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还是上次那家,古朴雅致,收费昂贵。

    秦淮忐忑跟在秦初宜身后,听他与苏问雪搭话,问起苏问雪的高考志愿。

    “谢谢叔叔关心,但目前还没定,大体在考虑深城的音乐学院。”

    苏问雪坐在秦初宜的下首,端起茶杯来接他倒的茶。

    她握着茶杯,似有些心不在焉,猛然被烫就松了手,幸好秦淮抢着帮她扶稳,这才避免更大的烫伤。

    “没事吧?”秦淮拉着她的手腕检查。

    他神色紧张,忘了现场还有秦初宜的存在,直到听见秦初宜的咳嗽声。

    “还好。”

    苏问雪大约也在顾及秦初宜,立刻把腕子抽了回去。眸子朝秦初宜看一眼,见秦初宜眯眼笑,像猎人看中了心仪的猎物,志在必得。

    可秦淮见惯了秦初宜的唬人假面,半点不惧怕。

    他比苏问雪冷静得多,等不到秦初宜开口,便主动挑起话头,喊了声,“秦先生。”

    这一声不打紧,顿时,包间里的其他人都看向了他,这些眼神里有疑惑,惊讶。但最有趣的,要属秦初宜眼里的“无所谓”。

    “儿子,要不你和李峰去隔壁房间坐会儿?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苏同学。”

    秦初宜这话是在问秦淮,精明的眼睛却转向了苏问雪。

    但不等苏问雪有所回应,秦淮已经一口拒绝,“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和她没关系。”

    “是吗?”

    秦初宜靠在椅背上,眼里凉意更甚。

    而他依旧在看苏问雪,似乎在等苏问雪的表态。

    正僵持着,苏问雪忽而打起喷嚏,带着浓厚的鼻音道歉,说“有点冷”。接着,她扭头看秦淮,恳求似的,“外套落在车上,能不能帮我取来?”

    秦淮犹豫,但还是拉门出去。

    包间里还有个人要支开。

    苏问雪又看向李峰,装作突然想起,“不对,我的外套落在考场外了。峰哥,你去找秦淮,一起回去帮我找找?外套里有我的MP3。”

    李峰点头答应,追着秦淮出门。

    终于能好好听秦初宜说话。

    苏问雪扔掉擦鼻子的纸巾,端起茶杯喝一小口,望着秦初宜道:“您找我,是要聊秦淮的出国问题吗?”

    秦初宜闻言微怔,“苏同学果然是聪明人!”

    他说着便身体前倾,以双肘撑在桌沿,耸起肩膀的他比刚才更有气势。

    “那我也不兜圈子,直接告诉你吧。秦淮这人,有点死心眼,从小对我敌意很深,和他爷爷很亲。但这些与你也没关系,我今天找你是想问一问你,知不知道秦淮在申请德国的公立大学?”

    “知道,他还给我推荐过几所德国的音乐学院。”苏问雪并不惊讶。

    秦初宜却又是一愣,“那你……”

    苏问雪笑笑,”我拒绝了,还明确提醒过他,我们不是一路人,他不该把前途押在我身上,因为不值得。”

    空气安静下来,唯有桌上的茶气四溢,白烟腾腾。

    苏问雪低头,浮在表面的茶叶一片片往下掉,似乎都压在她的心里,叫她难受。

    秦初宜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他沉默地喝完一整杯茶,才如梦乍醒一般笑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秦淮为你做的那些事,都是他在一厢情愿?”

    苏问雪无法认同这种说法,但此刻她必须表现得绝情。只要她没忍住,透露出一丝对秦淮的回应,就等同于给这对父子的紧张关系火上添了油。

    她只能否认她的动心,只能担下恶人的角色,尽量撇清一些,或许才能让秦初宜的愤怒稍微消散,才能让秦淮今后的日子好过一些。

    “一厢情愿这词儿,有点过分。但我觉得它很贴切。”

    苏问雪继续喝茶,把剩下半杯喝完了,她给自己也给秦初宜满上。

    袅袅的茶气飘荡在两人之间,苏问雪留意到秦初宜看她的眼神迷茫,故意装作不在乎,还扬起唇对他一笑。

    “叔叔您接着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也请您别见外,咱们是自己人。”

    许是她口中的“自己人”刺激到秦初宜,这中年男人又靠回椅背里,拉开和她的距离。

    隔了会,秦初宜才重新开口,嗓音低沉似深潭。

    “你性格倒叫我意外得很!原以为,你是姑娘家,爸妈又在闹离婚,无论情绪还是生活上都比较依赖我儿子,但我今天见了你,算真正认识了你吧……苏问雪,如果之前我儿子对你有过单方面的纠缠,我再次替他给你道歉,以后——”

    “叔叔,还需要我再强调一遍吗?我和他,不是同路人,也没有以后。不过,大家同学一场,还因为爷爷而相识,成了邻居,所以我心里是希望他将来能幸福,找到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组成家庭。”

    苏问雪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并非她对秦初宜不尊重。相反,她太在意秦淮,怕被精明的秦初宜看出她在说谎,才不敢和秦初宜有过多眼神交流,选择低头回避。

    “好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些。另外还有件事,我想向叔叔确认。”

    “你说。”秦初宜一手环胸一手支下巴,眉头蹙紧,应该还在回味苏问雪的这番话。

    苏问雪弯唇,好让自己看起来更轻松。

    “去年圣诞节,秦淮是否找您借了三万六?这笔钱,他还没还上?”

    秦初宜不语,缓缓松开下巴上的手,目光也变得愣神。

    “钱是帮你借的?!哼……我早该想到,以他对你的深情程度,区区三万六……不,现在这笔钱翻到了一百三十万。”说到这里,秦初宜嘴角瑟缩,欲言又止地看着苏问雪,久久才长叹了一声。

    苏问雪闭了闭眼,什么都明白了。她又一次猜对,秦淮帮她买单花的钱,是从秦初宜那儿拿的,可这父子关系哪里简单,秦初宜自己说钱翻到了一百三十万,大致一算,差不多一天一万利息,这是比高利贷都可怕的。如果上次秦妈妈没提“三万”,她今天也没向秦初宜核实“三万”的来历,指望秦淮自己说出来,是一辈子都盼不到的。

    心头有种钝钝的疼,苏问雪起身说“去洗手间”,猛地夺门而出。

    眼泪随着跑动往下淌,越擦越多。

    她把自己锁在隔间,坐在马桶上无声地落泪。脑海中闪现出许多往过,她想起送给秦淮的那首无名无词曲,想起秦淮在她的五线谱下填的歌词,想起在医院趴在秦淮肩头听他承诺她,等高考结束就写完歌词,回赠给她……想起在白杨林他满眼笑意邀请她坐下说,想起在学校礼堂他问她能不能考到文科第一,想起在教学楼下他说她离开前他们还是朋友,想起在李家面包车里他无可奈何地笑说,他的将来要听父母安排,他不能选择。

    明明他有选择的,是她扯了他的后腿。

    她算什么?凭什么迫害他的人生?

    她连自己的人生都过不好,再无耻地拉他下泥潭,日后下地狱也无法赎罪。

    “抱歉,让您久等。”

    苏问雪回到包间,眼睛往下看,掩耳盗铃似的,执拗地骗自己,只要她不看秦初宜的眼睛,秦初宜就注意不到她刚哭过。

    但没想到,秦初宜给她递来纸巾盒。

    耳边是温声细语的安慰,秦初宜竟然坐到了她身边来,像长辈一般拍拍她的肩膀。

    “叔叔也年轻过,十八岁嘛,都有点毁天灭地的少年意气!你和我儿子……没关系,对,没关系!”

    苏问雪攥紧的手松开,对秦初宜点了头。

    却听秦初宜又抛出一柄回马枪,他说:“那个,秦淮的TUM申请通过了,他瞒着我干的。这件事,你应该也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

    苏问雪又把纸巾抓皱,心口比刚才更为钝痛。

    而秦初宜转开了目光,嘴唇抿成一条线,似笑非笑。

    “既然这件事你不知道,那他帮你联系德国歌剧院,并且安排在今天在这间餐厅,让你和歌剧院负责人见面,你大概也不清楚吧?”

    苏问雪说不出话,因为难以置信听到的内容。

    她也不用再说什么,脸上惊诧的表情已经代替她给出回答。

    眼泪彻底止不住,顺着苏问雪的指缝滴落,打湿桌上的纸巾盒。

    不知过了多久,苏问雪听见门外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是李峰和秦淮取外套回来。连抽几张纸巾,通通摁压在眼皮上。

    门就在这时被推开。

    “小雪,外套没找到,我记得,你早晨就没穿吧。淮哥怕你冷,帮你新买了一件,你快穿上,别着凉。”

    李峰说着,上来放下一个方正的礼物盒。

    苏问雪肿着眼皮,仔细看了看,盒子上有烫金的品牌LOGO,纤巧的法文字母,一切都在提醒着她,秦淮为她新买的外套价钱不斐。

    “发票呢?”她回过神,鼻音浓厚地问道。

    李峰没回答。

    倒是秦淮走过来坐下,气息微喘地说:“纸质的已经扔了。”

    “那你把电子版发给我。”

    苏问雪拿出手机,坚决不抬头,点开了微信。

    她想起两人至今没加好友,从前觉得离得近没必要,现在她和他有金钱往来,加好友就是必要的。

    二维码被她递了过去。秦淮愣了下,拿出手机扫上。

    “嚯,你俩认识这么久,连微信都没加?”

    李峰在旁边看得傻眼,边喝茶,边感慨。

    再瞧另一边的秦初宜,更是一脸无解的怔忪。

    “普通朋友,有事打电话就够了。”

    苏问雪随口解释,嗓音里还带着未散的嘶哑。

    她没改秦淮的备注,却盯着他的微信名和头像,看了足足两秒。

    XX。

    这两个字母,也许是某个名字的缩写,苏问雪把周围认识的人回忆一遍,又把在学校看过的所有人梳理一遍,依然想不出来,被秦淮记作微信名的两个字母究竟是谁。

    但秦淮的头像,她认得,那匹黑马,是秦家养的,名叫六边形。

    此刻看到六边形,如同点燃了记忆的引线,某些苏问雪不想记起的片段,一股脑地从深处翻涌上来。

    局中人眼迷,心迷,一旦退回第三视角,那些不以为然的点滴,一瞬间变成了证据。它们化作苏问雪心里的声音,震耳欲聋地向她呐喊着:“你说你傻不傻?为什么现在才看清?可现在看清有什么用,你还是要不起!你要不起,要不起。”

    “钱转回你了,你收一下。”

    苏问雪无视内心的拷问,找回冷漠无情、自私自利的面具,稳稳戴在了脸上。

    秦淮的目光落在两人的聊天框,什么都没做,直接熄灭了屏幕。

    他抬头看向秦初宜,冷冷地问,“你们谈完了吗?”

    秦初宜轻叹,仿佛有满腹的话要说,却无法讲出口。

    “没谈完也别谈了,”秦淮没给秦初宜太多时间,抬手指了指门的方向,“走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行。”

    意外地,秦初宜一改之前的强势,忽然变成好爸爸,他站起身,准备离开,又想起什么,回头对苏问雪说,“给叔叔留个电话?方便以后有事联系。”

    “你以后不准联系她。有事找我。”

    秦淮替苏问雪作答。

    可苏问雪没听见似的,兀自报出一串号码,好让秦初宜自己存下,“叔叔慢走。”

    秦初宜嗯了声,很快,消失在门后。

    “你们聊什么了?”

    秦淮问道,他侧过头看她,拿着纸巾的手往她眼尾靠近。

    她躲开了,但还是接住他的纸巾,自己擦了擦,“随便聊,他这些年为了你和爷爷,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这话不是秦淮爱听的。

    他也不会相信苏问雪对她讲了实话,但那不重要,他可以原谅苏问雪的善意欺骗。

    “时间不早,我带你去见个人。”

    苏问雪坐着没动,仰头看他,“见谁?你怎么不提前通知我?我这副样子,”她指着哭花的脸,“还能见谁?”

    秦淮的眉头松开了,他弯腰撑在桌沿,与她目光平齐。

    她晶莹的眸子,哭过之后更显澄澈,近距离看的时候,比他见过的所有蓝宝石都漂亮。

    “别担心,等会要见的人看中的是你的才华。”

    “到底什么人?”

    苏问雪跟着起了身,秦淮不说,她就看向身后的李峰,可李峰更不懂这里面的玄机,对她摇摇头。

    出了门,灯光一下暗淡。

    苏问雪站着缓劲儿,听秦淮和一个中年人说了话。

    “真的是她?”那中年人似乎很惊讶。

    苏问雪忙扭头去看,便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孔。

    “您是赵老师?”

    中年人走近来,伸出手要和苏问雪握手。

    “终于见面了,苏小姐!”

    热络的口吻,听在秦淮的耳中,成了一种明示。

    他想到赵叔叔提过的来西坡面试,却没料到,那个被赵叔叔看中的歌手,就是他要推荐给赵叔叔的苏问雪。

    “小雪,你认识这位叔叔?”李峰站在秦淮身边,目光在两人之间回转。

    不等苏问雪开口,赵叔叔笑道,“这是缘份啦!我收到一位朋友的视频,对苏小姐的嗓音条件很感兴趣,这才决定来一趟,真没想到,苏小姐还和秦淮是朋友呢!”

    短暂思虑,秦淮看着苏问雪说,“是年老师帮你联系的?”

    苏问雪抿唇,“对,年老师和赵老师是同学,两人认识二十多年了。”

    赵叔叔听此便笑了,“你们年老师当年是风云人物,我这趟来,除了见苏小姐,也想会会他这个老同学。”

    余下便不赘述。

    天生丽质的嗓音,让飘洋过海的赵老师不虚此行。

    他拿出一份拟好的合作意向书,依照这份文件,苏问雪获得赵老师的推荐信,可直接入读德国音乐学院,毕业后加盟他的乐团。

    “我想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可以吗?”

    苏问雪没有贸然签字,因为事情走向发生改变,因为秦淮瞒着她申请好了德国的大学。

    “出国念大学是大事,应该和父母商量,文件你带回去,如果我走了,你签完交给年老师。”

    赵老师此行收获满满,愉快地离开餐厅,前往年老师的住所。

    苏问雪在路边目送出租车走远,把手上的文件塞入书包,一转头,撞上秦淮的眸光。

    “恭喜你,苏小姐!”

    秦淮满面朗笑,这也是两人相识以来,苏问雪见过的他最开怀的表情。

    但苏问雪不希望看见他这个笑,她和赵老师说要找父母商量此事,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谎话。

    无论苏囿明,还是李娟,都不是今天的她在做决定时需要考量的对象。她是她自己。她的人生,她自己说了算,容不得外人插手。

    “听你爸说,你申请好了TUM?”

    苏问雪走在秦淮身侧,坦白地戳破了他的谎话。

    “既然你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对,现在只等明天考完,拿到高考成绩,这件事就能最后定下来。”

    秦淮招手拦停一辆出租车,为苏问雪拉开后排门。

    苏问雪嘴角微动,没上车,却说:“我喝多了茶,想去趟厕所,你们等等我?”话毕,回头跑入餐厅大门。

    她再回来,是十分钟后。

    等在路边的出租车还是原来那一辆,秦淮脸上也还是笑意满满。她跑过去,坐进后排。车启动了,她把那一侧的车窗降下来,稍稍探头出去,闭眸感受初夏的风拂面。

    结束了吧。

    所有一切都和撕成碎片的纸,卷入了污水道。

    “别动。头发上有片纸。”

    秦淮的话音扯回苏问雪的思绪。

    她心里一慌,转身,往后退,紧贴车门,却还是与他碰了额头。

    蜂蜜香如故。

    他的手肘就抵在她身后的车窗上,不知为何,他压低了话音。

    “让你别动,你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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