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

    打更人慢腾腾地走在城南街巷,手里的梆子刚敲过一更。天边一轮残月悬挂在漆黑如墨的夜幕中,透着冷冷银光。

    这边万籁俱寂,那边的望京河畔却华灯灿烂。

    顺天府地处燕北,占南北运河末端,望京河便是大运河一条支流,横贯东西,聚起三十里京城纸醉金迷,夜市繁华。

    望京河自东向西横跨,将整个顺天府一分为二。喧闹了一天的南北街市,随着日沉月升,早已回归寂静,但望京河畔的十丈软红却将将开始。

    一带妆楼临水而盖,河岸两边勾栏瓦肆林立,金粉楼台鳞次栉比。楼栏高台之上,文人墨客、年轻士子流连其间,正饮酒斗诗,听曲赏舞,身旁簇拥各色燕瘦环肥,满屋衣香鬓影,倚门献笑,一副神仙做派;

    而泛着冷光的河中,此刻亮起万盏小灯,将整条望京河照得灯火通明。河中画舫浮波,有悠悠歌声、琴声从半遮的幕帘中传出,声如莺啼,婉转动听,有人自高台中倚身望去,心想不知道又是哪位达官显贵在此夜会佳人……

    魅影阑珊间,一道身影从林立的楼台中倏地潜上屋顶,借着月色和嘈杂人声的掩护,疾速向城南掠去。

    此时城南城门紧闭,那身影的目标是摸上城楼,趁巡逻守卫不注意,逃出城外。

    三十里望京河畔,一片莺歌燕舞,暗香浮动;而早已收市的城南街巷,却静如死物,肃杀萧寂。

    一片黑云遮住月亮。

    几道黑影鬼魅般从两旁房舍中窜了上来,悄无声息,快如疾风,落在房顶呈三角勾股型,挡住了那人去路。

    那亡命之徒脚下一个急刹,暗道不妙,右手摸到藏在袖口中的暗器,却在抬头的一瞬间,露出惊恐的表情。

    阵型训练有素,纹丝不动,明显出自官府手笔。

    站在阵中心的人一身绯红官服,一枚玄黑铁面具遮住半张脸,惨白月光下,那双眼睛鹰一般盯着猎物,透出森然冷意。

    飞鱼服,绣春刀,金羽夜行,闲人退散。

    那人目眦欲裂,心想自己这是什么见鬼的运气,竟碰上……“铁面修罗”陆忱!

    思忖间,那“铁面修罗”开口了:“私闯诏狱,劫走重犯。曹放,给你一次机会,把人交出来。”

    陆忱口中的朝廷重犯不是别人,正是前户部左侍郎韩昌寿。他们所为之事也不是别的,而是赈灾粮款贪墨一案。现在赃银已悉数追回,主犯韩昌寿却被劫走,北镇抚司戒备森严,很明显,是内贼通了外鬼,只怕这贪墨案,背后另有隐情。

    曹放面色苍白,盯着陆忱一言不发,心里阵阵发寒——碰上“铁面修罗”,今晚怕是凶多吉少,但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拼上一拼!

    曹放狠狠一咬后槽牙,须臾,眼中凶光乍现,抽出袖箭扣动机括,一枚淬了毒的箭矢 “嗖”地一下,直线朝陆忱射去!

    陆忱纹丝不动,待到那箭离自己只几寸距离,微微偏头。

    暗器“叮——”地一声,直勾勾钉在不远处房檐凸起的翼角上。

    “带回诏狱。”陆忱眼都不眨,冷冷下令。话音刚落,身后数十名金羽卫便陡然腾空而起,鱼贯而上,绣春刀出鞘,刀背锃亮泛着寒光,十几把刀尖一致向着曹放,阵型丝毫未乱,步法快到也只剩残影,一个呼吸间,刀阵已逼近眼前。

    陆忱长身玉立,静静站在那轮残月下。他并未参与抓捕,只是以一种冷冷的、威压的姿态看着数十把钢刀从上而下形成一张见血封喉的网,将曹放团团围住。他像一条被网兜住的鱼,全身上下只一把袖箭,本想靠轻功破阵,但头顶这张网太密,四面八方都被封死,没有网开一面,只有求生无门。

    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金石之声,一片“叮叮当当”、七零八落的声音之后,不消片刻,一切又重归平静。

    夜风吹起襕袍下摆,压金边的飞鱼蟒纹矫若游龙,怒目圆睁。陆忱那阎王一样的铁面像一尊岿然不动的雕像,等到人已被拿下,他的手才从腰间别着的绣春刀刀柄上放下。

    ……

    金羽卫北镇抚司。

    地牢内阴冷潮湿,不透月光,沿墙几处燃着火把,却丝毫不见暖意。曹放被吊在十字桩上,已然奄奄一息。

    陆忱据案而坐,听着那厉声惨叫。

    “大人,曹放不肯招。”一黑衣缇骑禀报。

    “再审。”陆忱嗓音很低,像掬了一把外头的冷月,教人头皮发麻。

    “是!”

    “大人,”站在一侧,一身穿青蓝飞鱼服的方脸青年对陆忱拱手道:“过两日便要动身前往迎接郡主,您不如先回府歇息,这里交给我们便是。”

    陆忱手一抬,淡淡道:“无妨。”

    韩昌寿只是钓鱼的诱饵,揪出他背后的人才是目的。

    正前方邢台上,黑衣缇骑一个利落的手起刀落,那淬了腐蚀性液体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啊——!”

    一声惨叫,人已昏死。

    ……

    塞北,居庸关一带。

    四月草长莺飞,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略微干燥的风刮过,空气里混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

    瓦剌派来的朝贡队伍长长一串,分成两列并排而行。一辆雍容华贵的五架马车缓缓行驶在列队正中。漆红车身配石青帷饰间金螭绣带,华盖亭状车顶四面出檐,檐上缀以金丝流苏,檐角裹着白狐裘毛,马车四角分立四位身着藏青蒙古服的侍女,鸾舆凤驾,尽显皇室端庄威严气派。

    陆忱一行扬鞭策马,晌午时分迎上了朝贡队,在这气派的阵仗前下了马,走到马车前,福身施礼:“臣金羽卫北镇抚司指挥使陆忱,参见郡主。”

    身后那一行蓝衣金羽卫整齐划一拱手参拜。

    行进中的队伍停了下来,马车里一时寂静,金羽卫一行低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知该起还是该继续拜着。

    金羽卫百户岳昭对着陆忱背影小声道:“陆大人,郡主她……”

    话还没说完,只见站在马车最前头的侍女侧过身子,对车内的人说道:“公主,接您的人来了。”

    马车内这才有了一点声响,陆忱耳力极强,听到极低地“嗯”了一声,随后一只小麦色的手掀开帷幔,里面的人走了出来。

    在侍女的搀扶下,那人走到陆忱面前,轻声道:“见过陆大人,陆大人不必拘礼。”

    ——这瓦剌公主又是当朝郡主,身份如此尊贵,怎地亲自下车相迎,还“见过”起陆大人来了?

    金羽卫一行面面相觑,交换了个“公主未免太有礼貌”的眼神。

    陆忱没理身后的动静,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少女有着健康的麦色皮肤,一对滴溜可爱圆眼,身着藏青间硃红蒙古长袍,头戴刺花毡帽,一身贵女装束,只是……

    他们只看到半张脸,因为另外半张——被一袭藏青云纹面纱牢牢遮住。

    瓦剌乃塞北蒙古游牧民族,向来民风彪悍,不拘一格,没有汉人那些个三德四从、礼义廉耻的规矩。更何况自先帝驱除外邦一统中原,汉族民风亦逐渐开放,现今已少有汉人女子出门佩戴面纱。郡主自小生长在北方草原,长公主去世后也已有五、六年未回朝,怎地如此保守?

    众金羽卫:看来郡主不止有礼貌,还和陆大人有一样的爱好啊!

    陆忱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道:“公主不必客气,是臣职责所在。天色不早了,请公主上车,傍晚便能入关到达驿站。”

    “辛苦陆大人。”她微微福了福身,在侍女的搀扶下转身上车,陆忱等人也转身上马。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那刚刚说话的小侍女悄悄转头,盯着陆忱的背影。

    一身绯红飞鱼云纹蟒袍,腰束兽首螭纹玉带钩,一柄鎏金错银短腰绣春刀。

    宽肩窄腰,身形颀长,长手长脚,刚刚只匆匆一瞥,便已发现陆大人相貌俊俏,面如冠玉,再配上这身材……

    啧啧,端的美男子一枚啊!

    她盯着马上那道引人遐想的背影,刚刚只敢悄悄看,现下陆大人正背对着自己,左右他背后也没长眼睛,便干脆明目张胆,目不转睛地看。

    陆忱五感敏锐,察觉到了那道肆无忌惮的目光,回头眼风锋利一扫——那目光就倏的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陆忱多年“金羽夜行”的经验,还是找出了点“踪影”。

    他看向车架旁那个一身藏青长袍的少女,刚刚就是她,出声“提醒”了车里的人,但此刻她低垂着脸,陆忱只能看到她头顶镶着小颗玛瑙缀饰的毡帽。

    赵漓脑袋埋得很低,都快垂到胸上去了。偷看被抓包,她只能赶紧看看鞋,看看地,看看草——装鸵鸟。倒不是羞耻心或者觉得不好意思什么的,只是现在自己这全副侍女的伪装,实在不方便行事太过张扬。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陆忱那压迫审视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挪开了,赵漓才抬头,又壮着胆子——“狗改不了吃屎”地偷看。

    醒红的披风系在他肩上,风一吹过去,便衣袂翩跹,明明是简单驭马的动作,却偏偏被他做出一种潇洒不羁的感觉来。

    赵漓嘴角往上一勾,清清冷冷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金羽卫,陆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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