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热的红大口吞食深不见底的黑暗。在被烟雾绞杀的前一秒,文灏猛然睁开眼睛。

    火光咬住她的鞋尖,周身温度骤升,她已退无可退。

    一道剑光劈开火舌,斩断尚存的一丝理智。

    疼痛铺天盖地袭来,一时间她竟忘了呼救。

    马蹄声。尖叫声。房屋被火海嚼碎的声音。

    箭雨刺破临近的空气。文灏呼吸一滞,身体先思绪一步,本能跑起来。

    慌乱中她抬眸望见熟悉的身影,那人手中锋利的箭头正直直对向她——

    她已是他们的猎物。

    “啊——”

    利箭入眼的刹那,头顶突如其来的冰凉将檀香惊醒。

    还未来得及后怕方才的噩梦,檀香下意识捂住胸口,低头瞧了眼自个儿的衣衫。

    “檀公子,失礼了。”店小二言语恭敬,神色却写满傲慢,将脏抹布甩上肩头,继而道,“已过午时,公子占着地儿也不是个事儿。”

    书生们因着才学对檀香另眼相看,但村里谁人不知这穷酸书生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檀香抬手抹去脸上的水,强稳住气息,故作无事,讪笑道:“应当早些泼我。”说完从外兜到内囊掏了个遍,摸出三块碎银摆在桌上,右手压在其中一块上。

    小二当即用眼白瞧人,咬紧后槽牙。若非玉小公子是个啃书的主儿,特意言明要对这檀香以礼相待,否则他早喊打手将其痛扁十顿。

    玉家,大漠富得流油的世家大族,据说驻守边塞的士兵有三成是玉家养的土兵。即便玉鹤喃是玉家最不受宠的小公子,平头百姓亦会礼让其几分。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儿可无人敢得罪玉家的人,哪怕只是玉家家仆。

    艳红楼明面上是马姓商贩开的酒楼,实有玉家入伙。

    小二眼疾手快从檀香放松的手下掳走银子,将抹布从肩上抽走甩在桌上。

    两滴泥水溅在檀香黑黄的脸上,他倒也不恼火,反而摆出讨好的笑容,问他昨日可有逾矩行径。

    记忆像是被水冲洗过,仅剩几抹残影。只言片语似飞鸟掠过脑海,他却捉不住一句有用的话。

    他似乎压住了何人。

    身后传来娇媚的女声:“怡香,昨日那位来过了?”

    被唤作怡香的姑娘应声答是,顺势骂了几句,说那人不过是个纨绔,碎银五两,还真以为自个儿能拯救天下苍生似的,她还瞧不起那点儿臭钱呢。

    这名字甚是熟悉。檀香扭头望向木梯口,却被人平白无故瞪了一眼。

    怡香见眼前人一身旧布,不像是贵客,躲瘟神一般绕开他。

    不是她。

    眸光一沉,檀香整理两下衣袖,而后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出了艳红楼。

    而被他惦记的那位怡香,此刻正绘声绘色给沈三小姐讲述昨夜离奇的场面。

    扯了半时辰夜里的熬煎,至盖棺定论时,安同尘却犯了难。

    说这檀香好色,可对他并无旁念,从头到尾只问他如何看当今政局,但要说这人不好色,他这腰间和鼻尖还残留着恼人的余温。

    安同尘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思忖着开口:“姑且算色而有度吧。”

    “色而有度?”沈未央反复咀嚼安同尘这话,越品越疑惑,“好色就是好色,有度又是为何?”

    在她的观念中,男人只分花花公子和正经官人两种类型,以是否瞧得上安同尘为分界线。

    “别提了,昨儿他把我拉进怀里,还以为要说些诨语,没成想是问朝堂之事。”安同尘散开毛躁的头发,随意扎了个松散的髻,道,“问了半晌,困得我直流泪。”打记事起他便同沈未央相识,他一向不在意在她面前显拙。

    沈未央挑眉,轻咬朱唇,皱眉思索,抬手指向他才束好的头发,说:“歪了。他问你朝政?”拉着酒楼舞女议政,想必整个大漠也只有他檀香能如此这般。

    理好发髻,安同尘踢走脚下碎石,想起高挺却木讷的玉小公子,长叹口气说:“哎,你要不也别逮着檀香不放了。我瞧玉家那傻兮兮的小公子甚好,脑袋简单又有钱,还不近女色。昨夜他可没正眼瞧过我,不止我,估计全天下的女人他都瞧不上。光抱个酒壶憨喝,后来又抱着姓檀的不撒手。”

    还一个劲儿夸檀香身材健硕,逼问其何时背着他练得前胸两块腱子肉。安同尘不愿再回想后半夜混乱的景象,将玉鹤喃的失态行径咽回肚中。

    “断袖?”沈未央抖掉趴在双臂上的鸡皮疙瘩,忙不迭摆手,直说罢了罢了,以后都不想再碰见那姓玉的。

    安同尘轻声嗤笑,转念一想,玉鹤喃名声差得与他不分伯仲,也不缺这一道流言。

    念起曜石般的眼珠,鼻腔内凭空多出几丝清幽香气。

    他又鬼使神差般说:“要不我再去试探几番?听闻他在招揽房客,若真能接近,时机成熟也好帮你引荐。当然了,你得赊我些银子,安老头可不会给我这些钱两。”

    眼前人敲得一手好算盘,珠子都快蹦到沈未央脸上了,可她偏吃这套。反正破财给安同尘请师傅并非一两次了,此番还是她心仪的檀香先生,何乐而不为?

    “虽说你可能不信,我也很想结识他。”安同尘接过沈未央递来的钱袋,补充道,“非因学识。”

    沈未央眼皮狂跳,欲言又止,想起须臾前安同尘讲玉鹤喃的怪异举动,从牙缝里再次挤出两字:“你也?”

    合着原先他对婚约那般抵触,不是因她如何不好,而是她本就生错了身子。

    回应她的是安同尘大笑着走远的背影。

    安同尘摆手打断身后的喊叫,一同切断逐渐向深处扎根的思绪。讲真,即便沈未央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只因他也不知晓答案。

    他只晓得檀香与众不同。遇见檀香,他才惊觉言辞苍白。

    而檀香亦感同身受。

    书院开了三两年,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泼皮耍赖的世家子弟。任他如何解释,这位不速之爷愣是不挪一步,堵在门前,偏要他收他为房客。

    “安公子,并非小人不愿收您,只是安将军的脾性你我皆知。白纸黑字的禁令摆在那儿,这村里村外方圆几里也没人敢做公子的师傅啊!”檀香擦掉额间渗出的汗珠,接着说,“小人还想多做几年安稳生意,见村里多考中几个书生。”

    他不是轻易服软的主儿,却也知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这小书馆虽有玉鹤喃当靠山,可玉家说到底只是个商贩,而玉鹤喃又是最不为重用的废物。

    “三倍价钱,食宿另算,可否通融?”安同尘毫无离开的打算,说着掏出鼓囊囊的钱袋。

    檀香一把按住他蠢蠢欲动的手,两只胳膊一同蓄力,将其往门外推。

    安同尘一时大意,竟忘了昨夜这人如铁牛般的膀臂曾将他捆牢,被突如其来的力道逼得后退两步,脚下乱了方寸,后脚跟磕在没棱角的门槛上,身体向后仰去,双手却猛然死抓住檀香的手腕,谁成想他竟能一把攥住。

    两人重重跌在地上,扬起的尘土惹得檀香轻咳两声。

    黑亮的瞳仁咫尺在望,安同尘呼吸停滞。

    这双眼睛同样也在审视他,随心一瞥都能轻易攻克他脆弱的防线。

    檀香并未立刻起身,暗黄的面上忽然浮现安同尘看不懂的笑容,两手肆意在他身上摸索,说:“倒也未尝不可,只是可能要为难安公子了。”

    冷汗瞬时爬满脊背,安同尘盯着檀香狡黠的笑,先一步推开身上人,起身整理被扯乱的领口,拍掉衣袖上的尘土,浑身肌肉都在发力苦撑他的伪装。

    “何意?”

    “子时,西厢书屋,讲女学。”檀香轻拂右袖,言辞波澜不惊,“届时公子扮女相前来听学,三倍书费,饭食无偿,如何?”

    安同尘被檀香的话钉在原地,后知后觉品出檀香的弦外之音——他认出他了。

    此人远比他想得还要机警。昨日他非但浓妆厚抹,甚至浅做易容,但不想檀香烂醉如泥竟还能分辨出他的真容。

    安同尘咽了口口水,故作镇静,装作没听懂檀香的试探,恼怒道:“荒唐!私授女学乃杀头大罪,大家伙儿敬你一句先生,你倒真晕胆大!就不怕我上报官府,况且我爹本就是……”

    “所以……”檀香打断他的话,转身走进狭窄逼仄的书屋,半张脸隐在暗处,看不清神色,言语未歇,“这便要看安公子的诚意了。”

    “安同尘?”不速之音无礼闯入,“你怎么在这儿?可要小心别被安叔叔看见喽!”后半句显然在憋笑,玉鹤喃顶着张看似同情的假脸,挡在两人之间。

    安玉两家共同驻防,道是合作,实为利益互制。安同尘打从初见玉鹤喃,便对这位喧宾夺主的庶出子无甚好感,胸无点墨又好附庸风雅。分明最不得宠,却整日一副手握天下的清闲洒脱模样。

    还是个蠢货,此前安同尘扮作不同女相同他打过几次照面,不曾动用易容术,只描眉画眼了一番,可玉鹤喃却从未识出他。分明二人于各类宴席上没少相见,只是不多言语罢了。

    无视身旁人的怪声怪气,安同尘扬声道:“一言为定!”说完,伸手往腰间摸去,却扑了空,想到片刻前檀香轻浮的举动,才意识到自个儿被戏耍了。

    “那可有足足五倍银两!”安同尘大喊上前,迎接他的却是响亮的关门声,他甚至没看到檀香得逞的坏笑。木门闭合前,只瞥见玉鹤喃嫌弃的目光。

    一门之隔,玉鹤喃转头,不解道:“檀兄为何会与那混小子有交集?方才我听他说一言为定……”

    眼见檀香已端坐于桌案前,沉默不语执笔记账。玉鹤喃将后半句疑问吞下,他心知又越了界。

    檀香这人古怪得很,相识两载,只知他只身从西南逃荒而来,一路辗转于此。无父无母族人死绝,与一群孤儿相依为命,原先靠给书生抄书为营生。扛到檀香终于自立门户的同辈,仅剩月牙儿一人。

    玉鹤喃敬仰檀香的才学,佩服他的坚韧,更因他是他的救命恩人。

    “月牙儿,备茶。”

    魁梧黝黑的小伙子从隔壁小屋走出,端着与身材不相符的雅致茶具,与这间质朴的书屋格格不入。

    虽对聒噪的玉小公子谈不上喜欢,但这么些年也因着他得了不少好处,倒不必冷眼相待,多个友人多条路。

    他最缺的就是生路。

    檀香端起茶杯,涩苦的茶水渗入唇舌。

    “找些乐子罢了。”放下茶杯,檀香面不改色地说,“正如公子对我一样。”他所言并非完全虚假,当然也并非实话。

    无聊是真,想瞧瞧那不着调的世家子弟有何企图也是真,能顺势攀上安家的关系自然更好。

    玉鹤喃被说得红了脸,争辩道:“我哪是找乐子!檀兄这是何话?檀兄学富五车,与人为善,乃当朝不可多得的能人啊!亦是我最最最憧憬……”

    “打住。”檀香的脸像是被揉捏的面团,及时出声叫停对桌人夸张的吹捧,问他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听讲学之事。虽说他底子不好,但好在聪慧,近日读书又大有长进,跟得上讲学。玉鹤喃眨着花大的眼睛,巴巴望着檀香,他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亲近他的机会。

    檀香沉吟须臾,盯着杯中的浮沫,似在认真思索他的话。

    见檀香并不应答,玉鹤喃急忙叫住正欲离开的月牙儿:“月牙儿,你瞧我如何?”他私下可没少给月牙儿送银子,只为让其在檀香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月牙儿瞅瞅檀香,又瞧瞧玉鹤喃,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流转,真诚发问:“断袖?”

    肉包子打狗!玉鹤喃猛吸一大口气,面目狰狞,似是要将不识眼色的月牙儿生吞活剥。

    “未尝不可。”檀香若有所思,这次倒没再露出得意之色,摆手支走月牙儿,接着说,“但玉公子身份特殊,我呢,小书贩而已,无意掺和玉家之争。况且公子尚有诸多有待增进之处,恐不适合寻常讲学。我欲于近日开讲女学,公子可愿背四书五经之余学学女红?我知你不屑与女子交往,届时会为公子一人单备雅间,只是要为难公子扮作女相。”

    玉鹤喃虽憨可也并非痴傻之人,当即意识到檀香这是要将他放在棋盘内,亦了然安同尘不自然的神色是为何。想必檀香口中的女学与女红无半点干系。

    檀香并未催促,只道不强求,又为其添上一盏新茶。这么些年,得亏月牙儿烹茶技艺毫无长进,他才得以苦茶留人。

    只是不知此番玉小公子是否会如往常般饮下。

    “没有,我是高兴你竟如此信任我而一时忘了言语。”玉鹤喃并不鄙夷檀香的卑劣,反倒沾沾自喜他选他入局。他只是玉家的边角料,甚至不曾当过棋子。

    除过打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小辈,檀香从不信干涸的土壤中能长出多娇嫩的花。见着玉鹤喃少有的严肃神情,檀香抢先一步斩断他的欲言又止:“讲女学是真为找乐子。”

    窗台上的半截香已燃尽,天色渐晚。檀香没给玉鹤喃多语的机会,说了时间地点后,便唤月牙儿出来送客。

    嘱咐过月牙儿今夜要抄哪些书后,檀香潦草吃了几口白饭,推门走进后院卧房,不等月上树梢便吹灭火烛。

    每月二十,他会提早歇息。

    当然,是为掩人耳目。

    一片漆黑中,檀香移动床头的书柜,平日里毫无异样的地砖缓缓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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