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缺山少水,却不乏黄沙与佳酿。

    时逢大梁盛世,户盈罗绮,黄金遍地。西域商贾携美酒奇物九死一生入大梁,换得金银珠玉满盆。每逢十五众人设宴欢庆,男女老少涌入市集,好不热闹。

    三两杯酒下肚,沈未央已寻不见南北,扶着碗筷哭爹喊娘。桌旁小公子瞧不顺眼,木折扇毫不留情敲在未央的榆木脑袋上,讥讽道:“人都说酒壮怂人胆,你这丫头倒是连胆儿都找不着喽!”

    “住口!”沈未央本就委屈,教人如此一说,怒火更盛几分,逮着酒壶便要往小公子身上砸,“安同尘你个王八羔子!你可知我口闷心苦夜不能寐?!”

    安同尘早见惯了沈未央撒泼打诨的丑模样。他咋舌,真该请方圆十里沈大小姐的倾慕者一睹其容。

    “不就是个臭说书的嘛。”安同尘强耐着性子宽慰昨日诉衷肠却碰了一鼻子灰的沈家千金,得空将酒壶换成了茶盏,“您老人家要是好这口,小爷我明儿就遣人给你绑一群回来。”

    须臾前吵闹的沈未央蓦地没了架势,片刻后转而幽怨道:“哎,同你这乡野村夫说甚,你又岂知檀香先生鹤立鸡群呐!罢了!最好只有我一人知晓他的独到之处。”

    见着沈未央满脸痴迷,安同尘嗤之以鼻,心道要真是块黄金,又怎会被风沙遮盖,早考到京城去喽!可眼瞧身旁姑娘笑靥如花,他这下倒没再出声反驳,只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沈未央见谁爱谁的毛病早已有之,上月才说要将村东头的岳书生拿下,这才不过半月,又换了靶子。安同尘叹气,若非两家世代为故交,他又哪会摊上这么个不着调的青梅。

    命也!

    他这头不接话,谁想沈未央那头却借着醉意张口讥笑他供在艳红楼里的艺伎:“总比你强,你小子花冤枉钱养着那些个丫头,一个也过不了门儿。除过惹安叔叔气恼,还有何用?”

    “你休得意,时日久远,莫非忘了你我二人之间的婚约?”安同尘捞起酒壶,三两口下肚,面上恍若扑了层浅淡的脂粉,“还不趁着能出府同她们交好些?日后可都是姊妹。”

    哪壶不开提哪壶。沈未央想起她爹喝醉后定下的婚约便头昏,大骂安同尘混球,她宁愿余生与狗结伴也不愿同他多待一天。

    见沈未央如此失态,安同尘心内竟没由来憋闷。

    沈父原为安父旗下骁勇善战的猛士,后得先帝提拔,拜为车骑将军。两族祖辈本就同生共死为当今国君打江山,如今又一同奉命驻守边疆,命息相连,联姻倒是常事。

    可眼前这位沈家三小姐,其生母至今身份不明,举家唯沈老爷和大夫人疼她怜她。有人说她是沈将军年少不知事时流连画舫的意外,也有人说是大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侍女所生,还有人说是沈府管家在城郊野林中所拾。

    说东说西,再受宠爱,总归是个野种。

    而他再不争气,好歹也是安家小辈中唯一的男丁,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孙。

    论资排辈也好,单谈家世也罢,总比沈未央高过一头。若非要说高低,也该是她沈三娘高攀他。

    虽对沈三无意,婚约也不过是两家长辈酒醉后无心定下的,可每每见沈未央狂妄的模样,安同尘不免生出打压她的心思,总忍不住说些腌臜话扰其心智。即便知晓未央只是嘴坏,毕竟府里的牲畜被宰都能惹她落泪三行。

    “那可由不得你。”安同尘大笑两声,惹得邻桌投来厌烦的眼神,他并不理会,接着说,“你爹醒酒后第一件事就是喊你家王伯把那木桌锯得七零八落扛回家去。”

    当年,安沈两将军领着浩浩荡荡一众族人初来大漠,倍受排挤。戍边守关看似圣恩,实为贬谪。安父与沈父常于深夜买醉,安同尘和沈三的婚约定于两人又一次借酒消愁时。彼时沈父抓过桌旁掉落的羊毫,大笔一挥,在木桌上写下一行潦草大字:未央嫁与安氏长孙同尘。

    沈未央皱眉,最初说定不成婚的是他,事后反复提及婚约的也是他。思来想去,发觉他单纯想惹她气急。嚣张跋扈惯了的沈三此刻却没了声,恶狠狠瞪了安同尘一眼,自顾自喝起酒来。

    “诶,我的好妹妹,你可别生气啊!同我这种人置气作甚?”安同尘忙换了脸色,一个劲儿献媚讨饶。以往沈未央不言不语总会令他心慌得紧,今日算他说过了头。

    端起的酒杯终于安稳落在桌上,沈未央的眉宇舒展开来。

    多年相处,时间将她和安同尘的关系雕琢得微妙。二人互相嫌弃又互知各自底线,落难时互帮互助,却又心知肚明双方本无夫妻之缘,维持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平衡。安同尘时不时犯浑,可她若真气上了,他定会哄好她。

    沈未央向来是给台阶就下的人,安同尘一讨饶,她便会顺势捞些好处。

    譬如此刻,未央两眼一转,忽然俯身悄声说:“你若肯帮我试探檀香,今日之仇一笔勾销,如何?”语毕又觉筹码太少,说要将府上京城送来的舞女送一个去安府。

    “罢了,艳红楼里那些个够看了。”安同尘转眼看向窗外,目光幽深不见底,继而道,“听闻沈叔叔讨来位骑射高手,能否指教一二?”打小安琦便不许他学武识文,这些年得亏和沈三混得熟,才不至于成了文盲废人。

    “小事一桩。不过你不问如何试探?”

    还能怎么试探?

    安同尘抿唇尴尬一笑,眼前浮现沈未央送他的那些绫罗绸缎,说:“无非是又让我扮作女相稍作引诱,看那眼花嘴馋的男人落不落网呗!”

    安同尘本生得女相,面若白瓷,唇似朱砂,眉眼浓,双目含笑。着一身公子行装便添几丝风流浪荡子气息,而若穿上丝裙,便是黄沙中一汪清澈泉眼,令人一见倾心,再见失魂。上月岳书生只撑过半时辰便往他怀中倒。迄今能在他这儿把持过一时辰的,只有南边吴家的小公子。可那吴公子月前考取功名,奉旨入京,一去不返。

    “我晓得安哥哥对我最好啦!”沈未央别的本事没有,倒是极会审时度势,落了好处便不再和安同尘计较方才的口舌之争,一口一个好哥哥叫上了,还答应过两日约徐仨儿出来和他比试。

    她这整日泡在脂粉堆中的发小,是大漠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但也只有沈未央知晓安同尘对才学的渴求。

    不知为何,安父自小便不许安同尘读书学武。究其缘由,她爹沈驰只摇头,以为她看不上安同尘,说别瞧他没个正经样儿,却是至纯至善的正直之人,她嫁给他不亏。

    沈未央侧目望向安同尘微红的脸,问:“不过,真不打算参加科举?”她本以为他多年偷师是为有朝一日能进京城做大官爷,没成想人家安公子压根儿就没这想法,说自个儿就想这么悠悠哉哉过下去。

    “废话少说!”安同尘打断她的追问,酒壶一撇,目光扎向当街一抹墨色,咧嘴一笑,“看来不用我白费力气了,你的檀香先生进艳红楼了。不过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小爷我这就去让你心死如灰!”

    艳红楼里都是他的老熟人,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不用他出手,随便一个姑娘都能让清高的檀香先生露出狐狸尾巴。

    但他还是想去凑个热闹,瞧瞧沈未央看上的男人到底有多大能耐。

    安同尘翻窗而入时,怡香正揽着客人进屋。二人被吓得不轻,男人冲着安同尘一顿臭骂,失了兴致,撂下怡香转身踱步离去。

    “你这泼猴来得真是时候!到手的银票飞了!”怡香嗔怒道,拳头打在安同尘肩上,力道像是在弹棉花。

    她是安同尘养的众多艺伎之一,七岁时被父母卖到艳红楼。不出意外,到死她都要待在这里。

    斜倚在窗边的安同尘眯眼望着却不言语。

    怡香顿时失了架势,蓦地别开眼看向发霉的角落,像被斩断吊线的木偶,结巴着说方才的客人只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听她弹琵琶。

    安同尘挑眉瘪嘴,晃眼间又恢复昔日吊儿郎当的模样,不经意地说:“那是你自个儿的事儿。我来这儿找你借身女娃娃的布裙,有胭脂吗?”视线无意间扫过桌上的锦盒,转而停留在怡香紧蹙的眉头上,安同尘心下了然。

    他与她擦肩而过,径直走向梳妆镜。

    锋利的刀刃自怡香脖颈旁掠过,蒸笼似的八月天竟让她感到彻骨寒。从安同尘救下她的那天起,她便知晓他是把刀,可替人刮骨疗毒,也可取人头颅。

    他是个大善人,但非大圣人。

    果然,等怡香取来衣物递给正在描眉画眼的安同尘,镜前人接过罗裙,面无表情地说:“下个月及笄?以后便不再给你送些无用物什了,你可以养活自己了。”

    他说的无用物什,是每个月定例给老鸨送去养她的费用。他本可以养她一辈子。

    怡香下跪讨饶,说她只是一时糊涂,想多赚些钱,并非心甘情愿招揽客人。

    然而,再抬头时,安同尘已不见踪影。

    隔壁雅间凭空多出道倩影。

    不速之客在刺鼻的熏香和浓郁的酒气间旋转,纤纤玉指点过一个个衣帽不整的书生,最终停落在白玉冠簪的少年人身上。

    众人看痴了,竟一时忘了手中动作。两只瓷杯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唯有正位上的少年还在豪爽大笑。

    笑声在安同尘的凝视下渐歇,少年单手托腮,冲他勾勾手指,言语已沾染醉意:“过来。”

    上钩了!

    呵,堂堂檀香先生也不过如此,他已料想到沈三哭花脸的模样了。

    安同尘不改神色,媚眼如丝,几个回身已至少年人面前。长袖一沉,他重重摔进檀香怀中。

    两眼昏花之际,一团阴影向他压来,正欲挣脱,却听见清朗的声音:“你、你如何看这皇帝老儿颁的新策啊?”

    暗中学武多年,安同尘从未想过自个儿有朝一日会被大男人压在身下。眼下他还不能一招致胜,毕竟他扮作女儿身,只能使些小动作。

    这清瘦的檀香先生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将隐隐发力的安同尘牢牢困住,两只臂膀像成精的藤蔓,使他动弹不得。

    昏黄的烛光摇曳,檀香面上忽明忽暗。喧闹的起哄声中,安同尘这才看清近在咫尺的脸面。

    皮肤难称细腻甚至称得上粗糙,是放置在阁楼无人问津的泛黄书页,好似一掐还会捏出些尘土。但那双眼睛生得足够有神,目光似箭,仿佛只一眼便能刺穿任何伪装。

    集粗劣与清俊于一体,是硬朗的柳木,外皮皲裂,内里生辉。和他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这张脸本就是本读不尽的书,也难怪沈三会为这人如痴如醉。

    檀香,檀香,安同尘在心内默念其名,心下感叹此名之妙。

    “为何不语?”檀香口齿含混不清道,“我等方才聊到新策,一头雾水之际问何人有解,你这个小美人儿凭空出现,可是有何独到见解啊?”

    安同尘躲闪不及,活像砧板上的鱼。檀香伸出食指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仿佛剜掉了他整个鼻骨。

    以往他至多被人拉住衣袖多陪几杯酒,哪曾想会遇见这么个手脚胆大却又言辞正派的登徒子?回去他定要同沈三多讨要两本书!

    不待他答话,身侧插进另一人声线:“诶呀,檀香兄何必为难一介女流?再说了,小丫头片子嘴里能吐出些什么?”

    “公子此言差矣。”安同尘咽喉好似被烈火灼烧,心知不该多语,唇舌却不听使唤,“常言道英雄不论出处,遑论男女。”他同沈家师傅学过伪声,伪装妙龄少女不在话下。

    微醺的玉鹤喃未曾想过会在个小艺伎身上吃瘪,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面上暧昧的粉转为愠怒的赤红,眉头拧在一处,食指无礼地戳向檀香怀中的绝色美人,一时失语。

    檀香咂咂嘴,解开对怀中人的禁锢,轻拍玉鹤喃的肩头,竟说他的确不该见人下菜碟。

    这话掉进安同尘心内,涟漪从心口荡开,他晃了神。

    醇香的酒气将他拉回现实,安同尘赶忙掐着嗓子说:“小女失语,官家的事官家自会劳心。”语毕,心内却生出鄙夷,这些书生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真能改变天下似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谁料檀香突然放开他,捞起一旁的酒壶豪饮三大口,笑道:“妙啊!族人自治未尝不是一种法子!你这小丫头是何名姓?”

    安同尘噎住,不晓得檀香是帮他解围,还是阴阳怪气调侃他,情急之下只得随口扯谎:“怡、怡香。”

    眼见檀香喊来小二又上了十壶酒,安同尘欲哭无泪,没想到第一次和陌生男人度过漫漫长夜会是此种光景。

    身子才坐稳,安同尘又被突然而来的撞击波及,险些碰洒一壶酒。

    他回身,眼见身后一片狼藉——玉鹤喃正迎面压在檀香身上,双手恰巧撑在其前胸。

    玉鹤喃瞠目结舌,一时竟忘了起身。随后见他摆摆头,借着旁人的胳膊站起身,五指弯曲又伸直,抓了抓面前的空气,似在回味方才的触感,冲檀香竖起拇指夸赞道:“本以为檀香先生只是个读书人,真人不露相啊!”

    习武多年,安同尘虽算不上奇人异士,但应付些山匪莽夫不在话下,自然察觉得到不合时宜的危险。他以为自个儿晃眼,竟从檀香骤然凛冽的眸光中看出了杀意,玉鹤喃面上的红晕仿佛下一瞬便会化为鲜血。

    然而,并无臆想中的刀光剑影。

    檀香顺势趴在桌上,大袖一摆,口齿不清,说玉小公子酒醉失仪,遣人送其回玉府。

    可那玉鹤喃是副撕不掉的狗皮膏药,甩开仆从的搀扶,大咧咧贴上檀香的脊背,语中竟多了几丝嗔怪:“您就收下我吧,多个姓玉的房客对檀兄百利而无一害,不是吗?瞧不起我玉鹤喃,总该瞧得上我玉家的银子吧!”

    安同尘观望着眼前的乱象,扶额长叹,第三次默声大喊:沈未央,添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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