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附近古城沉浸游三天,李娟不讲失败的感情,苏问雪不想六月的告别,母女俩装聋作哑,嘻嘻哈哈。直到回程大巴车上,苏问雪一梦醒来,看着车外的荒漠黄沙,眼底不可控地漫上湿气。

    日落斜阳,远幕赤金,恰似危火。

    烧着她的一片自我蒙蔽的布帘,把它烧成了空无。

    她喊李娟,李娟伸来柔柔的手,轻抚她的黑发。

    恍若一趟美梦,她还五岁,李娟还眷美,还耐心顾她。

    但下瞬,她发上的手变糙,变宽。

    李娟眉眼、衣服、气息也变了。

    她抱紧小鹿,闭紧双眼。

    她改喊他名,跪在他身前,泪流不止,期望他能给她一个吻。

    她还喊他魔鬼、共谋犯,问他为何诱她做无耻的梦?(1)

    “……妈,你你苏囿明离了吗?”

    苏问雪梦惊醒,把脸埋在李娟的肩窝,侧过身搂住李娟的脖颈。

    隔了会,她才听李娟说,“快了,要看苏囿明的时间安排。”

    “那就是还没离。”

    苏问雪说着,脑海中浮现出乐器行前的一幕。

    那画面令人呕吐,委屈拉扯苏问雪的眼泪,她趴在李娟耳侧,哑声地哭出来,“妈……苏囿明不是好人,不值得你为他难过!他有了外心才非要离婚!”

    更多的信息,无法说出口。

    苏问雪不想牵连和她一样无辜的林暄,不能明示苏囿明婚内出轨的对象是谁,连姓也不能说。

    “外心?林家的寡妇?”

    李娟像是早就知道一切,口吻不带一丝暴躁。

    须臾,她的手重又落在苏问雪的发上,动作清软。

    “小雪,苏囿明答应离婚后多给三百万。等我拿到这笔钱,可以送你出国念大学!你能不能——”

    “对不起我不能。”

    苏问雪打断了李娟,紧紧闭着眼睛,呼吸哽咽,心跳如雷。

    她的手放在罩衫的口袋里,那里面藏着一枚六瓣的红宝石雪花。

    红宝石一共十三颗,秦淮曾经把它们贴在她的耳机上,但现在她不再碰耳机,就把红宝石剥离下来,重新拼成一枚雪花,六边形。

    秦淮说过的,他给早产多病的“六边形”取这名,是希望它成为战士。

    苏问雪也希望自己可以成为战士,活得自私一点,坚强一点。

    耳边,心愿落空的李娟又开始哭诉,忏悔。

    苏问雪帮她拍拍背,其他的,便不想再给与了。

    回到院子是在午后。

    对门的秦家安静无人,苏问雪从秦淮拉着纱帘的窗户收回目光,扶李娟进自家门。

    行李整理好,李娟简单煮了面条,苏问雪大口地吃,忽听院外传来说话声。

    “门都锈成这德行,爹也不知道修修!”

    “人都病倒了,你说这些不是找骂么?”

    “哦,现在又成我的不对了?不是你说的,有秦淮陪着,爹就没事……咦,秦淮呢?秦淮——”

    苏问雪站在窗前,看院中的中年夫妻,男的穿黑风衣,女的穿纱旗袍,一个赛一个光鲜,却与这破落院子极不搭配。

    正看着,院门外又有人进来。

    秦淮出现在中年夫妻身后,搀扶爷爷,肩背水壶,胳膊挎有伸缩椅,大约出门散步刚回来。

    他见了这对中年夫妻,平素淡漠的脸色顿时一沉,“你们来了。”

    “儿子,不喊爸妈啊?”秦妈妈盯着秦淮,眼底泪光闪动。

    秦淮却直接别开目光,神色淡然,“你俩进去陪爷爷说话,午饭没吃的话,想吃什么告诉我。”

    “哼,你小子也不嫌麻烦!扶你爷上车,我在市里订了餐厅和酒店,这会儿就是来接你俩。”秦初宜上前,拿起秦淮胳膊上的伸缩椅,扔去了墙角。

    啪的一声。

    秦淮惊讶看着那把歪倒的椅子。

    爷爷脸颊气红,咿呀骂道,“秦初宜,你给我滚……滚……”

    秦初宜扭回头,愣了瞬,“爹,你声音咋成这样了?”

    秦淮被秦初宜眼神逼问,什么都没说,弯腰重新放好椅子。

    但他依了秦初宜的吩咐,和爷爷往院外走。

    哐啷!

    苏问雪听见李娟在厨房里弄出动静,跑去一看,洗碗的盆子摔在地上,泡沫水洒了一地。

    “瞧我。”

    李娟醒了神,去院里找拖把打扫,却没想到,她一出去就和还没离开的秦家夫妻撞上了脸。

    “你是李娟?”

    秦妈妈走过来,满面笑意地握起李娟的手,“救命恩人啊!可算见到你了!”

    李娟手里尽是油,忙把手抽回来,对秦妈妈说,“这是要出门吃饭吗?先去吧,回头再聊。”

    说着,她微微点头歉意,绕过秦妈妈拿起拖把,又察觉到秦初宜的视线,便喊了声“秦大哥”。

    “见外了,见外了。要不,一起去吧?”

    秦初宜的目光从李娟身上挪开,看向站在门口的苏问雪。

    “叔叔阿姨好,我叫苏问雪。”

    苏问雪打量着秦初宜的面容,他与秦淮到底是父子,五官轮廓近乎一个模子出炉,但秦初宜的眸子浑浊,远远不如秦淮干净、纯粹。

    她如此想着,正要接住李娟手上的拖把,却发现她的腕子被人拉过去。

    牵她的人,是秦淮。

    他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此刻挡在她前面,正看着秦初宜夫妻。

    “人家已经吃过饭,你俩指使我就算了,不能强迫别人家孩子。”

    “……强迫?”

    秦妈妈听此,眼神立刻变冷,她在苏问雪脸上扫一眼,又笑起来,“你叫苏问雪?就是那个我儿子学校里特别会唱歌的姑娘?关于你,我听说了不少,但听再多就不如我今天见你一面……确实呢,你很不一般!”

    说完,她眼睛抬高,停在秦淮的面上。

    秦淮却转过身,轻声提醒苏问雪,“进屋吧,该干什么干什么。”

    苏问雪懵懂地点头,与李娟去厨房收拾污水。

    她盯着地板,心思像生了翅膀,自己就跟着秦家三口人飞去。

    “儿子,你和那姑娘什么关系啊?”秦妈妈玩笑似的打听。

    “同学,邻居,没了。”秦淮漠然介绍。

    “没了?”秦妈妈似不相信,“那你这么护着她?我差点以为,你找你爸借三万是为了她。”

    “不要瞎猜,”秦淮口气强硬,“更不要诋毁她的清白。”

    “哟哟哟……急了?”秦妈妈笑,“你和她什么关系,这我是不关心的,但你答应你爸出国,现在不反悔吧?”

    “嗯,你俩答应我的也不能反悔。”秦淮说。

    “好好。”秦妈妈笑声放大,“儿子长大了,更帅了……”

    这时,院门被关上,秦家的车子启动离开。

    苏问雪起身,支在拖把柄上想秦妈妈提到的“三万”,立刻就明白了这钱是什么用途。

    她猛然看向李娟,谁知李娟也在看着她。

    李娟目光灼热,喃喃自语似的问她。

    “去年圣诞节你给我买扫地机器人的钱,不是苏囿明给的?”

    “我本想用比赛第一的奖金买,但没拿到,是秦淮借了三万给我。”

    苏问雪一向不敢和李娟撒谎,嗓音发了抖。

    李娟沉默片刻,扭头看向窗口。

    “秦淮也是学生,他拿不出这么多钱……他找他爸妈借的。”

    苏问雪也看过去,院门闭着,秦家的车早就离开了,而她终于反应过来。

    同时,她也听见李娟说,“难怪秦家夫妻现在回来,怕不是用那三万块钱逼秦淮同意出国?算了,秦淮成绩优秀,出国念大学也挺好的。”

    手里的拖把被李娟拿走了。

    苏问雪被李娟赶出厨房,便讪讪地拉开院门走了出去。

    院外,那棵枯树冒出嫩绿新芽,那些被吐露在树洞里的秘密,在不知不觉地长大,袒露。

    不久后,等这棵树枝繁叶茂,秘密的主人却早就离开,无法发现秘密的存在了。

    苏问雪打算继续装聋作哑。

    因她给不了秦淮想要的,就只能装聋作哑,别无他法。

    秦淮教给她“自私一点”,学会了的她却不能在秦淮身上也实践一场“自私”。

    通往村外的窄路,与遥远的天边云交融在尽处。

    这只是假象啊!

    天和路,各有轨道,怎可能融在一起?

    除非时空发生扭曲,错乱。

    苏问雪想到此就不由笑出了声。

    秦淮说,他的未来要听父母安排。原来,罪魁祸首是她。

    她切断了他的退路,使得他必须“用”父母钱,“听”父母安排。尽管一切发生在她的盲区,她至今才知她对他犯了什么错。

    市中心的餐厅收费贵,也有贵的道理。

    秦淮陪爷爷坐在餐桌边,看侍应生一趟趟地摆菜,摆得满满当当。

    桌上碗碟是白瓷的,端在手里时,指腹都被凉润。

    秦淮没什么食欲,倒是给爷爷添了好几碗热汤。

    旁边,秦初宜和妻子也吃很少。

    尤其秦初宜一直在用微信发语音,一会是英国的,一会又是意大利的,“秦先生”的生意对象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

    不知过了多久,秦妈妈坐到秦淮身边,眼睛看着他爷,话却是对秦淮讲的。

    “儿子,你劝劝你爷跟我们去深城,那边的康复设施比这里好。”

    “我不劝,也劝不动。”

    秦淮没抬眼,把爷爷喝完的碗拿过来,又添了一碗。

    但不等这碗汤添满,汤勺被秦初宜夺走。

    父子对目,秦初宜眸光狠厉,“和你妈讲话,注意态度!”

    言罢,那勺子被砸在桌上的汤里,汤汁四溅。

    爷爷被呼了眼,吓得蜷起身子。

    秦淮拨开他的手,见他脸色发白,呼吸急促,忙抱住他。

    “记得我说什么吗?老的糊涂,小的气人!这一趟就不该来……”

    秦初宜站起身,胸口起伏剧烈。

    仿佛怒火冲头,无处发泄,他抓过碗筷就要砸向秦淮,幸好,秦妈妈拉住了他。

    “我和你爸走了啊?答应的事你别忘,等高考完,必须带你爷去深城。”

    秦妈妈的话音在包间里回荡,像恶魔低语。

    秦淮的手还揽在爷爷背后,一下一下地轻拍着。

    思绪飘远,他听爷爷问他,“娃娃,是不是你答应出国,秦初宜才愿意回来?”

    “不是这样的,爷。”

    秦淮趴在老者的肩上,“他再不回来,要后悔一辈子的。”

    半晌,爷爷点了头,嘶哑着说:“孩子,我捆了你三年,和你爹妈没区别……只有我死,你才能为自己活……”

    “不是,不是。”

    秦淮一遍遍否认,又像在一遍遍肯定。

    《德米安》里的辛克莱,向往阿布拉克萨斯之神,反复游荡在善恶之间,但最终找到了归途。

    他也能和辛克莱一样幸运,找到归途吗?

    他的归途在哪儿?

    他原以为是爷爷,后来,也试图把苏问雪变成归途,但好像都不对。

    前路在他眼前短暂清晰,现在,又如雾般地混沌。

    进入五月,距离高考还有三十来天。

    这将是秦淮留在西坡的最后时日,等高考结束,他在这里的梦,也会结束了。

    初夏的风裹挟热意,厚外套再穿不下去,换上纤薄的短袖。

    去学校还是坐李家的车,李峰每天都抢着副驾进,把后排空间留给秦淮和苏问雪。

    但这两人似乎并不珍惜机会,一路上总是沉默相对。

    “苏问雪。”

    这天,秦淮终于在教学楼下叫住她,递给她一份笔画的手稿。

    “爷爷想送个纪念给李娟姨,让你帮忙挑一挑款式。”

    苏问雪接来看,纸上整整齐齐画了十八个图样,全是手镯。

    刹那,她想起三市联选那天被她摔坏的玉牌,断得那么彻底,那么干脆,绝无修复重合的可能。

    “礼物太重了,我……我没钱。”

    秦淮没说话,掏出一张银行卡,笑着晃了几下。

    “这什么啊?”苏问雪看他。

    “三市联选第一名的奖金,林暄分走五万,给你送来十万。如果没钱,你用这卡抵。”秦淮笑道。

    由此,苏问雪有关比赛的记忆回来,也想起另一件事,她好像辜负了“希玛小姐”,忘了退赛。

    “这钱真是林暄给你的?”她拉回思绪,向秦淮确认。

    “当然。”

    秦淮依旧在笑,留下一句“好好挑款式”,叫了李峰一起上楼。

    到了三楼,李峰问他,“听我妈说你快出国了,申请的是哪所大学?”

    秦淮埋着头走路,“听秦初宜安排,我没得选。”

    李峰哦了声,又问,“小雪和你一起去吗?”

    “不可能的。”秦淮进了教室,背影落寞。

    晚自习后,苏问雪在车上告诉秦淮,她为李娟挑了和旧玉牌同系列的牡丹图样。

    但她没把秦淮画的手稿归还,偷偷带回家,与黑塞的书、两张水晶糖纸、红宝石雪花一起放在吉他包的内袋里。

    五月三模成绩发布,秦淮理科第一,苏问雪文科第一。

    他们的第二张合照张贴在公告栏,当天晚上,许老师和赵老师经过时,还想再看看这两个得意门生,却见那张合照不知被谁拿走,不翼而飞了。

    这次模拟考,林暄的排名继续前进,跃居前十。

    但他身上的好消息不止这一个。

    苏问雪听说他已拿到美国音乐学院的入学资格,自然少不得祝福他在国外有新的开始。

    “那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我妈说,你也得到了资格。”

    林暄的话,叫苏问雪惊讶。

    “我也有?”

    苏问雪被蒙在鼓里,但能想到这个出国的机会定是孔玥和苏囿明商量好的。

    她可以依靠苏囿明生活,却无法接纳孔玥成为她的家人,更不能接受孔玥对她的馈赠。

    所以她摇头拒绝林暄,“请帮我转告孔阿姨,我想自己争取大学。”

    “那你高考后会回深城吗?”林暄追在她身后问。

    苏问雪想也没想,“会的。”

    李娟近来不上班,每日在家照顾苏问雪的生活。

    也不知她哪儿来的消息,偏巧在这天晚上,找苏问雪打听高考志愿。

    “以你的成绩考师范大学,绰绰有余,如果你放不下音乐,毕业后去大学或高中教音乐吧。”

    事到如今,苏问雪的决心不会摇摆不定,她也不打算回答李娟的建议。

    至于她心底想要什么,李娟现在应该懂了。

    “妈妈希望你留下,别跟苏囿明去过飘荡的生活!”

    李娟的哭求,被苏问雪关在了卧室门外。

    苏问雪安静地复习,写卷子,做最后的冲刺。

    夜深时,偶然抬眸,她见秦淮也站在窗前,只冷静地低头,把写完的题册收好。

    灯灭了。

    秦淮听见水洒到地上,回过神。

    他看着桌上那只满溢的水杯,拿来纸巾,把多余的水擦掉,再把纸巾扔掉。

    爷爷来敲门告诉他,送李娟的手镯还在选料,尽量赶高考前完成。

    秦淮捧着一满杯水,“爷,离婚又不是玩笑,苏问雪不会突然走的。”

    等爷爷离开,秦淮回到电脑前继续查阅德国来的邮件,TUM接受了他的申请。

    他呼了口气,又点开微信联系上“赵叔叔”。

    【推荐给您的人叫苏问雪,她绝不会让您失望。】

    【盼与您六月见。】

    六月,高考如约而至。

    第一天考完,苏问雪走出考场就见到秦淮和李峰。

    几人互相对了答案,李峰的作文有跑题的危险,但其他都没问题。

    正走去停车场坐车回家,秦初宜从旁边一辆商务车下来,笑着对秦淮喊声“儿子”。

    “……秦先生,你还想怎样?”

    秦淮反感地望着秦初宜,话讲得不留情面,“答应的事我会做到,可你一趟趟跑来,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正常生活!”

    秦初宜充耳不闻似的,笑得灿烂。

    “我能有什么恶意?今天我也不找你,就想请苏同学吃个便饭。”

    “她不吃你的饭,你走吧。”秦淮拉上苏问雪的书包带,要绕过秦初宜。

    “秦淮,”苏问雪停下来,看向愣在一旁的秦初宜,“你不好奇你爸找我说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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