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穿过千金楼层层叠叠的回廊水榭,青儿紧赶慢赶,总算到了贵人所在厢房。

    这是整个千金楼的天字一号雅阁,左右临风而坐,正对着舞台,是这楼里最顶尖的位置,寻常鲜少开放。

    千金楼,是西京出了名的花楼。美人如云,极尽奢靡,坐落于天子脚下,多得是富家官宦子弟在这销金窟一掷千金,倒总也不负这狂傲至极的名头。

    今夜也毫不例外,千金楼大主事林娘子提前吩咐过,来的是皇城里拔尖的贵人,免不得要好生招待。

    可偏生贵人喜静,故而越临近贵人所在的厢房,青儿的脚步越放越轻,手上也越发小心翼翼。不知怎地,一向见惯了千金楼酒醉金迷的青儿,今夜在进门前,心里有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忐忑。

    好生奇怪。

    青儿摸摸自己胸膛极不寻常的跳动,深吸一口气,掀起琳珰作响的水晶幕帘,低眉顺眼地走了进去。

    与脑海里预期的一派奢靡风流的景象完全不同,雅阁内悄然无息。

    数十个美貌婢女无声地如流水般端上满桌珍馐,却无人敢上前侍奉;周围满是一袭黑衣劲装、腰佩刀剑的大内侍卫,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主位上传说中的贵人,正轻轻随着楼里丝竹之声,有规律地轻扣桌几。

    哒、哒、哒。

    窗外夜雨涟涟,这一会儿竟是雨势渐大,淅淅沥沥不绝于耳,更衬得雅阁内安静得可怕。

    青儿心底暗自讶异,但还是不敢抬头去看,只循着前面人的脚步,将千金楼珍藏多年的好酒端上酒桌。

    她轻轻走来,一股清淡的茉莉香翩然而至。

    扣击声微滞,高坐在主位上的男子难得抬眼淡淡瞟了她一眼。

    旁边候着的侍从时刻注意着主上的神色,立刻心领神会地开口,“她留下伺候,其余人都退下吧。”

    青儿一惊,反射性看向候在门边的林娘子,手脚瞬间冰凉。

    林娘子也未料到贵人满屋子美婢都没瞧得上眼,偏偏点了青儿这个黄毛丫头伺候。青儿是她前些年捡来的,刚入楼还是痴儿模样,这些年倒是好了些,一直在千金楼伺候着,自是多了几分情面。

    林娘子满脸皱纹,强顶着贵人冰冷的气场,费力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九王爷,这丑丫头不懂事,还是我叫花魁来伺候您吧……”

    她谄媚带着轻颤的声音随着那人冰冷的眼光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竟被九王爷的气场逼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青儿听到那一句“九王爷”,这才快速抬头瞄了一眼,心下诧异不止。

    九王爷萧游鹤,是这西京里传说般的人物。

    然而更传奇的是他百转千回的身世。

    民间传说他生母出身寒微,是先皇早年微服出巡留下的“风流韵事”,因而自小流落民间,十年前才认祖归宗。朝廷之上一直对其身份颇有微词,认为其来历可疑,玷污了皇室血脉,更担心他有不臣之心,威胁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的皇位。

    直到西部叛乱爆起,九王爷奉命出征,以铁血般手腕一举平复叛乱,对他的质疑才纷纷散去。他带领十万大军班师回朝,当今圣上亲口敕封其为平西大将军,至此再也没人敢置喙一句。

    这样传奇的经历,曾让他一度成为西京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再加上俊美无双的容貌,多少贵女期待嫁入皇室,一举飞上枝头。

    可惜九王爷从未表露出成亲的意思,连当今圣上也不曾让他松口。

    民间议论纷纷,有说九王爷是转世的煞神,战场上残暴肆虐,杀孽太重,是天煞孤星;也有议论说九王爷早有心仪之人。

    然而这些流言终究是街头巷口的流言,上不得台面,渐渐也就随着时间消散了。

    九王爷前些日子刚刚折返回京,一直深居浅出,不知今日为何也来了这烟花之地?

    青儿不敢细看,匆匆瞄了一眼,只见主位上的九王爷身着紫衣,面目果然如传说中一般俊美阴鹜;然而更让人一见难忘的,是他眉宇间压都压不下去的邪气。

    果然是战场上为圣上常年征战的“煞神”。

    青儿吓得狠狠低下了头,强行压抑着想再看一眼的冲动。

    只听得萧游鹤冷哼一声,“滚出去。”

    林娘子这才方获解脱,满头大汗地退了出去,再不敢多嘴一句。

    雅阁内恢复一派平静。

    “倒酒。”萧游鹤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他的音色带着莫名的沙哑,话音却干脆利落,听得青儿心下一跳,她忙起身向前一步,挽起衣袖斟起酒来,可不知是九王爷的威压太甚,还是她自一进雅阁便无端地紧张着,手一抖,几滴酒水就泼洒在桌案上。

    青儿一愣,下意识看向九王爷的方向,还未等她做出反应,便听得外面忽然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古琴弦动声声,弹指之间,清亮的琴音如高山流水般倾泄而来。

    千金楼不日前传得沸沸扬扬,据说拥有绝世容颜的花魁终于登场了。

    像雾笼罩般,貌美的舞姬们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位带着面纱的女子自半空缓缓降落,款款慢步落于台上。

    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只看得那美人长发如瀑,婀娜袅袅的身影若隐若现,手臂上的薄纱随着夜晚的清风轻轻摇曳,一丝一缕都勾得人心荡漾。

    “湘小姐。”

    青儿喃喃道,还未及她反应过来,便感受到身旁一阵风掠过。

    九王爷起身疾步走到栏杆前,在二楼舞台正对的中央窗阁,掀起水晶幕帘,定定地看向舞台中央。

    他微微俯首,高大的身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台上,目光从漫不经心的审视到牢牢定格在那女子身上,仿佛是一遍又一遍地临摹确认着那个高台上的身影。

    可只有近在咫尺的青儿知道,从湘小姐出现的那一刻,九王爷的手便狠狠抓在栏杆上,青筋爆现。

    “就是她?”

    听到九王爷突然开口问话,青儿忙收回视线,低头回道,“回王爷,这便是千金楼的花魁湘小姐。”

    萧游鹤低沉的声音又响起,略微偏快的语速似乎泄露了他此刻的在意,“她来千金楼多久了?”

    “不足一个月。”

    萧游鹤松开的手指又微微收紧,“她从何处来?”

    “据说湘小姐来自江南水乡,”顿了顿,青儿耳根有些热,“今夜是湘小姐的及笄之夜,也是湘小姐头、头一回面客。”

    萧游鹤便不再开口。

    琴音袅袅,不绝如缕。

    高台上的美人一曲翩翩的柔美舞蹈,她的眼神温柔多情,盈盈立于水台中央,纵使还未揭开面纱,也让台下的人看着曼妙的身影如痴如醉。

    几个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公子哥借着酒意,连仪态也顾不得在意,便嚷嚷着要冲上台去,嘴里吵闹个不停,恨不得下一秒便独占这人间美色。

    “林娘子呢?给我来人,今儿湘姑娘小爷包了!”

    “就凭你?老子出两千金!”

    “五千金!”

    “……”

    场面一时热闹起来,人们一边咋舌这挥金如土的气势,一边感慨美人如花今夜就将被拍卖出去,不知会被哪个奢侈的纨绔金屋藏娇。

    却见那美人如倚风而立,不徐不恼,莲步轻挪,姿态袅袅,一曲结束缓缓揭下面纱,低眉弯起唇角,浅浅一笑。

    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那几个争执的公子哥都呆呆愣在原地。

    青儿也是头一回清晰地看见湘小姐的真容,不禁暗自感叹,不愧是林娘子重金从江南水乡请回来的花魁,端的是明眸皓齿,眼波流转,明艳不可方物,虽然辗转落于花楼之流,却莫名有着不容玷污的气质。

    她下意识看向九王爷,却见九王爷也不禁神色大动。

    萧游鹤紧皱眉,双眸一瞬不停地看着楼下台正中的女子,一向写满了邪肆冷漠的脸上,此刻满是复杂错落的情绪;他忍不住微微探身,几乎冲出栏杆之外,高大的胸膛止不住地起伏着,像是在狠狠地克制着翻腾不息的情绪。

    “像,太像了。”萧游鹤暗自喃喃道。

    寥寥数言,一字不差地落入青儿的耳中,她低垂着眼侍候在左右,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扫落片片阴影,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少顷,萧游鹤才回身,低低拍了拍手,一个暗卫突然出现。

    他狭长的眼眸深处波澜还未曾平息,带着势在必得的幽光,一字一句地交代下去。

    暗卫点头奉命,一眨眼又不见了。

    萧游鹤放下帘子,目光却一刻也不曾离开台上,仿佛来不及要透过垂幕的遮帘看出些什么。

    青儿被突然出现的暗卫吓了一跳,下意识咬唇将差点喊出口的尖叫,将将咽了下去。

    她心里恍恍惚惚,一会感叹着即使是天生贵胄如这西京的九王爷,也难逃美人恩的诱惑,一会儿又觉着湘小姐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总有些说不上的熟悉。

    大抵美人都是相似的。

    她暗自想着。

    千金楼内,吵嚷一浪胜过一浪,显然均因湘小姐的真容而被点燃沸腾,人们叫价喋喋不休,连带着吵架声看热闹起哄声都萦绕在耳际。

    林娘子看着满场的热烈气氛满意地暗自点头,一边派人上台安抚拖延着时间,一边又悄然瞄着二楼雅阁的动静。

    不知这样的美人,九王爷是否满意?

    如此位高权重,又得当今圣上如此青眼的九王爷不开口,任是给她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就这么越过九王爷,私自决定湘小姐的去向。派去的人这会应该已经候在了九王爷门口,只待回复消息。

    林娘子想着即将赚的盆满钵满的模样,忍不住喜上眉梢,可还未及她的美好畅想结束,却听得几道剑鸣破空而出,如惊雷般炸开在耳际。

    一场惊变突然来袭!

    十几个黑衣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直取二楼雅阁的正中!

    “有刺客——”

    台下的众人来不及躲闪,反应过来纷纷惊慌失措,抱头鼠窜,作鸟兽散般胡乱惊恐逃窜。场面登时大乱,富丽堂皇、极尽奢华的千金楼片刻就陷入刀光剑影,哭嚎尖叫声源源不绝。

    那些黑衣人明显有备而来,训练有素,逢人便砍,手段利落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

    瞬间千金楼血流成河。

    萧游鹤一愣,反射性看向台上,却见一个黑衣人正举着大刀砍向台上的人。

    千钧一发之际,他来不及思考,下一秒凭空出现在台上,一把护住怀中的女子,反手了结了那人的性命。

    一个转身,两人交叠的身影落于舞台之下的阴影角落里。

    萧游鹤这才回过头来,看向怀里脸色苍白的女子。

    “大人……”怀中与记忆里一模一样的面容正哀戚地望向他。

    她的眸光轻颤,如水般柔润的双目泛着盈盈泪光,一瞬间把他再度拉回那个泛着血腥气的雨夜。

    萧游鹤心下一紧,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几乎以为眼前是身处在自己数不清的辗转之夜的梦境之中,周遭的血气都如此真实刻意,楼外的风雨腥气随着千金楼门口大敞一股脑地冲了进来,洗刷着他的记忆。

    他克制不住地颤抖着抚上眼前绝美女子的额角的鬓发。

    女子轻起朱唇,声音如他幼时在下界偷听到的海妖一族般轻灵渺远,“游鹤哥哥……”

    连声音也如此相似,只是多了几分婉柔,少了几分记忆中的娇蛮清脆,这一刻,萧游鹤听在耳里也不禁恍惚了一秒,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怀中女子的不对劲。

    “你叫我什么?!”下一瞬,他理智回笼,遇见危险的本能让他瞬间后撤,想推开怀里的人,可看着那张面容手上的动作避无可避地顿了下,就这一下的犹豫,却还是晚了一步。

    方才还被吓得花容失色泪眼朦胧的女子,表情冰冷地将一把泛着灵气的利刃狠狠插在他的心口。

    温情缠绵的氛围一触即破,撕裂的剧痛从胸膛漫溢,血气瞬间蔓延到他的面容之上,萧游鹤这才忍痛放开双手,将女子一掌狠狠推开。

    周围的桌椅随着他的动作都灰飞烟灭,只剩下瞬间湮灭的粉末杂质,浮在空中,混杂着周边的视线。

    时空仿佛凝固。

    萧游鹤眼神狠厉地盯着眼前的人,冲天的阴鹜戾气爆溢而出,“你是下界的人。”

    “凭你想杀我,还差得远!”

    话音未落,他反手唤出自己的成名法器,毒鞭残音,狠狠向面前女子甩去!

    化身为湘小姐的阿酒甫一将匕首插到萧游鹤心口,便觉不对,他的胸口空空荡荡,竟是丝毫感知不到五脏血肉。

    竟是无心之相!

    阿酒一震,来不及细想,她瞬间后退,可还是迟了半步,堪堪受了萧游鹤一掌。

    “唔!”阿酒吐了一口血,已来不及躲开这致命一鞭,生死一线间,她下意识闭眼抬起手臂抵抗,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没想到自己就这样无名无姓地死在这人间荒唐之地。

    下一秒,身上一轻,一股力量迫使她迅速离开原地。

    “你怎么来了?”

    睁开眼,来人正是楚劼。

    此刻他虚扶着阿酒,带她避开残音的致命一击。他身藏在阴影处,眼神冰凉,冷冷盯着数米开外的游鹤,不知名的寒意从他身上毫不掩饰地散发出来,威压甚至盖过了这深夜的雨水腥味和满场的刀剑血气。

    阿酒倚着楚劼,堪堪躲过性命危险,大口喘着气,她身上的伪装残破不堪,发丝凌乱翻飞,嘴角滑下血色,模样狼狈万分。可眼看到手的任务失败了却不肯死心离开,她忍不住开口,“他……”

    楚劼抓住她的手臂,低声道,“长生已明。”

    阿酒一愣,这一下便被楚颉使力带离了千金楼。

    瞬间,两人消失不见。

    萧游鹤一鞭不中,眼神阴鹜更盛。

    莫名出现的玄衣男子,没来得及看清就带着先前的“故人”瞬间消失。

    能躲得过残音的人,即使是下界,也不过尔尔。

    不知这来到人间的是哪位?自己曾经揣测过的来自烛阴氏的追杀,终于还是来到了不得不面对的这一天。

    是人间的时间这些年过得太过漫长,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本来并非是属于人间的“人”。

    千金楼外风雨声渐消。

    萧游鹤停在原地,趁着局势混乱,瞬移回了二楼雅阁内室。

    四周吵嚷泛滥的人声渐盛,一浪又一浪地朝着他的耳边袭来,刚还在台上的故人如同昙花一现,此刻已是消失不见。刺客与暗卫重新缠斗在一起,刀刀致命,血气交杂着雨后蒸腾散开的青草泥土气息,让人头晕目眩。

    萧游鹤已许久不从动用灵气,如今堪堪抵住那女子的致命一击,竟勾起旧伤,眼前一黑,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雅阁内的青儿早已吓得跌坐在地。

    失去意识之前,那一抹茉莉香气又隐隐浮在他的鼻翼之间,萧游鹤再也无法抵抗,下意识抓住那抹香味的来源,然后陷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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