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时辰后,南郊树林中的一间破屋内走出位身着玄黑夜行衣的女子,重重墨纱下只露出双狭长的眼。

    来人正是被人尊称一声先生的檀香。

    走出林子又趟过冰冷的沙,檀香在寒风中裹紧上衫,右手死死攥住钱袋,避免在危机四伏的深夜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

    白日里温和的大漠此刻卸下伪装,暴露出凶残本性,狂风呼啸,黑沙蒙眼。

    好在未行多远,便远远望见此行的目的地——福星驿站。

    驿站依山而建,以风沙为掩护。往来达官贵人、商贩走卒,无不在此歇脚。迈入驿站大门,一视同仁,无一例外。土匪间定了不成文的规矩似的,即使发生再大纷争,也从未搅扰过这家其貌不扬的小驿站。

    檀香在木牌前站稳脚步,自里衣掏出拇指大小的银质哨子。

    哨响三声后,旁侧铁门缓慢打开,早已锈迹斑斑的门轴发出凄厉的惨叫。

    驿站不受外界惊扰的秘密便藏在门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

    侍者照例为她递上面具。吐着骇人獠牙的鬼脸遮住清丽的面庞。

    然而,无论是现下这张少女面皮子,还是檀香那张枯黄的脸,皆非她本人样貌。如今普天之下,唯一人知晓她本来面目。

    此人正是她此次前来要见的人,礼乐阁阁主叶知时。

    檀香将臃肿的钱袋撇给身前人,轻声道:“让他们吃得好些。”

    “少主已等候多时。”侍卫收下钱袋并未接话,反而提醒她已过时辰,又递给她块黑布,示意她蒙住双眼。这也是她入礼乐阁多年却仍无法掌握驿站内部构造的缘由——

    他们每次都带她走不同的路。

    第五十六步时左转,又在第八十五步时右转,踏过六十三个台阶,再行一百八十九步。终于抵达此次会面的地点。

    进屋后,檀香摘掉阻隔视线的黑布,环顾四周。

    果然,屋内如往常般昏暗,唯三道虚弱烛火摇曳不定。隔着厚重的纱,能隐约看到个颀长人影。

    “晚了。”

    这人声线与上次又大为不同,她已习以为常。大漠不乏奇人异士,连她都会易容与伪声,更何况一阁之主。

    檀香如实答复:“夜凉,路上耽搁了。”

    如今她无须再为保全性命而事事扯谎。礼乐阁只知她靠挖野生药材讨日子,还给了她安了个城东边药铺老板的身份以便行动,但并不知晓檀香的事。如此这般的代价是她要不时在两个身份间穿梭。也只有单纯如玉鹤喃才信她能仅凭一己之力在大漠摸爬滚打至今。

    从心惊胆战到游刃有余,晃眼间已过八载。

    礼乐阁,名不副实,大漠规模最大的地下组织。黑白通吃,善恶自辨,等级森严,软硬皆施,杀伐果断。入阁之人无一不被阁主捏住身家性命。

    帐后男人不满啧声,丢出件棉衫,提醒她好生照顾自己,别着凉,误了正事。

    这是他对她说过最柔和的话。他不常如此。

    檀香披上长衫,却无感激之意。能证明她身份的贴身玉佩被切为两半,一半在这男人手中,另一半则躺在典狱司中。只要他在位一日,她便洗不净手中的血。

    叶知时例行问询:“近日城内可有何事?”他极少有问话的耐心,向来是下属们主动上报。

    如往常般无大事发生,都是些小打小闹,檀香答道。自从沈安两将军增派人手夜巡后,大漠安生了不少,礼乐阁亦许久未出面了。

    “正巧,需要你帮个忙。”叶知时又变换了一种声线,语气中仍听不出情绪,“城西新开了家镖局,掌柜的瞧着眼生,手下的也都是外乡人,想办法接近查探,任何身份皆可,重在取其信任。”

    真是误打误撞,瞎猫碰上死耗子,得来全不费功夫,前几日那家下人才同她吃过酒,向她讨要大漠奇物图册。一来二去,两人成了酒肉之交。

    入阁多年,她难得无言以对,但她却不想为省事而暴露檀香这一身份。

    与其说檀香是她的秘密武器,不如说玉鹤喃是她最后的退路。檀香实为两年前她无意间搭救玉鹤喃时所捏造的身份,彼时礼乐阁众人忙于南下,她入阁又已有些时日,叶知时撤了盯梢的眼线,例行巡查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便顺势以檀香的名号于大漠行走小半载。

    虽无实权,但玉小公子起码能给她逃离大漠的盘缠和护卫,她亦信他不会泄密。就算事后查到他身上,叶知时看在玉家的面子上也不会贸然对其施以刑讯。

    然而,一切的前提是她只是个教书先生。

    她心知玉鹤喃心思简单,但也知其不似旁人看上去那么憨傻。一旦知晓她与礼乐阁有关,哪怕她救过他的命,他也定不会伸出援手。他没能力也没必要蹚这摊混水,其兄玉鹤鸣也断然不会让玉家涉险。

    “还有一事。”叶知时没等她回语,语调平静,“你表姊染了风寒,没救回来,尸首就地埋了。”说罢丢出个木盒,命她获信之后将当家的连人带盒一齐带回阁中,切忌使用武力,务必循循诱之,接着嘱咐道,“届时这盒由你亲自来开。”

    檀香愣怔片刻,时日久到她甚至忘了表姊姊是何模样,也忘了悲伤或痛苦的滋味。每每这时,她只会艳羡有情有欲的玉鹤喃。

    侍者伸手示意她捡起木盒,檀香这才从亲人离世的消息中回过神,俯身拾起木盒。

    那木盒自外表来看并无异常,内里却为人放置特制剧毒,开盒者不出三时辰定会命丧黄泉,唯一的解药在叶知时手中。

    以往皆由目标开盒,此番命她开盒,是将她的命押在旁人的一念之间。

    “大恩不言谢,文灏遵命。”檀香开口应声。她心知若非礼乐阁相助,表姊只会落得在乱葬岗被野兽啃食的惨淡下场。

    不等她起身,脖后一凉,檀香陷入昏黑。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正身处林内一山洞里。

    不用深想也知是何人下此毒手,礼乐阁上上下下持这般粗鲁行事风格的也只有徒有其名的莫野了。

    近日真是触霉头,连例行汇报都能恰巧遇上莫野当值。据她所知,他每月只有两日在大漠,余下时日在各地执行机密任务。手段随心所欲,死法千奇百怪。

    莫野一向对送客这类琐事无太多耐心,正如今日。

    檀香暗骂莫野无礼,边抓起脚边黄土沾上晨露往脸颊上抹。时辰尚早,不如采些药带回药铺。

    起身的刹那,木盒和钥匙一同掉落于地。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她已许久不曾这般心惊胆战。

    轻摇木盒,里面的物件撞出沉闷的声响,没多余的杂音,听起来似是完好无损。檀香抄起木盒和那枚要她性命的钥匙,出了山洞,朝西山口走去,那边有大片月见草。

    择药无其他,唯手熟尔。采药间隙,她才得空思索昨夜之事。

    炎炀镖局一经设立便掀起不小波澜。

    大漠鱼龙混杂,各路商队往来密切,各家镖局应运而生。设立镖局并非稀奇事儿,光她栖身的这座永安小城,大小镖局便有不下十余家。只是炎炀镖局这名号有些显眼。自燕王去后,即便龙椅上那位并未大兴文字狱,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家哪户倒也不必触天子的霉头。

    燕王,兴也燕阳,败也燕阳。

    大漠山高皇帝远,与西域外邦交融,民风开化,官民制衡。虽说不至于治当家掌柜大罪,毕竟不为同形字,但想必城主亦对其多有关注,理应提点一二。

    可炎炀镖局开业月余,毫无置换牌匾的架势,生意反倒愈发兴隆。若非当家掌柜自个儿有本事,那必定是其身后之人有过人之处。

    礼乐阁一改往日作风特意嘱咐对炎炀镖局以礼相待,只能是有求于人却自知筹码不够。

    拉她入局,一是阁内高人大多跟随叶知时南下,如今留在大漠的可用之子以她为先,二是恐她安逸年余已生变。宁愿让她押上性命,也不能损那掌柜一根毫毛,可见炎炀镖局价值之重。

    虽说她的命本不值钱,可锻造一把用得顺手的利剑耗时费力。

    叶知时下棋,不常弃子。

    檀香一把揪起白日里蔫头搭脑的月见草,轻笑出声。叶知时这人拧巴得紧,既信她,又疑她,严防死守却又放任她。

    不远处的脚步声打断檀香的思绪,她本能转身躲进身旁高深的丛草中。

    紧随而来熟悉的男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能寻到药草吗?再者,为何我同你出城要扮作女相?”不敢同沈未央置气,安同尘只得吓唬草叶中聒噪的虫。

    枝叶缝隙间,檀香看见安同尘那张清丽的面庞。

    已是第二次见面,她仍忍不住感叹世间男子竟能如此貌美。先前听闻白面将军为立威而不得不带上鬼面,她对此不以为然,只觉夸大其词。直到那日安同尘堵在书屋门口自报家门,话本上的虚言成了真。若非他毛遂自荐,她定不会将之与安府不可一世的小少爷联系起来。

    玉面杏眼,眉似远山,未近其身已觉香软。可偏偏他声音生得浑厚,活脱脱像是苏绣绣出个行军泥袄子。

    “本姑娘命你扮女相?”一旁樱粉罗裙的女子一巴掌毫不留情扇在安同尘壮实的脊背上,嚷嚷道,“你搞搞清楚谁被安叔叔禁足。”

    安同尘大呼哎呦,直言不讳檀香怎会青睐个泼妇。

    听到自个儿的假名,檀香登时伸直了耳朵。再三审视挽着单髻的女子,才忆起上月误翻进书院西墙的小姑娘,她还请她吃了茶。

    安沈两家素来交好,坊间常流传安小公子与沈三娘子的婚约。看二人行径如此亲昵无束,想必这位就是众人口中玲珑可人的沈未央了。

    “快些找!倒是话多!”沈未央气急跺脚,双手环胸,“我可专门同药铺小厮打听过,半山腰止血药草最多。若非你花了本姑娘如此多盘缠,也不至于烈日当头还陪你来这儿了。”

    安同尘揉着脊梁骨,俯身凑近观察脚边的杂草,言辞不饶人:“我的好姑奶奶,你倒是搞搞清楚,是你要救那小泼猴。”

    “何必同年幼无知的孩童计较,莫非眼睁睁见他血流不止?”沈未央随之俯身,伸手扒拉齐踝丛草,不满道,“无心无血!”

    眼见安同尘张口,却未吐出一字。无言半晌,只挤出一句“罢了”。

    看来这二人要在此处滞留些时辰了。檀香小心翼翼挪动酸涩的身躯,换了个姿势匍匐在地,她得得空溜走才是。她虽也想趁机扒上沈家,但听二人对话,沈未央似是对檀香心怀不轨。

    金债银债人命债她皆敢惹,唯独不愿欠上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债。

    正当檀香思索如何脱身之际,周身杀气四起,尖利的箭镞从她身侧飞向安沈二人。

    意料之中传来沈未央的尖叫声,利箭直挺挺插入距二人仅有寸余的枯树干。

    檀香见势不妙,手脚并用顺势翻进不远处的土坑内。

    山民为抓野味常挖洞埋坑安置些陷阱,这草坑也不例外。方才她折药草时便已发现,没想到竟然派上了用场。

    地势上方传来凌乱的碎步声,听上去约莫十余人。檀香默不作声,左手护住心口上方的木盒,右手向身后摸去。她自然没好心到伸手相助,只为明哲保身。

    安同尘比沈未央好不到哪儿去,脱口而出的字音皆发着颤:“尔等何人?”

    她都能想到他抖如筛糠的可怜模样。亏他还是名扬战场的安大将军之子。檀香不屑瘪嘴,心道安氏小辈不过如此,烈酒黄沙竟养出了这么个废材。

    坡上刀剑声未歇,正是趁乱离场的好时机。

    檀香手握淬过毒的银针猫着腰起身,瞧见安同尘已挂了彩,右大腿上刺目的刀痕正汩汩流血。沈未央被他死护在身后,毫发未伤。

    “欺人太甚!”

    一道陌生的呵斥叫停纷杂的刀语声。来人疾若被鞭打的陀螺,几个回身间已撂倒四五个黑衣人。

    “沈姑娘!可伤到?”不请之客拨开负伤的安同尘,见沈未央完好无损才回身继续迎战。

    安同尘瞬时跳脚骂喊道:“喂!没看见本公子受伤了吗?”

    “徐仨儿,你可算是来了。”沈未央啜泣道,“这小子只有些三脚猫功夫,中看不中用。方才我好端端在此处采药,这些贼人便忽然冲出来……”

    眼见沈未央并未见好就收的架势,名叫徐仨儿的壮汉连忙打断沈未央的哭诉,一刀砍在冲向安同尘的小厮肩上,转眼间人头落地。

    恍若从天而降的徐仨儿不仅扭转了安沈二人局势,也令檀香进退两难。片刻前为躲飞刀而仰面倒地,若无野草遮盖,她早被误伤了。可护身的大石距她还有一个身位,那徐仨儿功夫不浅,此时动身定会被发现。

    现下她着黑衣,举止诡异,又没带檀香那张面皮子。言是过路的采药人,就算是玉鹤喃在场,亦断不会信她。

    “给我杀!”

    一声令下,短暂的平静再次被刀剑声搅扰,不知从何方又窜出五六人。

    天助我也!檀香长舒口气,翻身往大石边滚。她这方本在坡下,占据视野优势。那边正打得不可开交,自然无暇觉察她的小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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