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三月的春夜，乍暖还寒。
暖帐下的阿酒紧闭着眉头，胸口的刺痛一阵阵袭来，让她整夜都有些难以入眠。窗外的声响渐熄，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她索性起身下床，倒了杯水。
手中捏紧了茶杯，脑海里止不住地一遍遍回想起昨夜在千金楼动手的那一幕，阿酒拧紧了眉心，本来五成把握，如今看来大概三成胜算都无。
若传言为真，游鹤应该是人与狐女结合的后代，他灵力高强，身手是出了名的狠厉，与万妖之主迦陵虽同列下界七尊之内，但似乎下界妖族对他忌讳颇深。在自己有意打听到的重重流言里，两方似乎一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状态。
可无论游鹤是什么来历，他都不该是无心之相，那空荡荡的胸口，只可能是一具行尸走肉，断然不会还有力气游离在人间这么久。
无论是人间之人还是下界的宵小氏族，哪怕是天人，都无法超脱血肉之躯，某种意义上，血肉之躯的死亡就意味着三魂之首的命魂的消散——任他灵气再充溢，失了命魂也无法单独支撑活下去。
而无心之相，无疑宣告着游鹤那具肉身的死亡。
事出反常，其必有妖。
已死之人，又如何取他性命完成猎杀令？
看来必须找到游鹤无心之相的原因才行。
阿酒思绪细密，反复在脑海里回想推敲着那瞬间的触感，一阵阵烦躁涌上心头。
开局不利，本以为万事俱备，没想到功亏一篑。
更何况，她眯起眼，似乎游鹤和那传言中两情相悦的人族女子之间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简单，自己批了张肖似那女子的美人皮，没想到一开口就被认了出来。
那一刻看到自己面容的游鹤，在他的眼里，除了震惊与怀念，似乎还有着什么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那种眼神……到底是什么？
阿酒有些迷惑到头痛，失忆让她似乎连感情也迟钝起来。眼下的情况颇有些棘手，不愧是七尊之一的游鹤大人，竟然第一次动手就给了她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她低低地闷咳了一声，慢慢走出卧房，准备透口气。
从千金楼离开，楚劼便带着她落脚在西京郊外的一处不起眼的府宅中，一为养伤，二为隐蔽。除此以外，便只有几个灵力驱使的人偶傀儡，伪装成寻常人家的样子。
早春料峭的微风刮过，漫步在回廊里，阿酒忍不住拢了拢襟口。
府宅中寂静的可怕。
没走几步，阿酒脚下步子一滞，她停在原地。
转角有人。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察觉危险的本能让她寒毛竖立，在下界早已千锤百炼的求生意识让她放低呼吸，眼睛一动也不敢动，摆出防备的姿态。
低低的笑声响起，楚劼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月下，“怕了？”
阿酒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脚步一转坐在了回廊下。
月色高悬，楚劼正轻倚廊柱抬头看着夜空，手里的扇子一下下在掌心轻扣；他换了一身时下西京公子哥正时兴款式的长衫，依旧是沉沉的玄色，远看似乎隐没在回廊尽头的暗影里。
没有听到回答，他偏头看向阿酒，眼里是淡淡的探询，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月光的清辉洒在他的脸上，打上薄薄的侧影，与皎洁的月色灼灼相称。
饶是阿酒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平白生得一副好皮相。
阿酒面无表情地开口，“色即是空。”
楚劼忍不住“嗤”笑一声，刚才那副伪装出来的俊逸纯良模样瞬间不见，他挑挑眉，“还是阿酒了解我。”
顿了顿，他低下头浑身打量着不知道哪里寻来的衣衫，皱眉嘀咕着，“这套衣服不太行啊……”
阿酒凉凉看他一眼，兀自沉浸在夜风之中。
楚劼一点没有讨了个没趣的自觉，开口道， “还真是警觉。”
“这就是猎的自觉吗？”
阿酒木着脸，“右使大人灵力高强，自然不懂每日疲于奔命的滋味。”
闻言，楚劼顺势摇摇手中的扇子，恬不知耻地表达了对她话中的认同，“还有力气挖苦我，看来你的伤势暂时没什么大碍。”
折扇“啪”地合上，楚劼煞有介事地看看天色，“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阿酒疑惑地看向他。
“我请你，看场大戏。”
夜色深沉，整个西京陷落在浓重的墨色里。
深夜御书房灯火未熄，身着龙袍的天子萧景文正闭目凝神。片刻，一个内侍上前耳边低语了几句，萧景文这才睁开眼。
不多时，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宣九王爷觐见。”
门口的侍卫低垂眉眼，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不敢言语半分。
九王爷萧游鹤披着有些厚重的大麾，缓缓走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夹杂在来人冷冽的气场中，萧景文看着他衣襟露出来的白色纱布，皱眉道，“身体可还好些了？”
萧游鹤拱手道，“旧疾。”
闻言，萧景文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脸上的些许克制一闪而逝，显然不满意眼前人的敷衍，“那日千金楼的凶手可有下落？”
萧游鹤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又隐匿于宽大的衣袖之中，“刺杀的人均是死士，没有活口留下。”停顿了下，他道，“死无对证。”
萧景文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半晌。
萧景文开口道，“这件事我会吩咐继续彻查下去。”
萧游鹤依旧垂眸。
“父皇近来身体越来越差了，清醒的时日越来越少，”萧景文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抽时间去看看他。”
“微臣身体有恙，不宜面见太上皇。”
萧游鹤声音冷淡地开口，连眼神交汇也不曾有一分，颔首便要告退。
“胡闹！”
像是终于忍耐不住，御书房桌上的东西全被扫落到地上，精美的琉璃盏被摔得四分五裂。
天子震怒，一时殿内外气氛凝滞，内侍一下子跪倒一片瑟瑟发抖。
“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堂堂一个王爷，这样作践自己有什么意思！”顿了顿，像是强行压下极大的怒意，萧景文闭了闭眼，开口道，“她，已经死了十年了。”
萧游鹤却缓缓回过身，眯起眼，“微臣愚钝，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个‘她’。”
看着曾经亲密无间的手足，已过而立之年的天子突然心头涌上说不出来的滋味，萧景文看着他半晌，终于还是哑着嗓子开口，“九弟，说到底你还是恨我。”
“微臣不敢。”
脚步一顿，萧游鹤的声调淡淡，听不出感情。
话音未落，他便大步走出了御书房。
坐在龙椅上的萧景文看着他的背影，眉眼间仿佛酝酿一场风暴。
萧游鹤脚下不停，一路回到了王府。
深夜王府的大门缓缓打开，又悄无声息地关上。
王府外不远处的暗巷里，楚劼和阿酒对视一眼，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这便是你说的‘好戏’？”阿酒抱着臂，眼里微微有些不解，“年轻帝王与不臣手足？这是什么老套的剧情。”西京茶楼里的本子都比这精彩三分。
“不臣？”听得出阿酒的疑惑与不在意，楚劼轻笑，“我倒是觉得他们手足情深。”
手足情深？
阿酒略一思量，倒真有几分那样的意思，人间情感丰沛，若是手足至亲，倒也是合情合理。只不过在了解游鹤其人之前，自己也是从未想到，不论在下界还是人间，游鹤的身份都如此尊贵。
想到眼前人也是七尊之一，阿酒好奇地开口，“你可与游鹤相熟？人间帝皇的尊贵血脉，怎么会流落下界？”
“甚至还成了‘七尊’？”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还未等她说完，楚劼便接道，“你觉得我该知他几分？”他眼里的波光意味莫名，仿佛倒映出冰凉的月色。
阿酒一愣。
的确，游鹤是下界之人，可下界的法则是出了名的弱肉强食。在这样的环境下，别说是七尊，哪怕是下界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之间，不互相厮杀就是最大的善意了，更哪里谈得上“相熟”二字呢？
更何况七尊之间与其说是各自有势力范围和族群，倒不如说是彼此挟持观望，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仿佛被迎面泼了寒凉的雨水，阿酒心底那丁点刚刚冒头的温情，褪得一干二净。
楚劼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容，凉凉开口道，“这出戏还没落幕。”
“还有？”
莫不是要进去？
阿酒看看近在眼前的王府，心底有些蠢蠢欲动，又不确定地开口道，“那可是游鹤的地盘。”
就这样进去，也太容易打草惊蛇了吧？若是想进王府不被游鹤察觉，恐怕丝毫灵力都不能动用，可若不动用灵力隐蔽两人带来的灵气波动，以游鹤的本事，察觉他们不过是早晚的事。
这极考验两人的身手和对灵气的精妙掌控。
“所以，”楚劼轻笑，“怕了吗？”
这是今夜楚颉第二次开口问她怕不怕。
自从在下界跻身猎榜第九，好久没听到有人这样问了。
阿酒挑眉回望，眸子黑得发亮。
她活动活动手腕，变戏法似得，手中便出现了楚劼常挂在身上的折扇，挑衅似地看向楚劼。
楚劼唇角越勾越大，“身手不错。”
还未等阿酒得意半分，便听得楚劼又开口道，“可惜还要看得仔细些。”
阿酒心念一动，手中的扇子已瞬间灰飞烟灭，缓缓消失在空气中。
下一刻，来不及反应，她已被楚劼用灵力定在了原地。
上当了！
原来自己拿到的折扇，竟是楚劼灵力所化，而真正的那把此刻正在他手上。他轻轻摇动折扇，扇穗也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兵差一招，阿酒僵着身子有些气闷地瞪着眼前的人。
楚劼这回真切地笑出了声，平日里满是疏冷的桃花眼里仿佛也多了几分真切，他堂而皇之地用折扇挑起阿酒的下巴，得寸进尺地打量着，笑道：“趁人之危？”
“若非受伤，根本不会被我钻了空子？”
阿酒猝不及防被抢白，便也不闪不躲，反而高扬着下巴，冷冷地开口，“知道就好。”
楚劼似有所悟，下一秒已闪身数米开外，而他原来的位置已被夷为平地。
“又来？”
有了千金楼的教训，他又怎么会再上钩。
看着眼前还顶着湘小姐容貌的阿酒，楚劼摸摸下巴，“你到底还要顶着这张脸到什么时候？”
“你我好歹是盟友，便露出真容给我看看又如何？”他轻佻地开口，眼里的神色却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深沉异常。
阿酒自顾自地活动筋骨，“不怕死便来。”
闻言，楚劼意味不明地看向她，“我可是怕死得紧，阿酒这张真正的美人面可不是轻易能看得到的。”
阿酒心下一紧，眼里紧紧地盯着眼前的楚劼，他知道了什么？
正欲开口，下一秒楚劼止住了她未出口的话语，他摆出噤声的姿态，用口型对她说，“到时候了。”
阿酒后知后觉正要疑问，楚劼摇摇头，一晃神两人已进了王府。
深夜的王府此刻万籁俱寂。
阿酒和楚劼一路避开王府的下人和暗处的内卫，来到了一处内院。
这里吗？
阿酒敏锐地感觉到了空气中隐隐波动的灵力，抬头用眼神询问楚劼。
楚劼眨眨眼，阿酒顺着他的眼神，看向九王爷府内院书房外的人。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身穿着黑色劲装的影卫此刻步履匆匆，直奔九王爷的书房，却在书房的门口被一抹青色的身影拦了下来。
年轻的影卫皱皱眉刚要开口斥责，却被一个声音阻止了，“袭雷，是什么事？”
一听到声音，那影卫立刻回身微微颔首，“首领，是宫里的消息。”
听到如此消息，袭风皱了皱眉，他看向此刻大门紧闭的书房，又看了看此刻低眉顺眼退后在廊柱侧的人影，这才开口道，“再等等，天亮前主上自然会出来。”
袭雷点点头，转身隐没在黑暗里，如他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袭风这才转头看向身后纤细的身影，“有劳青儿姑娘。”他看看夜色，耐着性子道，“青儿姑娘，夜已深了，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青儿闻言却摇了摇头，清秀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王爷吩咐我在此候着。”
袭风点点头，不再多言。
青儿目送着袭风隐没的背影，回身望向几步之遥的书房。
自那日在千金楼遇袭，醒来自己就来到了九王爷府上。据王府的管家说是昏迷的九王爷抓着自己的衣角不放，影卫索性便把自己也带了回来；千金楼那边痛快利落地放了人，无处可去的她便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阳春西京的夜晚并无刻骨寒意，青儿低垂眉眼，晚风轻轻撩起她的衣袖。
其实对于来九王府，她潜意识并不排斥，甚至还有些说不清楚的期待，可自己却并不愿仔细去想，只是目光还是忍不住看向书房。
九王府的书房还是灯火通明，门依然紧闭。
晚风拂过发梢，在青儿恍神的一瞬间，两道人影已潜入书房。
一门之隔的内室，光景大为不同。
甫一进门，阿酒的心便提了起来，与门外不同，空气中隐隐波动的灵力，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连楚劼的脸上的神色也认真了几分。
看起来灯火通明的书房此时却是意外空荡荡的。
萧游鹤并不在这里。
两人对视一眼，在书房内室的书架前停了下来。书架上静静陈列着数不清的珍奇异宝，琳琅满目。
除此以外，昏暗的内室再无其他。
阿酒皱皱眉，试图寻找那微弱的灵力来源，她刚想抬手召唤灵气，却被楚劼电石火光之间一下按住了。
两人的侧影安谧地倒映在墙上，然而只有彼此知道各自手下暗自交叠的僵持。
阿酒抬眼，楚颉此刻居高临下正色看向她，摇了摇头。
冰凉的温度透过楚劼的指腹传了过来，阿酒这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刚刚那瞬间自己鬼迷心窍地，竟是不自觉地想要动用灵力点亮眼前这狭窄却隐秘丛生的内室。
她下意识抽回手，回身望向内室正点燃的香。
原来是它的蛊惑。
那异香不知什么时候起，缓缓流动在书房暗室，将两人都包裹其中。
阿酒有些后怕，差一点就要打草惊蛇，还好楚劼制止了自己。她看向楚劼，却发现楚劼正凝神盯着那香投在背后洁白墙壁上的灯影。
室内的香气愈发馥郁，阿酒用尽全力克制着内心几乎无法压抑的躁动。
她迫使自己将全部心神都放在那灯影上，仔细一打量才发现那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墙壁之上，隐隐流动着难以察觉的残存灵气。
还未等她开口，身旁的楚劼已经抬手，仿若空气凝结般，那蒸腾的香气缓缓停止流动。
刹那间，内室静到了极点。
仿佛万物都停止了呼吸，阿酒的额头有缓慢的湿意滑下，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楚劼掌心的灵气以几乎察觉不到的速度缓慢流向墙壁，不由得替楚劼捏了一把汗。
一秒、两秒，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地，像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落，那燃香猛地扭动了一下，然后慢慢恢复了二人来时的姿态，袅袅的香味重新翻涌在内室。
下一秒，那面墙壁灵气渐渐消散，凝结在两侧，中间缓缓变得透明，竟是打开了一扇门。
楚劼和阿酒这才对视一眼，一眨眼二人身影便消失在墙壁里面。
暖帐下的阿酒紧闭着眉头，胸口的刺痛一阵阵袭来，让她整夜都有些难以入眠。窗外的声响渐熄，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她索性起身下床，倒了杯水。
手中捏紧了茶杯，脑海里止不住地一遍遍回想起昨夜在千金楼动手的那一幕，阿酒拧紧了眉心，本来五成把握，如今看来大概三成胜算都无。
若传言为真，游鹤应该是人与狐女结合的后代，他灵力高强，身手是出了名的狠厉，与万妖之主迦陵虽同列下界七尊之内，但似乎下界妖族对他忌讳颇深。在自己有意打听到的重重流言里，两方似乎一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状态。
可无论游鹤是什么来历，他都不该是无心之相，那空荡荡的胸口，只可能是一具行尸走肉，断然不会还有力气游离在人间这么久。
无论是人间之人还是下界的宵小氏族，哪怕是天人，都无法超脱血肉之躯，某种意义上，血肉之躯的死亡就意味着三魂之首的命魂的消散——任他灵气再充溢，失了命魂也无法单独支撑活下去。
而无心之相，无疑宣告着游鹤那具肉身的死亡。
事出反常，其必有妖。
已死之人，又如何取他性命完成猎杀令？
看来必须找到游鹤无心之相的原因才行。
阿酒思绪细密，反复在脑海里回想推敲着那瞬间的触感，一阵阵烦躁涌上心头。
开局不利，本以为万事俱备，没想到功亏一篑。
更何况，她眯起眼，似乎游鹤和那传言中两情相悦的人族女子之间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简单，自己批了张肖似那女子的美人皮，没想到一开口就被认了出来。
那一刻看到自己面容的游鹤，在他的眼里，除了震惊与怀念，似乎还有着什么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那种眼神……到底是什么？
阿酒有些迷惑到头痛，失忆让她似乎连感情也迟钝起来。眼下的情况颇有些棘手，不愧是七尊之一的游鹤大人，竟然第一次动手就给了她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她低低地闷咳了一声，慢慢走出卧房，准备透口气。
从千金楼离开，楚劼便带着她落脚在西京郊外的一处不起眼的府宅中，一为养伤，二为隐蔽。除此以外，便只有几个灵力驱使的人偶傀儡，伪装成寻常人家的样子。
早春料峭的微风刮过，漫步在回廊里，阿酒忍不住拢了拢襟口。
府宅中寂静的可怕。
没走几步，阿酒脚下步子一滞，她停在原地。
转角有人。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察觉危险的本能让她寒毛竖立，在下界早已千锤百炼的求生意识让她放低呼吸，眼睛一动也不敢动，摆出防备的姿态。
低低的笑声响起，楚劼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月下，“怕了？”
阿酒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脚步一转坐在了回廊下。
月色高悬，楚劼正轻倚廊柱抬头看着夜空，手里的扇子一下下在掌心轻扣；他换了一身时下西京公子哥正时兴款式的长衫，依旧是沉沉的玄色，远看似乎隐没在回廊尽头的暗影里。
没有听到回答，他偏头看向阿酒，眼里是淡淡的探询，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月光的清辉洒在他的脸上，打上薄薄的侧影，与皎洁的月色灼灼相称。
饶是阿酒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平白生得一副好皮相。
阿酒面无表情地开口，“色即是空。”
楚劼忍不住“嗤”笑一声，刚才那副伪装出来的俊逸纯良模样瞬间不见，他挑挑眉，“还是阿酒了解我。”
顿了顿，他低下头浑身打量着不知道哪里寻来的衣衫，皱眉嘀咕着，“这套衣服不太行啊……”
阿酒凉凉看他一眼，兀自沉浸在夜风之中。
楚劼一点没有讨了个没趣的自觉，开口道， “还真是警觉。”
“这就是猎的自觉吗？”
阿酒木着脸，“右使大人灵力高强，自然不懂每日疲于奔命的滋味。”
闻言，楚劼顺势摇摇手中的扇子，恬不知耻地表达了对她话中的认同，“还有力气挖苦我，看来你的伤势暂时没什么大碍。”
折扇“啪”地合上，楚劼煞有介事地看看天色，“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阿酒疑惑地看向他。
“我请你，看场大戏。”
夜色深沉，整个西京陷落在浓重的墨色里。
深夜御书房灯火未熄，身着龙袍的天子萧景文正闭目凝神。片刻，一个内侍上前耳边低语了几句，萧景文这才睁开眼。
不多时，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宣九王爷觐见。”
门口的侍卫低垂眉眼，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不敢言语半分。
九王爷萧游鹤披着有些厚重的大麾，缓缓走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夹杂在来人冷冽的气场中，萧景文看着他衣襟露出来的白色纱布，皱眉道，“身体可还好些了？”
萧游鹤拱手道，“旧疾。”
闻言，萧景文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脸上的些许克制一闪而逝，显然不满意眼前人的敷衍，“那日千金楼的凶手可有下落？”
萧游鹤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又隐匿于宽大的衣袖之中，“刺杀的人均是死士，没有活口留下。”停顿了下，他道，“死无对证。”
萧景文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势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半晌。
萧景文开口道，“这件事我会吩咐继续彻查下去。”
萧游鹤依旧垂眸。
“父皇近来身体越来越差了，清醒的时日越来越少，”萧景文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抽时间去看看他。”
“微臣身体有恙，不宜面见太上皇。”
萧游鹤声音冷淡地开口，连眼神交汇也不曾有一分，颔首便要告退。
“胡闹！”
像是终于忍耐不住，御书房桌上的东西全被扫落到地上，精美的琉璃盏被摔得四分五裂。
天子震怒，一时殿内外气氛凝滞，内侍一下子跪倒一片瑟瑟发抖。
“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堂堂一个王爷，这样作践自己有什么意思！”顿了顿，像是强行压下极大的怒意，萧景文闭了闭眼，开口道，“她，已经死了十年了。”
萧游鹤却缓缓回过身，眯起眼，“微臣愚钝，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个‘她’。”
看着曾经亲密无间的手足，已过而立之年的天子突然心头涌上说不出来的滋味，萧景文看着他半晌，终于还是哑着嗓子开口，“九弟，说到底你还是恨我。”
“微臣不敢。”
脚步一顿，萧游鹤的声调淡淡，听不出感情。
话音未落，他便大步走出了御书房。
坐在龙椅上的萧景文看着他的背影，眉眼间仿佛酝酿一场风暴。
萧游鹤脚下不停，一路回到了王府。
深夜王府的大门缓缓打开，又悄无声息地关上。
王府外不远处的暗巷里，楚劼和阿酒对视一眼，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这便是你说的‘好戏’？”阿酒抱着臂，眼里微微有些不解，“年轻帝王与不臣手足？这是什么老套的剧情。”西京茶楼里的本子都比这精彩三分。
“不臣？”听得出阿酒的疑惑与不在意，楚劼轻笑，“我倒是觉得他们手足情深。”
手足情深？
阿酒略一思量，倒真有几分那样的意思，人间情感丰沛，若是手足至亲，倒也是合情合理。只不过在了解游鹤其人之前，自己也是从未想到，不论在下界还是人间，游鹤的身份都如此尊贵。
想到眼前人也是七尊之一，阿酒好奇地开口，“你可与游鹤相熟？人间帝皇的尊贵血脉，怎么会流落下界？”
“甚至还成了‘七尊’？”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还未等她说完，楚劼便接道，“你觉得我该知他几分？”他眼里的波光意味莫名，仿佛倒映出冰凉的月色。
阿酒一愣。
的确，游鹤是下界之人，可下界的法则是出了名的弱肉强食。在这样的环境下，别说是七尊，哪怕是下界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之间，不互相厮杀就是最大的善意了，更哪里谈得上“相熟”二字呢？
更何况七尊之间与其说是各自有势力范围和族群，倒不如说是彼此挟持观望，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仿佛被迎面泼了寒凉的雨水，阿酒心底那丁点刚刚冒头的温情，褪得一干二净。
楚劼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容，凉凉开口道，“这出戏还没落幕。”
“还有？”
莫不是要进去？
阿酒看看近在眼前的王府，心底有些蠢蠢欲动，又不确定地开口道，“那可是游鹤的地盘。”
就这样进去，也太容易打草惊蛇了吧？若是想进王府不被游鹤察觉，恐怕丝毫灵力都不能动用，可若不动用灵力隐蔽两人带来的灵气波动，以游鹤的本事，察觉他们不过是早晚的事。
这极考验两人的身手和对灵气的精妙掌控。
“所以，”楚劼轻笑，“怕了吗？”
这是今夜楚颉第二次开口问她怕不怕。
自从在下界跻身猎榜第九，好久没听到有人这样问了。
阿酒挑眉回望，眸子黑得发亮。
她活动活动手腕，变戏法似得，手中便出现了楚劼常挂在身上的折扇，挑衅似地看向楚劼。
楚劼唇角越勾越大，“身手不错。”
还未等阿酒得意半分，便听得楚劼又开口道，“可惜还要看得仔细些。”
阿酒心念一动，手中的扇子已瞬间灰飞烟灭，缓缓消失在空气中。
下一刻，来不及反应，她已被楚劼用灵力定在了原地。
上当了！
原来自己拿到的折扇，竟是楚劼灵力所化，而真正的那把此刻正在他手上。他轻轻摇动折扇，扇穗也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兵差一招，阿酒僵着身子有些气闷地瞪着眼前的人。
楚劼这回真切地笑出了声，平日里满是疏冷的桃花眼里仿佛也多了几分真切，他堂而皇之地用折扇挑起阿酒的下巴，得寸进尺地打量着，笑道：“趁人之危？”
“若非受伤，根本不会被我钻了空子？”
阿酒猝不及防被抢白，便也不闪不躲，反而高扬着下巴，冷冷地开口，“知道就好。”
楚劼似有所悟，下一秒已闪身数米开外，而他原来的位置已被夷为平地。
“又来？”
有了千金楼的教训，他又怎么会再上钩。
看着眼前还顶着湘小姐容貌的阿酒，楚劼摸摸下巴，“你到底还要顶着这张脸到什么时候？”
“你我好歹是盟友，便露出真容给我看看又如何？”他轻佻地开口，眼里的神色却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深沉异常。
阿酒自顾自地活动筋骨，“不怕死便来。”
闻言，楚劼意味不明地看向她，“我可是怕死得紧，阿酒这张真正的美人面可不是轻易能看得到的。”
阿酒心下一紧，眼里紧紧地盯着眼前的楚劼，他知道了什么？
正欲开口，下一秒楚劼止住了她未出口的话语，他摆出噤声的姿态，用口型对她说，“到时候了。”
阿酒后知后觉正要疑问，楚劼摇摇头，一晃神两人已进了王府。
深夜的王府此刻万籁俱寂。
阿酒和楚劼一路避开王府的下人和暗处的内卫，来到了一处内院。
这里吗？
阿酒敏锐地感觉到了空气中隐隐波动的灵力，抬头用眼神询问楚劼。
楚劼眨眨眼，阿酒顺着他的眼神，看向九王爷府内院书房外的人。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身穿着黑色劲装的影卫此刻步履匆匆，直奔九王爷的书房，却在书房的门口被一抹青色的身影拦了下来。
年轻的影卫皱皱眉刚要开口斥责，却被一个声音阻止了，“袭雷，是什么事？”
一听到声音，那影卫立刻回身微微颔首，“首领，是宫里的消息。”
听到如此消息，袭风皱了皱眉，他看向此刻大门紧闭的书房，又看了看此刻低眉顺眼退后在廊柱侧的人影，这才开口道，“再等等，天亮前主上自然会出来。”
袭雷点点头，转身隐没在黑暗里，如他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袭风这才转头看向身后纤细的身影，“有劳青儿姑娘。”他看看夜色，耐着性子道，“青儿姑娘，夜已深了，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青儿闻言却摇了摇头，清秀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王爷吩咐我在此候着。”
袭风点点头，不再多言。
青儿目送着袭风隐没的背影，回身望向几步之遥的书房。
自那日在千金楼遇袭，醒来自己就来到了九王爷府上。据王府的管家说是昏迷的九王爷抓着自己的衣角不放，影卫索性便把自己也带了回来；千金楼那边痛快利落地放了人，无处可去的她便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阳春西京的夜晚并无刻骨寒意，青儿低垂眉眼，晚风轻轻撩起她的衣袖。
其实对于来九王府，她潜意识并不排斥，甚至还有些说不清楚的期待，可自己却并不愿仔细去想，只是目光还是忍不住看向书房。
九王府的书房还是灯火通明，门依然紧闭。
晚风拂过发梢，在青儿恍神的一瞬间，两道人影已潜入书房。
一门之隔的内室，光景大为不同。
甫一进门，阿酒的心便提了起来，与门外不同，空气中隐隐波动的灵力，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连楚劼的脸上的神色也认真了几分。
看起来灯火通明的书房此时却是意外空荡荡的。
萧游鹤并不在这里。
两人对视一眼，在书房内室的书架前停了下来。书架上静静陈列着数不清的珍奇异宝，琳琅满目。
除此以外，昏暗的内室再无其他。
阿酒皱皱眉，试图寻找那微弱的灵力来源，她刚想抬手召唤灵气，却被楚劼电石火光之间一下按住了。
两人的侧影安谧地倒映在墙上，然而只有彼此知道各自手下暗自交叠的僵持。
阿酒抬眼，楚颉此刻居高临下正色看向她，摇了摇头。
冰凉的温度透过楚劼的指腹传了过来，阿酒这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刚刚那瞬间自己鬼迷心窍地，竟是不自觉地想要动用灵力点亮眼前这狭窄却隐秘丛生的内室。
她下意识抽回手，回身望向内室正点燃的香。
原来是它的蛊惑。
那异香不知什么时候起，缓缓流动在书房暗室，将两人都包裹其中。
阿酒有些后怕，差一点就要打草惊蛇，还好楚劼制止了自己。她看向楚劼，却发现楚劼正凝神盯着那香投在背后洁白墙壁上的灯影。
室内的香气愈发馥郁，阿酒用尽全力克制着内心几乎无法压抑的躁动。
她迫使自己将全部心神都放在那灯影上，仔细一打量才发现那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墙壁之上，隐隐流动着难以察觉的残存灵气。
还未等她开口，身旁的楚劼已经抬手，仿若空气凝结般，那蒸腾的香气缓缓停止流动。
刹那间，内室静到了极点。
仿佛万物都停止了呼吸，阿酒的额头有缓慢的湿意滑下，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楚劼掌心的灵气以几乎察觉不到的速度缓慢流向墙壁，不由得替楚劼捏了一把汗。
一秒、两秒，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地，像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落，那燃香猛地扭动了一下，然后慢慢恢复了二人来时的姿态，袅袅的香味重新翻涌在内室。
下一秒，那面墙壁灵气渐渐消散，凝结在两侧，中间缓缓变得透明，竟是打开了一扇门。
楚劼和阿酒这才对视一眼，一眨眼二人身影便消失在墙壁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