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管事和白巽懿赶到蜀陵驿站的时候,门房紧缩,里面没有一丝光透出来。

    敲过数次门无人应后,齐管事让几个男丁用重物砸开了门锁,白巽懿双手搭在一起,手指捏得更紧了些。

    驿站内油灯皆熄,领头的支起亮光后,将月光可见处的油盏都点了起来,屋内影影绰绰,依然悄无声息。

    “冲儿。”

    白巽懿试着轻轻唤了声,又再往里走了几步,后面的人陆续跟上,屋内越来越亮。

    “是我。”

    白巽懿察觉到一二层木梯处有响动,抬手示意莫要轻举妄动,自己则继续往里。

    “夫人……”梨花担心夫人安危,急忙跟上。

    白巽懿在拐角处立住,看见了那个衣袍染血,明明在发抖却死死用刀挡在胸前的少年。

    恍恍,也只九岁。

    慕容冲的下唇已被咬得充血惨白,时刻维持着的防备姿态即使在看到白巽懿的第一眼也没有放松下来,他的脸颊有一条还在溢血的刀痕,手肘衣角处皆染了红,双眼死死瞪着眼前的景象,或许是在黑暗中待了太久,此刻刚接触到光亮,他的眼角一时被酸腥逼出了眼泪。

    可那泪却只噙在眼尾,绝不成股落下。

    慕容冲在此时露出了些微白巽懿从未见过的恐慌甚至是怯意,这份她意识到的怯意让她惶恐。

    殿前不可露悲,君王一切有可能丧失威仪的情绪都不可让臣子看见,可白巽懿看见了,这位将来要坐那九五至尊的位置的孩子,看得清清楚楚,也让她有些战栗。

    但与此同时,心中更甚的情绪却是那份对于这个少负重望的孩子的悲悯,这份怜爱油然而生,难以褪去。

    他与灵儿一样,是需要亲意的孩子。

    白巽懿跪在他面前,缓缓拿下他挡着的刀,又试着将他拥入怀里。

    慕容冲像是一下懈了力,没有支撑的倒在了白巽懿双臂间。

    梨花见状,急忙叫除了齐管事的其他小厮退出去,自己也拉着齐管事退到看不见两人的拐角背后。

    “梨花,你不上去帮夫人安抚着小殿下?”

    梨花摆手,“什么安抚,小殿下自有天子庇佑,金尊玉体的,用的着我们这些下人安抚?”

    “夫人是最讲究礼数的人,这下,也是太心疼了。”

    齐管事笑着将双手摆到身后,“我也是老糊涂了,和小殿下处着处着,忘了他皇子的身份……”

    “小殿下性子宽厚,又极为平和,和什么人无论白丁贵胄都说得上话,但我们不能僭越。”

    齐管事用手锤了锤自己折腾了一晚上的身板,“可我见夫人将军乃至小灵儿,都把小殿下当家里人对待,他的身份,的确是尊贵,但毕竟也还是个孩子嘛……”

    梨花只是留心听着里面的状况,没再回答。

    “姑娘,夫人带着小殿下回来了。”

    双儿把白灵外面披的裘衣拉紧了些,轻声唤她。

    白灵坐起时,那一口未动的樱桃饆饠也随之一震,她快步朝正厅跑去,却没见着人。

    “夫人直接带着小殿下回了别院,估计要谈些要紧事,这会儿也快寅时了,姑娘要不明日再去吧。”

    白灵见双儿言语没留余地,没再坚持,随她回了屋,双儿见白灵渐渐入了梦,又不停地赶回了别院。

    怒逸周身好几处刀伤,但除了手臂处的都不太深,只是因为未能及时止血,夜里发了热,陈朗中准备扎针先助他退热,又让双儿照着老方子熬碗顺气的药。

    “陈朗中,这不要紧的吧?”

    陈朗中收起针,又掀开被褥查看怒逸手臂上已经扎好的棉布,提起药箱起身。

    “我这会儿先回铺子里抓些药过来,你找看着他,如果又发了热,便勤些换额上的凉布巾,我快去快回。”

    双儿交手行礼,“今夜里不太平,我差人陪着郎中。”

    送走陈朗中后,双儿坐靠在怒逸床边,想着刚刚接住他的情景,心下竟一恸,此时还有些后怕。

    及此,她看着床上终于睡得有些安详的怒逸,长吁出一口气。

    白灵生生是睁着眼熬到卯时末,头发只胡乱绾成一股,罩着裘衣便出府跑到别院。

    陈逾连夜赶到郊外扎营处又抽调了支精兵,精兵里又选了四位心腹把守别院,剩下的全布到了府中。

    这一夜,在白巽懿的看照下,慕容冲歇息的还算安稳,白灵赶到时,慕容冲刚下了床,身上只着白色的亵衣,发髻也散着,手里捧着从下人那接过的安神汤药。

    白灵长滞在胸口的气此时轰然散去,眼里竟噙出泪来。

    慕容冲见状急忙迎上去,想到自己的衣着,觉得失礼。

    他把白灵带到屋内桌边坐下,披了件外衣坐回来。

    “昨夜忙乱,刚刚才起,衣容无度,冒犯灵儿了。”

    白灵见他一脸郁容,有意要哄他的:“小殿下曾经还说,我同你过分多礼呢。”

    慕容冲摇头笑笑:“灵儿用过晨食了吗?”

    白灵摇头,“我睡不着,卯时末便起了,府里晨食还未备好呢。”

    “我一会儿还要去看望怒逸,没办法陪灵儿你回府用食了。”

    他言语里小心翼翼,自从认识以来,他倒是处处迁就白灵,温和平易,像是时时都照顾着她的情绪,哪怕如今,刚死里逃生过来,问她的第一句话却是用未用过晨食。

    “无妨,我陪你一起,我也想去看看将军。”

    白灵刚从外面跑进来,这会儿又吹着屋内的炭火,耳畔发髻处的头发此刻毛绒绒的散乱着,脸颊映着火光更加通红。

    “灵儿生得真好看。”

    白灵闻言,趁着暖意也不知那绯红为何上泛,虽不转头看他,但嘴角还是渐渐勾起。

    “小殿下才好看呢,正所谓龙阳之容。”

    慕容冲脸上笑意更深了些,抬手抚摸那道为暗器所伤的刀痕,又将手缓缓落下。

    “脸上这刀痕估计难养得很,时下不是极重华容吗?若什么士子文人见着了,哪还夸得出好看二字。”说完,自嘲似得笑了笑。

    白灵这才侧头看向他,将放在炭盆上的手收回衣袖里,她刚刚进门时就注意到了那道伤痕,不过自知是不该过问的事,便没主动提起。

    “我见小殿下不是那般只重容姿的俗人。”

    慕容冲的发髻也散乱,只用一根木簪穿过,须发尽落,听到这话,心下一动。

    “纵是为刀剑所伤,我看来,却别有一番玉山将崩的颓唐之美。”

    白灵伸出手拿起火夹翻动着炭盆,助燃的木柴噼里啪啦的炸开,穿堂而过的风与其共奏,竟有些悦耳。

    ”不过这美却不只来自于那转瞬即逝的皮囊,而是小殿下你悲悯众生的清骨……”

    “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她依然翻着盆中炭火,慕容冲身子向前倾了些。

    “灵儿说话,当真是妙语。”

    白灵笑,“我被姑姑催着,书倒是看了不少,不过字总是写不好,画也差些意思,还是小殿下的梅竹得些神韵。”

    慕容冲看向屋外,叹出一口郁气:“皇姐曾教导我汉族文化,说一些中原偏居一隅的百姓之所以能在这乱世中求得安稳,离不开礼教二字。”

    “我从中原汉师那里学得这字画,但也只是皮毛,未能窥得内蕴,学不到那份足够寻得为民之法的汉礼。”

    白灵所观的书卷中,几乎卷卷离不开一个‘礼’字,此刻从他口里听到,却没有一丝平常的晦涩烦闷。

    “小殿下说话,才是真的好听呢。”

    怒逸迷迷糊糊醒来后,刚一挪动就被手臂的伤牵动全身,只好长舒口气来压下那份剧痛。

    双儿端着饭粥进,见他醒了,面露喜色。

    “奴婢这会儿就去找小殿下说将军您醒了。”

    双儿放下木盘,转身要走,却被怒逸拽住,他一动力,便控制不住的咳嗽两声。

    “双儿,你等一下。”

    双儿只顿了下,忙将手臂抽出,又小心的握着他的腕节放回床沿。

    “失礼。”

    怒逸有些不知所措,只直直看着她。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双儿还是率先开了口。

    “将军再不说话,茶和粥都得凉了。”

    听出她话里的嬉嗔,怒逸心下松了口气,“昨夜,可是姑娘救了我的命。”

    “算不上救命,将军福人自有天相,未伤着要紧处,我只……”

    “那,是姑娘接住我的?”

    双儿的话一时全噎在嘴里,昨日夜里她打了满篇的腹语想着如何与醒来的怒逸讲她抱住他时的情景。

    可等回过神来,她会打这腹语,才真真是奇怪。

    一个下人救了贵人主子,有什么好解释的。

    “是,奴婢当时扶住了将军。”

    “那你……”

    “当时情节紧急,将军通身是血,奴婢一时着急,只得先,先稳住将军。”

    怒逸抿了抿嘴唇,看她自始至终低着头,不知为何竟有些生气。

    “姑娘你……”

    “不得已僭越礼数,奴婢在这儿给将军赔罪。”

    “我让姑娘的衣袖染上血没?”

    怒逸看着她,眉心微蹙,不知是伤口难忍还是心里有气。

    “我只想问这个。”

    双儿闻言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还有,莫要自称奴婢。”

    “哪有整日让主子牵肠挂肚不知所措的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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