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前落了最后一场雪。

    宫仆隔四个时辰添一次新炭,层层软绡绸帷裹着暖意、往来无果的轻声低语,和木炭燃烧发出的噼啪响。

    “殿下,三殿下今日遣人送了东西来,您可要去看看?”春祺近来有些忧心,公主被责罚后性情静了许多,总是一个人看着窗外出神,练枪时也提不起劲。

    “不急这一时。”楚瑜心不在焉应了一声,继续练手上的字。

    “听说三殿下挂心您待在宫里烦闷,交代了方统领陪您出宫去看看。”

    楚瑜落笔的手顿了一顿,不算挨打这次,上一次出宫,是什么时候?

    依稀记得是七岁那年楚瑜闹着要跟楚瑾跑出去看元宵灯会,楚瑾不良于行,她便背着楚瑾走,楚瑾回来后发了高烧,她被罚跪,楚瑾病得迷迷糊糊还要替她向舅舅求情。

    母后离世后,她和楚瑾在梦柯宫相依为命,如果不是舅舅们回护,两兄妹也很难在这吃人的皇宫里活下来。

    只是舅舅对楚瑾和自己,到底是不一样的。

    楚瑜在行伍中混迹久了,都有些忘记自己的身份了,直到重生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公主和皇子,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昔日的好哥哥,又是何时换了面目?

    “殿下,那是小姐妇人们才会去的地方。”楚瑜迈一步,方子晟便紧跟一步,身后侍从们目不斜视,拥着最前方骄矜俊秀的小公子,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无妨,我进去看看,也想……亲手为静和挑些上好的头面。”京中最负盛名的首饰铺子不外乎金玉堂与白玉堂,楚瑜没忘记自己出宫是什么身份,她顺着小二殷勤的指引,就要进金玉堂去。

    “三弟真是好大的排场,出趟门都要兴师动众的,”后头却传来了大皇子楚瑞的声音,“平日里见不到你,原来是扎女人堆里去了。”

    金玉堂多售女子钗环,白玉堂专供风雅玉器,与楚瑞同行的文人交头接耳,嘲弄声渐大。

    三皇子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好事者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都想一睹他的风采,方子晟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大哥说笑了,这些人都是父皇赐我的护卫,我怎敢擅自差遣,我不过是想着素了一个冬天,皇妹们也该添置些娇艳的点缀。说起来,二哥在女人堆里的时候我确实不曾见过……”

    “放肆——”

    楚瑜轻描淡写说着,转过身看见楚瑞涨红的脸,只因楚瑞生母是行宫的侍女,偶然得幸后躲在阴暗潮湿的耳房生下孩子,正式册封时楚瑞已经被女官们养到三岁。

    这段秘辛是楚瑜前世无意间得知,没成想楚瑞如此敏感,气得拂袖离去。

    方子晟不情不愿地跟上楚瑜进了店里,盯着她挑挑拣拣,与小二说了几句话,就得了一个小巧的锦盒,又在托盘上挑花了眼。

    楚瑜不曾在妆扮上费心思,自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金的可看,玉的也可看,但都说不上喜欢,最后像个热忱无知的少年郎一样,同掌柜要一幅最好看的头面来送人。

    出门后方子晟见楚瑜抱着木盒眉飞色舞,心里头也软和了些,低声暗示道:“殿下若实在喜欢,待臣禀过三殿下,春猎后命最好的工匠再为您打一副独一无二的头面,比这平民之物贵重百倍。”

    这样哄人的话,楚瑜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摸着盒子上浮雕的缠枝莲纹,不置可否。

    人人都有的,楚瑜在梦柯宫时不曾少过,只需同下人吩咐几句,自然有人为楚瑾做足了体面,她从前知足常乐,一心一意舞好一柄枪,落了什么样的下场?

    “不行!我不同意!”

    “殿下,春猎在即,现在争这些又有什么用?”方子晟咬牙切齿,不知静和公主今日为何就是不肯消停。

    “那匹母马也到了配种的年岁……”一旁的马夫小心翼翼解释,被恼火的方子晟狠狠扇了一耳光,呵斥道:“糊涂,殿下面前也敢说此粗鄙之语!”

    楚瑜回宫后,像往常一样钻到马厩去,她重生前后都格外爱惜大舅舅送她的白马飞星,每日亲自侍弄梳洗,多次嘱咐过要带它去春猎。

    不想还是要被送走。

    “殿下息怒,公马跑得更快些,等到春猎……”这话说服了前世的楚瑜,如今却是不能。

    春猎,句句不离春猎,楚瑜气不过,恶狠狠地把马鞭扔到地上,新来的大黑马察觉了她的情绪,回敬了个哼哼响鼻。

    楚瑜曾经带着飞星拿过几次春猎魁首,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此番春猎是所有皇子首次同台竞技,楚瑾又极看重兄弟之间的较量。

    “舅舅若真有心为我考量——”像冷水骤然泼了满头满脸,楚瑜看见了方子晟极度不耐烦的脸。

    就该把与她磨合的更好的飞星找回来。灼烫的后半词句咽下腹腔,火烧火燎地疼。

    公马比母马跑得更快。

    区区一个待嫁的公主,怎可与皇子相提并论。

    那是大舅舅送的生辰礼又如何,不过是他与下属吩咐一声,就周全了每年的礼数。

    楚瑜想起上次出宫挨打的缘由来。

    那时楚瑜听见宫人们私下议论,说要送远行的亲人一块无饰牌,以祈平安康健,她觉得新奇,亦希望楚瑾无事顺遂,便溜出宫寻了一家玉石坊订制。

    不想遇上了熟人,险些暴露了身份,还好方子晟及时赶到圆了过去

    鞭子一道道落在脊背上时,舅舅是怎么训她的?

    “妇人短视,难成大计。”

    转眼到了春猎,又称春蒐,是在万物生长的季节围猎,只猎取没有怀胎的野兽。

    参与春猎的众少年皆束发,整齐划一穿着黑色束腰窄袖劲装,背上画有各自标记的长箭和武器,牵马并排而站。

    楚瑜亦扮作男装,一径垂着眼,站在队尾,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弹着刀柄,皇子和世家子弟们相互攀谈,唯独她无人搭话。

    三皇子和静和公主有道是双生祥瑞,可两位殿下一位孤僻,一位病弱,向来不到众人中去,楚瑜不与其他兄弟姐妹们亲厚,也怕言多必失,露了马脚。

    庆献帝瞧着热闹的围场,为少年们的朝气感染,精神振奋许多,示意官员敲钟。

    随着一声沉郁的钟声在围场及天外回荡,迫不及待的少年们跃上马背,像一只只离弦之箭射向树林。

    猎场的仆从拿着网兜跟在他们身后,负责拾取猎物和登记。

    等到日暮西斜,少年们满载而归,庆献帝宣布今日获取猎物最多最好的人为魁首,才是春猎的重头戏。

    眼看昏鸦逐日近西山,林上翠色和烟老。

    天色渐晚,仆从也陆陆续续抬着猎物跟在少年们身后归来。

    似乎是因方子晟应允下考量婚事,给了诸多甜头,楚瑜安分起来,不仅每日到校场报到,骑射更是大有长进,把不听话的黑马训得服服帖帖。

    起初尽是其他皇子的捷报,方子晟眉间拧着一团绳,后来有了些许喜讯,面上才缓和了些,眉毛不曾舒展开。

    眼看回报越来越迟,几乎失去了“三殿下”的行踪。

    方子晟大怒,一脚把下属踹翻在地:“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孩子都跟不住,要是殿下出了什么事,你三族的头都不够砍的!”

    书记官清算各位少年收获,数到最后,三皇子的收成只比年纪最小的七皇子好些。将要报到皇帝面前时,营帐外传来了阵阵惊呼。

    迟迟未归的“三殿下”从林子里蹒跚走出,几位仆从们拖着一个庞大黑影跟在后头,待走得近了,明亮的火把一照,众人才晓得那是什么玩意,一时惊羡之声此起彼伏。

    那是一只黄底黑棕的白额大虫,双目以及咽喉处分别深深插着一支白羽箭。

    带头的少年脸色惨白,眼睛却亮得令人心慌。

    方子晟带着许太医赶忙把浑身是血的人扶住,楚瑜见到二人,也不多话,顺势昏了过去。

    纵是如此,谁人不称道一声少年英勇!

    吩咐了许太医把人带去照料,听见书记官念完最后一位后,方子晟悬着的心放下,笑意愈加浓烈。

    别人猎的尽是班羚、狍子、兔子和锦鸡,运气好的还能碰见鹿,楚瑜不论别的,仅一只大虫便力压群雄。

    收场时各人脸色甚是有趣,二皇子本以为自己此番收获最为丰厚,他猎了六头狍子、两只鹿,是稳操胜券,却被三皇子后来居上,压了一座山头。

    被多人超过了去,大皇子心无城府,更是面上不虞,只觉得自己若有运气碰见大虫,同样能将它擒下,甚至毫发无伤。

    “大虫实在凶悍,多亏了许太医,不然这腿都保不住了。”楚瑜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许太医,对方见过伤口那一刻起,再没敢抬头,也没敢答话,老人瑟瑟发着抖。

    许太医在宫里过了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没见过这么狠的人,还是个不足十四岁的孩子。

    楚瑜遍身都是马血,真正伤的只有一处。大腿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惨痛得很,看似是被那大虫咬伤,只有亲手包扎的许太医才知道,这齐整的伤口分明是刀刃所为,匕首还生生在肉里剜了一圈。

    上药时楚瑜咬着手臂闷哼,又多了一个要包扎的血印,她冷汗淋淋,硬是没喊一声疼。

    “往后上药多有不便,许大人,明日就叫你的女弟子进宫吧,也算本宫送她一段前程。”

    “老臣教导无方,恐弟子顽劣、难担大任……”许太医头涔涔汗潸潸,恰好此时方子晟掀了营帐进来,他听这请求并无不妥,便替人应了下来。

    殊不知今日的这一句话,后来救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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