你们看,她这是能放弃音乐的样子?”

    李峰叹气道。

    秦淮看着玻璃窗,没有回答。

    这时,李家司机似乎发现什么,提醒李峰看暗处的一辆车。

    “那是不是小雪爸爸?”

    “不可能吧?”李峰要下车走近了看,被秦淮摁住。

    秦淮早注意到车里的人是谁,对李峰说:“你和大哥回家吧,我留下等苏问雪。”

    还不及李峰答应,越野车门开了,出来两条人影。

    车与车间的亮光,映照在两人脸上。

    李峰一惊,顿时骂起来,“我呸,真恶心!”

    司机大哥看向一楼的窗口,“……千万不能让小雪看见!”

    事情却总这么凑巧。

    苏问雪被人念叨,打了个喷嚏,一抬头,正好撞见苏囿明姿势暧昧,为孔玥挽起头发……

    如同掉进冰窟,苏问雪从头冷到脚,原以为她对苏囿明已经无感,却还是在此刻感到寒心。

    呕吐感在胃里发作,她在看向窗外,那边又换了风景,换成孔玥为苏囿明系领带。

    “要回家吗?”林暄拿着吉他进来,目光在苏问雪脸上一顿。

    苏问雪神色恍惚,抱起手臂搓了搓,“我有点冷。”

    林暄放下吉他,“好,我让司机送你,”说着往大厅走。

    “不,现在不走!”

    苏问雪看看大门外的人影,拔腿跑上去扯住林暄。

    “我想……我想再试试你拿的那把吉他?”

    林暄诧异的眉毛纠结在一起,微低头,看她扣在他腕上的手。

    像触了电,苏问雪立即松开,心里着急,额汗直冒。

    “你脸色不太好,到底怎么了?”林暄朝她走来。

    她往后退,嘴里喃喃,“没怎么,我很好。啊——”鞋子抵到了墙根,吓得她一缩。

    晃神中,她感觉有一只手稳稳地牵住了她。

    她仰头,看那人表情淡漠,用一双和秦淮一样的眸子凝视她,嘴唇翕张对她说着什么。

    一遍,两遍。

    她离他近,却像被隔在水下,根本辨识不清他的声音。

    “秦淮,你说什么?”她抓住他的肩膀晃了两下。

    秦淮停下来看她,眼神专注,“医生有医嘱要多休息,我现在必须带你回家。”

    “可是……”苏问雪看向刚才的窗边,已经找不见苏囿明和孔玥。

    到这时,她的心才落了地。

    她对林暄说再见,把手交给秦淮,他们牵着彼此,往乐器行门口走。

    夜风袭面,苏问雪打起喷嚏,想起一件事便回过头去。

    “哦,我书包忘了拿。”

    “不要了。”秦淮边说,边收拢手臂,拉近苏问雪。

    她无法理解,以为听错了,“不要了?”

    “对,不要了。”秦淮重复一遍,稍用力压住她的颈后,让她的脸贴在他前襟。

    咚咚咚咚。

    耳边有剧烈的心跳。

    苏问雪已经分不清它属于秦淮,还是属于自己。

    她承受不起这种气氛,无法离他太近,伸手推他,却又被他拉回来。

    “请你别推开我……”

    疑惑和心慌中,秦淮的嗓音带着恳求,响在她头顶,“就这么站一会,一小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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