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庆献三十一年冬,平京连天大雪替先皇哭丧,地下压了三四尺深。

    京郊一处荒僻小院门前脚印纷杂,雪地被践踏得不成样子,森严的守卫倒了一地。

    冷风裹着血腥气从敞开的大门灌进屋里,冲散浓重的药香,赵涉咬牙掰断锁链,背起昏迷的人,脚步一顿,猛然闪身躲过一枚暗箭。

    这动作也惊醒了背上的人,她蜷在他身后,咳得几乎连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你怎么来了……”

    慌乱却无从躲闪,她明明最不想让这个人看她的笑话。

    赵涉转头,对上一个温和笑着的紫衫男子,身边围着一群严阵以待的侍从,他们不知何时出现,堵在了大门口。

    那男子摇着折扇,幽幽道:“赵将军清早造访朕的私宅,还把下人们打成这样,不知有何贵干?”

    “你不是兰成,你究竟是何人?”赵涉带人退后两步,警惕看着眼前的紫衫男子,他回京后至交好友变得陌生,如今终于露出了马脚。

    “我是谁?”那人嗤笑一声,“你不妨问问你身边那女人,这天下还有第二个楚兰成?不知她给赵将军下了什么迷魂药,让爱卿是非不分,连雌雄也不辨了。”

    女人抬起苍白的脸,竟然与紫衫男子长得一模一样,但男子阴柔些,她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刀疤,新伤未愈,更显坚毅,眉宇间仍见英气凛然。

    “怎么不说说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怎么不说,父皇新葬三日,你残害手足是何等迫不及待?”她的声音因虚弱变得很轻,一字一句依旧清晰:“楚瑾,你连同胞妹妹也不放过吗?”她怀着满腔喜悦回京,还未来得及向至亲道贺,就被幽禁在京郊的小院至今。

    楚瑾不看她,慢条斯理把玩着纸扇:“一母双生,不可共荣,凭什么就你体魄康健,而朕却缠绵病榻,终日困在凝晖堂,还不是你侵占了朕的气运。万物荣枯有数,如今朕将登基,不能再留你妨碍大昭国运,今日拿你祭天,也算你死得其所。”

    大昭谁人不知三皇子“楚瑾”,太祖皇帝赐字兰成,自幼练枪,十四上阵,十年饮冰,驱夏人至北境千里外,在马背上打下赫赫战功,太子之位可谓“实至名归”。

    “他”讨藩王,伐异国,肃清谋反的皇子,威震朝堂。

    又有谁知道,真正浴血杀敌、出生入死的,是楚瑾女扮男装的孪生妹妹楚瑜。

    赵涉曾起疑一同征战西北的战友性情大变有种种缘由,但从未料到偷天换日,此“兰成”非彼 “兰成”。他潜伏多日,才发现这太子常往的荒僻小院里,竟藏着一个女人,与他记忆里的兰成处处相似。

    可是若静和公主楚瑜人在这里,那么宫里前些日子与他订婚的“楚瑜”,又是什么人?

    他回头看了黯然的楚瑜一眼,按捺下复杂情绪,高声道:“太子殿下,西北军为国捐躯、玉带血几近覆没,切不可再寒了忠臣的心!臣斗胆,求娶真正的静和公主楚瑜!”

    赵涉说的“玉带血”,是楚瑜麾下最为精锐的一支亲兵,她听到“几近覆没”时,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还未登基,楚瑾已经把“朕”挂在嘴上,他盯着赵涉看似相劝,实为威胁:“娶妻娶贤,惊舟啊,梦柯宫里那位温柔贤淑的楚瑜,已经是你赵家定好的正牌媳妇,别为了一个将死之人赔上武信侯世代忠良的名望。”

    不等赵涉开口,楚瑜先惨淡地笑了:“不贤不可为妻,不忠不可为臣,可是哥哥,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说我蚕食属于你的气运,我却是为你打下这些功绩,你怪我无女子之德不堪公主之位,难道你的皇位就坐得心安理得?你挑断了我手筋脚筋,用蚀骨香日日亏空我身体,就算出去也是个废人。飞鸟尽,良弓藏,是玉带血的尸骨给皇兄铺了路。”

    玉带血分明凯旋归来,为何成了悉数战死?因为楚瑾不想再留一个见过楚瑜的人活在世上,连楚瑜百般抗拒的婚事,为了笼络赵涉、巩固楚瑾的帝位而定下,又由他人冒名顶替,大昭再无静和楚瑜的容身之地。

    楚瑜只觉浑身疲软,腥甜液体涌上喉头,一口喷出,惊得赵涉不知所措,笨拙地拿袖子给她擦拭嘴角血迹,越发知觉她的孱弱无力,却被楚瑜挣脱去,她摇摇晃晃想站直身子,又跌坐在地上,铮铮傲骨被磋磨成一地心灰。

    楚瑾居高临下,得意畅快,突然觉得面上发痒。

    曾经楚瑜不是不能逃,她只是不信,血脉相连的两人,双生并蒂自幼相伴,脸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何能割舍至亲的羁绊?偏生被囚禁后身体摧枯拉朽地衰败,她才得知中了方家人用药物控制暗卫的伎俩,停药之时离死期也不远了。

    “哥哥,我在漠北十年,练的可不只是枪,你我同来,不如也随妹妹同归去?”十数年习武在楚瑜身躯上镌刻了无法磨灭的记忆,被折断的手腕使了巧劲,轻轻一挑,那竹叶一般薄的瓷片堪堪划过楚瑾面颊,只留下一道与楚瑜颈间无二的黑紫色血痕。

    ——“如若东窗事发,你要谢罪以保全你兄长。”儿时舅舅交给楚瑜的“见血封喉”,终于派上了用场。

    只是她拼了性命去守护的兄长,已经在争权夺利中变了模样。

    “不好!贼人行刺!保护陛下!”

    “惊舟,有幸与你并肩。”楚瑜唤出赵涉的字,气若游丝。同样是少年从军,他们从针锋相对到守望相助,在西北她唤过无数次,同行十二年,她终于能用自己的身份叫他,此时竟多出几分眷恋柔情来。

    楚瑜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是赵涉冒着剑雨扑向她。

    从无边黑暗中醒来时,蚀骨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背上火辣辣的疼,手脚变得轻盈、幼小。

    天光薄亮,楚瑜隔着烟罗锦帐望去,书案上汝窑青瓷插着几枝疏落的白梅,西墙当中挂着一大幅名家的没骨芍药图,迎面象牙素屏隐隐绰绰倒映出她此时青涩的面容。

    她抬手触及少女光洁的肌肤,不曾有过伤痕,竟像是回到了从前,一时怔住。

    春祺端着梳洗的铜盆进来,稀奇道:“殿下您可算是醒了。”见楚瑜反手按着后背倒吸气,她叹了口气,柔声劝说:“静和殿下,您可千万不能再跟方统领置气了,他也是为了两位殿下好,三十鞭子是重了些,三殿下已经训诫过方统领,说等您修养好再去练枪。”

    楚瑜皱眉,她算是想起来了,十三岁那年她偷跑出宫,被小舅舅逮住结结实实训了一顿,三十鞭子抽得极重,让楚瑜三天下不来床。

    这一切太过荒唐,她仍犹疑问道:“如今,是何年月了?”

    “殿下,今儿是庆献十九年,下旬便是元宵。”以为公主睡得久,不大清醒了,春祺抿嘴笑着。

    庆献十九年,楚瑜思绪翻涌,梦柯宫仍是楚瑜的梦柯宫,鸠还未能占鹊巢。

    许太医照例来请平安脉,配了些消肿化瘀的药膏,他正低头誊写脉案,忽然听得楚瑜询问:“听说许大人有个女弟子?”

    许太医摸着胡子,放下笔拱手回报:“回殿下,确有此事,老臣的弟子也是清白人家出身,可怜她年幼失怙,老臣便给她在太医院讨了个营生,又有些天分,跟着老臣学药已经三年了。”

    “往后带来梦柯宫看看,我身边正缺个侍药的人。”

    送走许太医不久,春祺便有些忧虑地提醒:“殿下,梦柯宫比不得别处,何不叫三殿下替您选一位好的。”

    “许太医是方家老人了,他毕竟还要跟在哥哥身边服侍,日后梦柯宫多个医女,万事都方便些。”楚瑜放下茶盏,想起那位体弱多病、腿脚都不利索的兄长楚瑾来,“若连这种小事都需要哥哥掌眼,未免太过烦扰。”

    侍女不遮掩,楚瑜知晓这些事无巨细,都要报到另一处去,心中仍是一叹。楚瑾虽然是顶了楚瑜的身份去养病,重来一世,楚瑜才发现身边密密匝匝的眼线,侍奉的人都听命于他,楚瑜若想保命,都不知在何处落脚。

    修养了数日,楚瑜仍不见好,有人却是坐不住了。

    方子晟闯进梦柯宫时,楚瑜正在沉心习字,他夺过毛笔便质问:“你也不看看离春猎还剩多少时日,你贪玩不够,这又开始荒废骑射了?”

    自从八岁那年双生哥哥楚瑾称病不出,楚瑜顶了他的名字在宫宴上舞了一套枪术,博得龙心大悦后,他便派了小舅舅方子晟来日日敦促,哪怕现在楚瑾离宫治病,也记挂此事。

    楚瑜不好抚琴绣花,也乐得受人指点,枪法日益精进,唯一一桩要事,是大昭礼教森严,女子习武为人诟病,更有辱门楣。

    两兄妹形容肖似,楚瑜时常扮了男装去校场,藉此省了许多麻烦,再提着枪在庆献帝面前耍几招好把式,给楚瑾争了不少封赏,楚瑾高兴,楚瑜也高兴。

    “春猎与我何干?”不似以往,楚瑜一点不怵他,抢回笔继续抄写《三纲六纪》,“三哥自己去不成吗?”

    方子晟不解,难道那顿鞭子给静和公主打出一身反骨来了?他气极反笑:“你又在说什么胡话?三殿下身体抱恙,你做妹妹的都不愿分忧吗?”

    楚瑾的算盘可不只是春猎,再过半年,到她与楚瑾的十四岁生辰,大舅舅就会来接“楚瑾”去西北历练。

    前世他们兄妹一文一武,南北襄助,以静和公主的销声匿迹,成就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皇位继承人,待到养精蓄锐的楚瑾治好双腿,该“回京”露面了。

    “我敬舅舅是长辈,可知静和已犯下欺君之罪,此举无异于藐视父皇,若殃及三哥怎么办?”

    方子晟假惺惺的笑容挂在脸上,语重心长道:“你们二人长相相似,只要你不说,谁又看得出来呢?春猎在即,陛下甚是喜欢上次你表演的六合枪,他多看重三殿下一分,你便多一分依仗。”

    “只有三殿下得了陛下青睐,你才能过得好。若你记恨舅舅罚你,叫下人们打回来便是,你和阿瑾是我亲外甥,我也是痛在心里。”

    方子晟不曾提及,但楚瑜记得前世她拿下春猎的头彩后,楚瑾便向父皇求了出宫开府的恩典,方便日后隐秘行事。

    不单单是楚瑾想出宫去,这一世她楚瑜也想,想去一个楚瑾伸不了手,再利用不了她的地方去。

    这些天楚瑜冥思苦想,只想到一个方法。

    楚瑜摩挲着指腹上握枪的薄茧,做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静和不敢怨恨舅舅,严师出高徒,舅舅的高徒都是驰骋沙场的好男儿,但静和身为女子,是该像姑姑们一样贤良淑德,在京中择一位如意郎君,若是练得粗壮野蛮,惹驸马不喜如何是好?”

    言及楚瑜婚事,方子晟不得不谨慎起来,毕竟这桩皇亲又可笼络一方势力。他这才端详起外甥女,比往日梳高了发髻,穿着淡绿色平罗衣裙,妆扮清丽,与先皇后肖似的脸已显现出倾城之姿。

    她垂头捏着丝帕,说起郎君时,颊边飞起两朵彤云,指不定是出宫时见了什么人,春心萌动了。女人就是靠不住,难成大气,他这般想着,心里多了一分不屑,面上仍然陪着笑:“不必妄自菲薄,待几年后及笄,三殿下定会为静和殿下挑一位称心如意的夫婿。”

    才出了梦柯宫,方子晟便招手唤来暗卫:“去,查一下前些日子静和公主出宫都见了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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