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书院有梅兰竹菊四个馆,分别是兰香画馆,打杂小役庄晓墨,最欣赏的先生是兰香画馆的大师丰纸琦。

    丰纸琦是知名的国画大家丰以坤的独女,在丰以坤老先生力排众议极力举荐下,丰纸琦在知命之年,凭精湛画工打破了女子不得入书院讲学研究,女子不得继承书院管理使用权的旧规。一时间,在华国名声大噪。

    她坚信:任何形式的艺术都是有力量的。凭此信条,她一入院,就执教十年之久,门下名徒众多,然至今无一人及之。

    一年前,因内院几个小役染病,缺少人手,一直在外院打杂的晓墨有幸被丰纸琦选中,升至内院,后又跟着兰香画馆的清秀书生们一起去乡下游学采风。

    在采风回来的路上,丰老太太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和书生们随意聊着天,说:“文字有声,可以传情。因此,也可以杀人。”

    “什么意思啊先生?”

    “几个字,一段话,有那么厉害吗?”

    书生们听不懂,听懂的也不太信,纷纷问了起来。

    “所谓人言可畏,曾参杀人大抵如此。流言蜚语多了,三人也成虎。”丰老太这样和徒弟们解释着。

    当时,晓墨作为院外的打杂小厮,没什么机会听内院的课,不太理解她的意思。

    晓墨一心想着找机会多学点画画,早点把画卖了赚钱。

    “自古以来,谈判桌上,一字之差引争端的还少吗?帝王之争,更是一句话可诛心。一幅画,怎么就不会杀人呢?”丰老太骑在马上,慢悠悠地说道,“画既然可以传情,就也可以杀人。”

    有书生回:“只是一幅画而已,怕无那么强的感召力吧?”

    丰老太看过去,目光凌厉地说道:“马嵬坡一事,就有传言杨贵妃最后不是被赐白绫而死,而是被一幅卷轴画害死……”

    “该不会是被高力士用卷轴勒死的吧?”一个书生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回道。

    “哦!如果画纸柔韧度够高,当然可以做到!”

    “那杀死杨贵妃的就不是画,而是画纸了啊!”

    “就是,单凭一幅画,怎么可能杀人呢?”

    书生们纷纷讨论起来。

    ……杀人?晓墨站在枣红马旁侧,并未参与同学的讨论,她心中暗想,自己可不想创作出那样奇怪的画啊。

    丰老太扭头看向一旁,似乎看出她所想,微微一笑,又对书生们问道:“钦宗年间,《贺岁图》问世,各位徒儿并未出生,想必不清楚此事吧?”

    此言一出,书生们立刻不安,窃窃私语起来。

    《贺岁图》杀人一事多年前确实轰动一时,时至今日,时间仍有传闻。可从未有人亲眼目睹过贺岁图,故无法考据真伪。

    据传,此事案发地正是昨天采风的溯溪村,且丰以坤及另几位大儒就是因追寻此图最终离世……虽生者无一人目睹《贺岁图》,但当时的人们皆谈之色变。至今,这个村子的人们听闻此事,仍噤若寒暄,无从打听。

    当然,对于阅历尚浅的书生们来说,自然只知《贺岁图》,不知溯溪村了。

    “各位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让你们学那种画。毕竟家父也牵连其中,甚至为此丧命。”丰老太补充说道,“为师是想说,任何形式的艺术都是有力量的。这力量来源于情感。情感越丰富的存在,力量越大。有些力量大到你不可想象……”

    “我只想好好画画……”晓墨低声说道,看了看道路两旁的春季田野,又低下了头。

    丰老太朝远处看去,对众书生们语重心长地说:

    “你们的画,还是缺乏情感。必须要画自己最想画的,而不是画自己觉得好看的。”

    “可我只想知道我的画什么时候可以拿奖,什么时候可以卖了换钱……”晓墨喃喃道。

    “哈哈,你这小厮?是家财万贯还是皇亲国戚,什么本钱都没有怎么赚钱啊!”一个书生讥讽道。他身穿书院统一的白衣,腰间却束了条绫罗绸缎点缀的腰带,应该是出身于商贾之家的纨绔子弟。他正在晓墨附近听丰纸琦先生讲学,无意中听到晓墨的自言自语,扭头一看竟是个穿着麻布短打的随从,便嘲笑起来。

    “怎么啦?这小厮怎么了?”其他书生好奇问道,听完解释要么满眼不屑地走开,要么肆意评论起来。

    “画画就别想了!你还是把握好机会,好好服侍纸琦先生吧!说不定先生大义,有朝一日给你升级到馆内主管!”这次说话的是鹏城本地的望族长子,听着倒也有点道理。

    “商贾出身,贫贱之人,脑子里除了钱,自然别无他物!先生们画画是求修身静心,这小厮既然都说了只要钱……我看先生就算有大义,还是给了别人罢!”这个书生虽然也是一袭白衣,说起话来却是高人一等的样子,甚至不怕得罪其他学伴。

    他虽衣着朴素,但腰间所挂玉佩清润通透,价值不菲,发髻上的簪子金丝缕缕似虎皮纹理,乃高等级的黄花梨木雕制而成,尾部以祥云镂刻点缀,奢华却低调。但晓墨看不清他的脸,因书童正给他撑着一柄镶着金边的竹伞,遮挡日光,也遮住了脸。

    白衣男子话音刚落,系着锦绣腰带的书生就赶紧拍起了马屁:

    “浅明兄所言极是!学弟佩服至极!”

    然而只换来白衣书生的一个白眼。

    虽然书生们平日里对先生们很是敬重,但有些人对同门学伴们说起话来,总是目中无人的感觉,更不用说对打杂的仆从了。

    “真是笑死人了!”“哈哈哈!”书生们又哄笑起来,也不知是笑晓墨,还是笑那热脸贴了冷屁股的书生。

    也有几个书生疑惑一小厮怎敢妄谈卖画赚钱,难道有什么过人天赋不成?但大多数人仍冷眼嘲笑,言语间尽是讥讽之词,就在他们愈发放肆之时,被丰纸琦一声“不得无礼”打断,顷刻间,众生噤声默言,再无嘲笑言语。

    来乡下采风那天是阴天,乡间有风,清爽凉快。今天回书院了,碰到个大晴天,艳阳高照,除了丰纸琦和其他几位骑马的先生,那群养尊处优的文弱书生们很快就走得大汗淋漓起来。

    这乡间小路,可比不上鸿蒙书院的大理石路,也比不上鹏城的青石板道。行路人要是累起来,磕磕盼盼在所难免。书生们大多带着自己的书童,虽然累些,总归是轻松的。但书童们背着画匣走路,早已不堪重负。

    于是,有些书童就使唤起跟随的小役们:

    “打杂的,给我拎一下这画卷包袱!”

    “那小厮!给我背一下这画架子!”

    ……

    虽然有些偷懒嫌疑,但自家主子们显然也是默许的。

    晓墨自然也是被使唤的对象。很快,她就提着两个包袱,背着一个画架,和另外几个小役们一起,成了整个队伍中最累的人。

    如果不是养父母早亡,如果不是被养父母的亲戚们赶出家门,自己根本不用这么辛苦,更不用这身女扮男装苟在书院,每日与众男子混居一处……晓墨边走,边悻悻地想着。她想起养父母在宏洲购置的私家园林,想起了院内的假山石刻亭台楼阁——如今都被那些黑心亲戚们揽入怀中。

    还有那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贴身丫鬟!竟然被狠心亲戚们卖去了燕春楼!

    一想起乖巧的贴身丫鬟,晓墨不禁黯然泪下:萱儿,等我有了钱,一定要把你赎出来!

    可即便是兰香画馆出师的大家,如果并非名家——想卖高价也是很难的,何况是自己这个小厮呢!虽然身在鸿蒙书院,但只是个打杂小役——心心念想凭画赚钱,肯定会被人嘲笑吧……

    想着想着,她眼角的泪滑落下来,混着汗水一起低落乡间泥土上……

    接近中午十分,晓墨负重前行,十分疲惫,突然,头上被没来由地弹一下,她皱起眉毛,抬头看去,见是一个穿着布鞋灰布缠腿的后生,十五六岁的年龄,腰间别着把金丝边竹伞,发髻用灰布简单束起,正眯着眼打量着自己:

    “喂!叫你呢!听不见啊?”

    看这竹伞,是那白衣男子的书童?只是这后生长相敦厚,胳膊小腿也十分壮实,全然不似那般书生们秀气,倒像个打手。

    “呆子!”壮实的书童又发话了,“我让你捡起来,没听见啊!”

    “抱歉,小的方才只顾着走路了,确实没听见。”晓墨说着,又往前迈了一步,那书童“啊!”地叫了一声!

    晓墨低头看去,一方蓝色帕子,正被自己踩在脚下。这帕子颜色虽素净,却泛着上等丝绸的银光。

    “哎呀!你……你把我家少爷的帕子踩脏了!这如何是好!”书童大声嚷嚷起来,惹得一旁的书生们围了过来。

    晓墨吓得赶紧退后一步,又看到帕子一角绣着一个圆圆的标记,还绣着几行诗句:

    “浅水滩头白鹭飞,晨溪漾漾映日辉。风吹柳絮飘无定,月明花开知几回”。

    晓墨轻声读了出来,心想这帕子该不会是刚才那个自认清高的“浅明兄”的吧?她捡起帕子,正要递给书童,远处传来清冷的一声:

    “扔了罢!”

    “少爷!这可是盛京的郡……哦,不,盛京的舜华丝绸定制的……”

    “既已污浊,扔了便是。省的沾染晦气!”

    正是刚才的白衣书生,正停在树荫下。因为书童收起了伞,晓墨才得以瞧见他目若朗星,横眉入鬓,虽说生了张柔和的脸庞,言语间却十分冷漠。

    围观的书生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

    “这小厮竟然踩脏了浅明兄的帕子!”

    “那洪浅明的贴身之物,他一个打杂的奴役肯定赔不起!”

    “姓洪?那不是……”

    “据他们兰香画馆的人说是来自盛京贵胄之家,家中藏物万千,现是为一睹丰纸琦老太太的亲笔书画,才特地南下求学!”

    这书童果然是被洪浅明差来找帕子的。原来他是盛京的少爷,怪不得这上等丝绸说扔就扔,简直暴餮天物!晓墨心中暗想,又责怪自己怎么那么不小心,竟一脚踩了上去,不知这帕子要赔多少钱呢!

    “少爷!扔了未免可惜啊!”书童回头对洪姓少爷说道。

    “叫你扔便扔了!”洪浅明远远命令道,“一方帕子而已,不值几个钱。”

    这书童竟然叫凌风?这名字听着完全不像书童,可能是借书童名义派来的保镖吧!如果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身边没个保镖才不正常。

    还好还好,人家财大气粗,不和自己计较帕子的钱。

    “都是你这小厮!没头没脑的,搞脏了这帕子!我家少爷这就不要了……真是浪费!”凌风看着晓墨手里的帕子,摇摇头,叹了口气,便要走开。他往旁迈了几步,又转过头,小声对晓墨说:

    “你这呆子,先帮我收起这帕子,好生洗净,找个阴凉处晾干后先收起来保管好!待他日我再取来。”

    晓墨一听,赶紧把帕子塞进衣兜。凌风看了看她,想想,又凑到她耳旁,嘀嘀咕咕了几句,才离开。

    见到众人围观起来,丰老太收了收缰绳,勒住了马匹,对众人说道:“春意渐浓,日头正盛,我等路途奔波,先在此休息片刻,饮食歇息,稍后再启程回院。”

    其它各馆的众位先生一致赞成,于是一行人便在树荫下停顿休息起来。围观的人也散了开来。

    晓墨得以放下肩头和手上的重物,席地而坐。她忍不住悄悄揉了揉衣兜里的那方丝绸软帕,抽出手时,一丝清冷幽冽的梅香从指尖传来,还挺好闻的。

    自从逃到了书院,靠女扮男装混了个打杂的差役后,每日闻的都是些檀香,松香,最好的时候也就是去丰老太太那里才能闻些甜蜜的沉香。这梅香,闻起来实在特别。她不由得又摸了摸帕子,多嗅了几下,确实好闻。

    闻着指尖残留的帕子香味,她想起凌风最后叮嘱的话:

    “舜华丝绸定制的帕子,一方就值十两黄金啊!这料子,在这南陲边境可买不到!你且好好保管!待我有空替少爷取回!”

    这帕子……这么小的一方帕子!竟值十两黄金!就是把自己卖了,都凑不齐钱陪人家啊!

    树荫下,还有几个书生看着她,议论纷纷:

    “就那呆子,踩了浅明公子的帕子!”

    “看这小身段,估计也干不了什么活!竟然还调来内院打杂,真是便宜他了!”

    “疑?这不是刚才那个说要画画卖钱的?之前是在外院打杂的吧?长得倒是挺标致的!”

    ……

    书生们的言语间充满了嘲讽。然而晓墨权当没听见。

    看来,今天也是没有被看破女扮男装的一天呢!

    然而,书生们并不知道,在这次游学采风途中,他们口中的呆子已经看到了一幅画,一幅让她着迷一生的画,一幅让她走在危险边缘的画……

    初见时,晓墨只觉得画中有深意,全然不知,此画正是丰纸琦老太太口中的杀人之画。

    对那幅画的迷恋,推动着晓墨的命运齿轮滚滚向前,也将牵拽着她,再次回到采风的乡间,再次靠近那幅画,靠近那些人魔鬼怪都为之神魂颠倒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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