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两黄金的蓝色帕子,晓墨浣洗时才看到那圆形标记内,绣的正是丝绸大户“舜华”二字,看来确实是盛京才有的稀罕物。

    说来也奇怪,即便洗过一水,又晾干,这帕子上还是留有一股淡淡的梅香。没人的时候,晓墨索性拿出帕子闻了起来。慢慢的,这帕子还是被其他小役们发现了,便嘲笑起来:

    “这是什么信物呀?阿墨?”

    “阿墨该不会是和哪家姑娘好上了?这是她给的信物?”

    “这帕子看着高级,不像别人送他的,我估计是阿墨买来送人家姑娘的!”

    “哈哈哈!”

    晓墨不语,最多就几句“去去去!一边忙去”把他们打发走。

    什么送不送的,这么香的帕子,又精致又贵重,我得物归原主啊!晓墨想着。

    这帕子晾干后,晓墨一开始是天天揣在怀里,摩挲着那光滑的丝绸,观赏着那舜华的标记。想着等碰到凌风或者他家公子时就还回去的。可是那叫凌风的书童始终未来寻帕子,甚至连面都没见到几回。

    见到的时候,每次都隔着很多人,晓墨又忙,总被管家差遣着,实在没空上前归还。就算有空上前了,晓墨只能尝试去找那支黄花梨木的祥云发簪或者是书童的灰布缠腿,但在一堆穿着白衣的书生里,实在找不到他们。

    有一次,书生们又集体出游,因已过端午,烈日炎炎,皆有书童撑伞遮阳。晓墨见了,找了好几圈,都没找到那金丝镶边的竹伞。

    至于那洪姓公子,本就不是日日都来书院,到了秋日,洪姓公子来的愈少了。晓墨忙于内院事务,更是没见到过这家公子,也没见过他那叫凌风的书童。

    那蓝色帕子,一开始还置于衣物上方,晓墨时不时还取出来闻闻,被小役们笑得多了,便收到衣物最下面了。

    一年后,在盛夏六月,兰香画馆举办三年一次的鸿蒙拔萃荟时,凌风终于跟随浅明公子从盛京赶了回来。此时,拔萃荟的乐骑射比赛即将开始,而诗画比赛的参赛阶段也已结束,院内书生们的各类诗画正待展出,只等进入评议阶段了。

    据传洪浅明此次前来并没有参赛打算,只是想一睹新秀风采。

    晓墨远远地看到那柄金丝镶边的竹伞时,便知是洪浅明来了,她兴冲冲地上前,跑至伞后,便闻到一阵冷冽的梅香。

    一抬眼,她就见到那金丝流光的祥云发簪,便赶紧轻唤一声“哄公子”,却只换回洪浅明的一眼斜睨,她倒也觉得无妨,便又唤起一旁的书童:

    “凌风,你托我洗净的帕子……”说话时,晓墨摸了摸衣兜,方想起帕子已经被压在衣物下多时,张嘴蹦了句“等我片刻”,便立刻转身往南边小役们的房间跑去。

    “谁?”看着晓墨远去的背影,洪浅明问道。

    凌风趴到洪浅明耳边,私语道:“那小厮,去年踩脏了紫萱郡主给您的帕子!”

    “郡主的帕子?”洪浅明眉头微皱,似乎在很努力地回想。

    “是啊!您当时说要把帕子扔了,我怕郡主知道了闹脾气,也怕王爷怪罪下来不好解释。所以才让这小厮把帕子洗净收好,等我们来取。”

    “哦?真有此事?”洪浅明望了望晓墨远去的背影,喃喃道,“我不记得那帕子了。”

    “公子贵人多忘事,正常的。”凌风只能笑笑,跟着主子往诗画展院走去。

    晓墨匆匆往南房跑去,却被管家总管一把抓住:

    “瞎跑什么!拔萃荟这么多贵客,别顶撞了谁!快过去搬一下画架!”

    刚把那些厚重的楠木画架摆好,又被另一个管家指挥道:

    “晓墨!看不见外院缺人手招呼茶水么!还不快去!”

    跑远了,身后还传来一句“真没眼力见!”“整天瞎晃悠!”的责备,晓墨不禁攥紧了拳头,心想再等等,等我的画拿了奖!卖了钱!一定要离开这里!

    就这样,晓墨从内院跑到外院,忙了大半天,想再去南房的时候,发现南房和外院已经被一条绸带隔开,据说是为了防止仆役们偷懒回房休息,也为了防止有人趁乱暗藏私物。

    她打算先回内院赏画,往北边走了没多久,就看到内院正被另一条绸带隔开,方想起听南房小厮们议论过:代院长在前几日占得一卦,说拔萃荟诗画展当日,书院会有一劫,一定要提前做好准备。

    看来这内外院和南房之间的隔离就是为了避劫吧!

    哎,也罢也罢!

    负责把手的几个小生却没说是代院长的吩咐,只说是今日有贵宾入院赏画评议,只有甲等乙等仆役才能入内,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这话可把晓墨气得不行,她想了想,问:“如果是诗画作者,是否就可以入内呢?”

    把手的小生想都不想,直接回道:“那当然!哪有不让作者入内的!”

    晓墨便道:“我的画就在里面,我作为画的主人,总能进去内院了吧?”

    “切!你的画?”小生们笑笑,更是一阵讥讽,“你不就是这里打杂的阿墨么!你说内院有你的画,倒是拿出证据啊!”

    “就是!你怎么证明内院有你的画?”

    “进了内院,不还是个打杂的,丙级小役什么时候成了文人墨客!?”

    也难怪,自己的画虽已通过预选,中审,进入书院的评审阶段,但自己还是个丙级打杂的,穿的也还是一身短打,连看门的小生都穿得比自己利落。

    谁让自己等级没他们高呢!

    罢了!晓墨四下转了几圈,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小童正骑在外院大门旁的围墙上,看书院的热闹。她往四周看了看,挑了外院内院相连的一处墙头,爬了上去。翻身下来正好落在一处假山上,她躲在山石后面,正好可以窥见内院那方画展场地。

    外院熙熙攘攘,从院门一直到林园深处,刚入院的宾客,审核资质的管家,端茶递水提送贺礼的仆役穿梭其间,人声鼎沸。

    到了内院,就没那么拥挤了,却宾客众多。晓墨躲着的假山池边,金石丝竹钟磬之声已奏响,远处的展览场地上,时不时爆发出几声卑躬屈膝假意逢迎之笑。

    肇宗自幼喜好书画,即位后,就把绘画列入科考科目。所以无论官方还是民间书院都更注重书画艺术的教育熏陶。

    而鸿蒙书院的拔萃荟本就是华国之南的诗画盛事,得桂冠者会得到近乎于科考状元的赞誉和推崇。丰纸琦老太接任画馆馆长后,拔萃荟更是成为华国的头等赛事。除了参赛的各派名家,书院门生外,一些皇亲贵族也提早南下,准时来到鸿蒙书院,参与诗画评审。

    所以这鸿蒙书院的拔萃荟不但是名家大作的观摩台,书画新秀的选拔场,也是攀炎附势的好场地。各地的名门望族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内院众人都在相互攀谈,只有晓墨在苦苦攀岩。

    正是申时一刻,六月酷暑未消,晓墨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稍稍平坦可立足之石,前方又可以立定了,又觉得太阳晒得脸热乎乎地发烫。

    她蹲下身子,用手从池子里舀了些水浇在脸上,方觉得清爽了些。为了防止滑落,她站起来后,双手抱住前面的山石,往内院望去——她一眼就瞧见了自己的那幅画着夏日荷花的工笔画,正挂在赤橙画架处。

    哎!谁让自己是新人呢!蓝紫画架是不敢想了,那可都是放的名家大作啊!没想到黄绿画架也没上……晓墨不免有些失落,小嘴不由得撅了起来。

    还是先找找那姓洪的吧。

    不多时,她就在一排画架前的白衣书生中,发现了一支闪着金丝光泽的祥云发簪,正插在那洪姓公子的发髻上。凌风也紧随其后,因院内绿树成荫,足以遮挡日光,所以金丝竹伞被他别在腰间,并未撑起。

    洪浅明从多幅字画前疾行而过,对那些画卷只瞥了几眼,皆未多做停留。所以他步数也比其他书生快了许多,明明行于人烟处,却似乎难融尘世间。也正因此,没多久,晓墨就注意到了他。

    奇怪,这盛京的公子看起字画,都是这么走马观花的吗?晓墨疑惑着,瞅了瞅远处那排字画,那可是蓝紫画架啊!虽都是些山水鱼鸟之类,并无新意,却都出自名家之手,笔墨浑然天成,不乏佳作,每一次拔萃会上都是吸引最多人赞赏的。

    这傻子,该不会是不懂欣赏吧?不过……晓墨看着洪浅明急速行过的身影,眨了眨眼,又想:也可能北边的评判标准和这南蛮之地相差甚大吧。

    唔……我倒要看看,哪幅字画能吸引到这姓洪的注意……晓墨想着,歪了歪头,索性把身子往一旁的山石上靠了靠,盯着洪浅明看了起来。

    她目光跟着洪浅明绕过蓝紫画架又绕过黄绿画架,都未细看,晓墨渐渐无聊起来。

    眼见着洪浅明来到了赤橙画架,晓墨已经完全不提起兴致了,虽然她的画作也在其中。

    已近黄昏,可这鹏城六月,暑气正盛,她长时间抱着山石,立于假山之上,额头和后脑勺都热得发烫起来,她也有些乏了。

    算了,一直站在这里实在累得很,先回去吧,等南房可以进出的时候,先取了那十两金子的帕子还给人家……晓墨想着,扭头就要翻身上墙,却听到远处爆发出一阵惊呼,似乎发生了什么热闹的事情,她立刻收回抬起来要走的那条腿,紧紧抱住了山石,想看看是何事。

    赤橙画架那一排,洪浅明正在晓墨的那副画前驻足!而晓墨的这幅《荷塘泛舟》已被一群人围住,有白衣书生,也有身着华服的达官显贵,正议论纷纷。

    “子恒兄当真要买下这幅画作?”

    “是!我亲耳听到孙公子说的,还说要找到画作主人!”

    “哟!这画作者?庄……晓墨?没听过这名字啊!”

    “这赤橙画架的东西,不值什么钱,子恒兄该不会是买回去当桌布吧?”

    ……

    一片哗然声中,只见洪浅明上前,打量着晓墨的画,许久,眉头一沉,对围观者劝道:

    “这赤橙画架上,都是新秀之作,没有一幅算得上佳品。此《荷塘泛舟》用色不均,构图也未循章法,可以说,既无新意也无新技,离佳作甚远……

    若是不在意那点钱财,随便买了便是,若是想趁鸿蒙拔萃会收藏几幅上等之作,买来升值,以传家业,此画万万不可入手!”

    洪浅明此言一出,众人一片附和之辞。只有晓墨气的差点把手指掐进了假山岩石缝中:

    “什么京城贵胄…我看就是个草包!完全不懂欣赏!我呸!”

    “这位兄台,此言差矣!”就在晓墨暗自咒骂起来时,一声异议传来,一位穿着深蓝色宽袍,头束黑蓝色抹额的公子从人群中踱步而出,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给洪浅明微微鞠了一躬,回道:

    “虽说只是赤橙画架,那也是鸿蒙书院拔萃会的啊,上此画架的作品虽不是名流之作,但也绝对是人中翘楚,怎可以说得如此不堪呢?”

    该男子说完,抬头直视洪浅明,扬眉一笑间,抹额正中一颗玉石闪过一丝莹润的光亮,众人顿觉气宇轩昂,不卑不亢,态度马上大转弯:

    “是啊,这好歹也是鸿蒙书院选出来的啊!只是还没评等级,怎么可能没有佳作!”

    “据说赤橙画架的,也是丰馆长亲自选出来的呢!”

    “虽说那洪公子是收藏世家,但这子恒兄,听说其家父乃书画伯乐孙云啊!”

    “原来是盛京的孙家公子!品味果然不俗啊!”

    一片吹嘘夸捧言辞让晓墨猝不及防,刚吐出一坨屎,又要被灌一勺子蜜——根本吃不进去啊!

    “用色不均,是因为作画者对荷花花瓣观察仔细,深知不同方位光线不同,故用色浅淡自然不同;构图未循章法,是因为其天赋异禀方有信心另辟蹊径。画中所绘,既有无限风光又有悠然自得之意,且构图新颖,虽是新秀,却有大家之范。

    晚辈就看上庄晓墨绘就的此幅《荷塘泛舟》了!

    只等鸿蒙书院给我引荐此出类拔萃之新秀,我便与其商谈价格,收入舍下藏画之列!”

    虽然被那帮墙头草恶心了一阵子,但听到自己的大名从洪浅明嘴里道出,且被冠以“天赋异禀”“大家之范”的称赞,晓墨心中又惊又喜。甚觉路遇知音,心中暗喜,不免有些分神。这一分神,就脚下一滑,差点跌落池中!她吓得“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谁?谁在假山上?”附近几个看守的仆役们寻声围了过来。

    晓墨听到仆役们嚷嚷起来心中一惊,刚被孙家公子夸了,可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幅狼狈模样!她连忙往后墙翻身上去,几秒钟后,就跳回外院墙内,寻到一棵大榕树藏好。隔着墙,还听到院内几个管家的声音:

    “小心提防!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齐院长提醒过,今日天干物燥,既要小心火烛,也要谨防院外闲人引起事端!”

    …

    等一片杂乱声过后,晓墨才从榕树后跑出来,拍了拍沾染尘土的衣服和头发,“咯咯”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书院请来的嘉宾还挺有眼光的吗!那子恒公子的品味确实极其脱俗!嘿嘿嘿!我的画要卖去盛京啦!这样一想,晓墨乐得嘴角上扬。

    突然,晓墨被人一把揪住了耳朵,疼的她龇牙咧嘴起来:

    “哎哎哎,大爷,大爷!放开我耳朵!”

    “你个懒东西!刚才偷溜进去的狗奴才是不是你!?”不知哪个院的管家训起了话。他揪着晓墨的耳朵带去了一旁的走廊上训话,当着其他小厮的面,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直到连声求饶,才罚她去了茅厕,不清洁打扫干净不得出来。

    “哼!等那子恒公子问丰老太要了我的画,等书院都知道了我的名讳,我一定要让你们好看!”晓墨心里忿忿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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