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跨上车飞速踩起踏板，风呼啸而过，像一把坚硬的刷子使劲擦过头皮，小岛摸摸脑袋，这头皮上的毛也没剪，怎么嗖嗖凉呢？
“呦，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十七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差点没被余小岛的鸡窝头笑死。
“胶水粘头发上不行啊？”小岛翻了小十七一个白眼，理直气壮地走进四美发廊的大门。
洗头台上小十七把小岛的脑袋当做面团搓了一圈又一圈，好奇地问，“我怎么没洗到胶水？”
“不剪掉，还留着？”小岛平躺在洗手台上闷闷地说。
“真可惜，”小十七撇撇嘴，“那天我还和小姨说，你跟我们家琦琦不一样，今天看来吧，你们俩还真像！我外婆去世那年，琦琦在灵堂前用蜡烛烧牙签玩，你猜怎么着，她把自己当祭品给点了，哈哈，头发烧得像秸秆一样噼里啪啦的，幸亏我聪明机智，抄起一把剪刀给它咔擦了，要不然，哈哈哈……”
小十七笑着笑着感觉到一道凌厉的目光从理发台冷冷射来，她识相地闭上嘴。
“小岛，过来吧。”丁四美扬起一张洁白的围布铺在小岛胸前，“你热不热？要不要脱外套？”
小岛的脸早已热得通红，但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感到丁四美正从镜中打量自己，小岛干脆闭上了眼，因为心虚，她根本无法正视丁四美的目光。
“小岛，余叔什么时候回来？这都快一周啦！”小十七又问。
小岛没回答。
“你要是没事干，去把地扫干净！”丁四美喝道。
小十七缩着脑袋噢了一句，灰溜溜地去取扫把，没扫两下，沙发上又响起她连绵不觉的惊叹声，“呀！堵车了！”
“师父你快看！外面真亮堂！要是从天上往下看，咱们这个小转盘现在是一只闪闪发光金指环！”
“滴什么滴！按喇叭有用吗？你急你能飞过去？”
“什么情况？晚高峰时都没那么堵！”
......
丁四美淡淡道，“今晚清凉寺新年撞钟。”
小十七恍然，她怔怔望向窗外，语气几分欣喜几分怅然，“就元旦了吗……这一年终于过去了……”
丁四美两指夹住小岛尾发，抬起剪刀时，余光透过镜子瞟向窗台前小十七，她利落地一剪而下，似要将小十七一劈两半，“怎么？嫌在我这儿太煎熬？”
“哪能啊！师父您说笑了。”小十七急忙赔笑。
丁四美懒得搭理，“热闹看够了去扫地，扫完后赶紧滚回家去。”
“回去？”小十七一愣，“不用等你一起关门吗？”
“让你走你就走，哪儿那么多废话？你当真想留下？别身在曹营心在汉，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我告诉你，日日是好日，与其整天磨洋工浪费宝贵青春，不如花时间搞明白自己想做什么。”
小十七吐吐舌头，“您说的是，就您道理多，就您慈悲，放我两小时假胜造七级浮屠……”
丁四美一个眼神刀去，小十七乖乖闭上了嘴，三五下清扫干净地板，溜进了卫生间去换衣服。
小岛微微抽动嘴角，她忍不住透过理发镜偷偷观察丁四美，作为理发店老板娘，丁四美技艺精湛，热情爽快，待人亲切又不失礼貌，可是当她同司琦琦或者小十七说话时，又会立刻板起一副严厉的嘴脸，十句话里找不出一句温柔，句句都带刀。
“我很凶？”丁四美看向镜中小岛，语气却温柔了许多。
小岛羞赧地低下头，怎么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在偷窥。
“小十七和琦琦一样，想法很多却没有主心骨，要强又不愿吃苦，眼高手低，我要是不时刻提点她们俩，她们就是断线的风筝，东南西北不知道往哪儿飘，说不准一个跟头就砸在了地上。”
“琦琦，很努力。”小岛顿顿地说。
丁四美瞥了一眼小岛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说，“希望她努力在正确的事情上。”
小岛的心急急跳了两下。
丁四美后退一步观察小岛后脑勺发尾是否对称，她扫了一眼镜中人，继续说道，“中考前，我发现她背着我偷学架子鼓，气得我冲到少年宫差点砸了她的音乐教室。我是胡搅蛮缠，老师是无辜，但如果我不这么做，琦琦她根本认识不到利害。”
“烦我也好，怨我也罢，不该做的事我绝不同意也绝不让步。如果时间倒流，我还是一样的选择。”
小岛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丁四美耽了一眼镜子，她挪动转椅移至小岛右后颈处，“你背后全是汗。”
小岛连忙捂住自己，“不用，我，我不怕热，我怕冷。”
镜中姑娘一脸慌张，丁四美默声移回原位继续修剪。
“我以为我还挺和蔼可亲。”丁四美忽而苦笑一声。
“您，是很可亲……”
因为心虚，真话说出来也显得假惺惺。
丁四美语气无力而哀伤，“你不用安慰我，连琦琦都觉得我这个妈妈生分，真是悲哀。”
“琦琦，琦琦不会。”
虽然司琦琦总是抱怨丁四美，可小岛听得出来，有些抱怨是因为心生怨恨，而另外一些恰恰相反，像被投喂一口高浓度高密度的蜜糖，虽甜却齁的透不过气，实在忍不住吐槽吐槽两口，口里腹中依然甘之如饴。
丁四美只当小岛在下意识安慰一个可怜的老阿姨，她自嘲地笑了笑，“小十七说我活该，谁让我天天唠叨碎嘴，嫌弃琦琦不够优秀，人家余叔就从不责骂小岛。可这当爹的和当妈的不一样，当爹的可以只管大方向，可是当妈的总少不了唠叨，你说是吧？”
“我们家，我爸当爹也当妈。”
小岛明显感到脑后持剪的那只手抖了一下，“咔擦”一声，一束碎发落在小岛脖颈上，细细碎碎的，让她发痒。
小岛朝镜子里的丁四美笑了笑，饶是平日健谈，此刻的丁四美竟也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我有时候很想和我爸吵架，可是无论我怎么胡闹，他从来不发火，我，我就挺泄气的。”小岛微笑着说，“不过，我和我爸都不算合理参照物。”
丁四美盯了镜中少女一会，像是头一次见她，“你，不大适合短发。”
小岛照着镜子摸了摸发尾，认同地点头，“嗯，我爸也说我长发的样子更像妈妈。”
卫生间里，门板轻微震了一下，隐约听见小十七哼唧了一声。
丁四美没在意，她提起剪刀转向小岛耳后修剪，打开吹风机吹走碎发，又取来宝宝痱子粉在小岛脖颈处拍打一周，最后掸开围裙，“好了。”
小岛对新发型毫无兴趣，看都没看镜子一眼，正准备起身，丁四美突然按住她的肩膀，说，“你明天早上过来，我给你把头发接回去。”
“什么？”小岛以为自己听错了。
丁四美横眉一挑，小岛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司琦琦，她毫无抵抗地应道，“嗷”。
丁四美的目光变得柔和，像一个慈爱的妈妈看向听话的女儿。
卫生间门板猛然震动了一下，紧接着“咚”地重物砸地声，小十七微弱的声音隐隐传来，“小姨，小姨……”
丁四美立刻冲向卫生间，小十七竟倒在了地上，“小十七，你怎么了？”
小十七蜷缩在地浑身颤抖，她紧紧捂住腹部，苍白的脸被疼痛扭曲成一张揉碎的卫生纸，她痛苦地叫道，“痛，痛，小姨，我肚子痛……”
“哪个部位？你指给我看！”丁四美虽慌，但仍能保持几分冷静。
“肚子，肚子痛……”
丁四美忽地嗅嗅鼻子，“拉肚子了？”
“嗯，是不是很臭？”小十七咬紧牙关慢吞吞地问。
小岛扒在门口暗笑，这个小十七脸皮还真薄，都痛抽抽了，还顾得上问臭不臭！谁拉稀不臭！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拉几次了？”丁四美气得差点一巴掌拍去。
“四次，五次……？嗯……傍晚开始有点拉稀……肚子一阵一阵痛，我没在意……”小十七努力回想，脑门皱得更加厉害。
“是不是急性肠胃炎？”小岛脱口问道。
丁四美与小岛对视一眼，她也同样怀疑，“小十七，你能站起来吗？小姨扶你去沙发上吃点药？”
小十七无力地摇摇头，她的所有力气都被用在手上死死攥住丁四美，好像溺水之人苦苦抓住浮木，“痛，小姨，我痛……”
“送医院吧，再拉下去她会脱水，电解质失衡。”小岛提议。
丁四美迟疑道，“外面堵车。”
“我去打车。”小岛冲向门外。
丁四美半跪在地，手探入小十七脑后，试着将她捞起，可是用尽力气也没撬动小十七半边屁股，丁四美咬紧牙关再次用力，好不容易抱离地三厘米，结果一个重心不稳，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丁四美唉声叹气，小十七哇哇大哭。
“爸？”
小岛愣在门口，突然傻傻笑了出声。
“你这是做什么去？丁姐呢？”
余舟听见卫生间内鬼哭狼嚎，探身朝里望。
“十七姐肚子疼，我正准备打车送她去医院。”
余舟往马路耽了一眼，拍拍小岛，“我进去看看。”
余舟将云州伴手礼盒放在吧台上飞速冲进卫生间，丁四美一瞧见余舟，立刻喊道，“快！搭把手，把她抱沙发去！”
余舟俯下身，一把将小十七抱起，丁四美不由睁大了眼，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力气竟不小。
余舟将小十七抱至沙发，丁四美三言两语说完病情，小岛无功而返着急地破门而入，“根本就打不到车，就算打到了也没用！你们瞧那辆红色奥迪，我剪头发时它就在那儿了，一直到现在动也没动！”
“小十七，还很痛吗？”余舟蹲在沙发旁柔声问。
小十七呆滞了一瞬，余舟温柔的声音好似一剂安慰良药，她竟然感觉没那么疼了。可惜，只有一瞬。
“痛。”小十七弓起身子，痛苦地蜷成一只虾。
“最近的医院在哪？”余舟问丁四美。
丁四美想了想，“上海路出口往前走三个路口有一家医院。”
“我背她去。”
“背？”丁四美愣住，小十七这个吨位，你背？
“小十七，我背你去医院，你抓稳，听见没？”余舟说完半蹲在地，示意小十七爬上他的背。
“嗯，嗯，好”小十七呜咽着点头。
“帮我托着点儿。”余舟对丁四美说。
丁四美机械地将小十七扶上余舟后背，眼见余舟大步离去，急急追了上去。
昏暗的街道被车流灯光照地格外刺眼，丁四美有些晕眩，余舟奔跑的背影在吐出的热气中忽上忽下逐渐变得模糊，喇叭声此起彼伏，迎新年的人群欢声笑语，可丁四美的世界却只剩下重重的呼吸声喘气声，以及心的急急跳动声。
司琦琦小时候夜里发烧，司平就这样背着琦琦一路奔向医院，丁四美也跟在后面跑。那时候司琦琦软软的小小的，瘦得像一只布娃娃，可是即便这般轻，即便是背负的是亲生女儿，每次司平跑到医院时，都会瘫坐在长椅上，仿佛丢了半条命。
而今天，跑在她前面的是余舟，他背着一个体重几乎赶超他本人的大龄儿童，无血缘无亲情，但他几乎用命在跑。
余舟背着小十七跑至医院时，司平骑着小电驴也刚好赶到，他从余舟身上接过小十七那一刻差点倒下，“哎呀小美，以后让小十七少吃点……”
“谢，谢你……”丁四美追上余舟不胜感谢。
余舟猫着腰，手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快去！”
司平背着十七跑向急救中心，余舟半倚在医院门口灯柱下回望，红色“急诊”两字如同一把匕首撩开记忆。
“老当益壮啊！”
一只小手忽然穿过余舟臂弯，紧紧抓住他。
余舟看向小岛，她的头发剪短了，一路奔跑，小脸红扑扑地像极了小时候死活要追着他上班的傻丫头，余舟不忍，揉揉她的脑袋，“你怎么跟来了？”
“担心你啊！”小岛抱住余舟撒娇，“我怕我爸突然一头栽倒了。”
“不会。”
“爸，说真的，你哪儿来的勇气扛起里边那位姐姐？”
“你这孩子……”
“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
“那你跟着我……”
“要是你倒下了，我扛你啊！”
“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
“……”
月光清明，橘色路灯下父女相视而笑，余舟看向小岛颈间，“新买的围巾？”
小岛面色忽而羞赧，“是同学的，还挺暖和。”
余舟笑了，“那天马路对面的男生？”
小岛埋下头，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她低低应了声，“嗯。”
余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女儿，顺手将帽子帮她戴上，“别着凉了！”
小岛用力熊抱住余舟的腰，埋头使劲儿往他身上蹭，就像一只嗷嗷带哺的小兽终于等来了觅食而归的大兽，与小兽一样，她害怕大兽的离开，她渴望陪伴。
急诊室里，司平在挂号缴费，小十七倒在丁四美肩上。小岛安静地坐在余舟身边，大厅空旷而安静，除了小十七在低声呜咽。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刺耳响起，丁四美看向手机，迟疑片刻后才躲到安全门后接通电话。
从后排望去，小十七蜷缩的身体在不住颤抖，她应该很痛，隐隐抽咽声听上去格外委屈。
“你去看看。”余舟努嘴示意。
小岛绕过长椅向小十七走去，大厅里实在太安静了，导致这扇安全门根本不安全，丁四美愤怒的质问一丝不漏地从门后传来。
“我知道你们在外面打工不容易，可现在是孩子生病了！”
“谁不用挣钱养家？回来一趟有那么难吗？”
“我逼你们夫妻去出去打工的？！”
“他们家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别跟我扯！”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吧，儿子是儿子，女儿还是女儿吗？”
......
小岛默默坐到小十七身边，将小十七的头揽至肩头。
“你可以哭大声一点，这里是医院，大家习惯了。”
“呜，呜，我不哭，我不疼。”小十七身上肉多，倚靠在小岛怀里，像一个电动小马达在抽动。
小岛望向安全门，丁四美正左右来回迈步，许是怒气被压制住，小岛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他们不回来对吗？”小十七小声地问。
小岛一惊。
“没关系，他们挣钱也不是为了我。”
小岛没说话，手极不自然地塞进口袋。
有时候，气话也是明白话，虽说出来残忍，可那是事实。
走廊处“急诊“两个红色大字格外刺眼，有些人，明明有父母啊。
“没关系的……”
“没关系……”
小岛的手从口袋掏出，缓缓地握住了小十七的手。
丁四美杵在安全门口，五味杂陈，不知所措。
“瞧我租来一个好东西！”司平兴冲冲地将一辆轮椅推至丁四美面前，他显摆地拍拍椅背，“多好！不用扛了！”
丁四美哭笑不得，但见小十七被司平轻松架上轮椅又不禁点头赞同，“是个好东西。”
叫号声响，司平推着小十七奔向诊室，丁四美对余舟说，“你们回去吧，这儿有我们就行！”
余舟笑笑。
小岛坐回余舟身边，头顶上方电视在播送夜间国际新闻，同样的风雪夜，同样的新年烟火，同样的倒计时牌，同样堆积如山的礼物，纽约，巴黎，伦敦，东京，全世界人民在以同样的方式欢庆新年。
除了这里。
小岛低头，二十一点整。
年幼的孩子会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等待爸爸妈妈最后的晚安吻，也许妈妈会来，或许来的是爸爸，也有可能他们谁也没等来。他们紧紧地盯住门，小心翼翼地等待，直到眼皮不知不觉悄悄闭合。也许那是他们第一次发现时间跟面条一样，拉拉扯扯，可以变得无比漫长。
小岛又看看手表，九点零三。
“爸，我们跑到医院用了多长时间？”
“十五分钟。”
“才过去三分钟啊，”小岛叹道，“感觉过去了一个小时。”
“等待是不受时间法则约束的，念想刚冒芽时，时间如白马过隙，转瞬即逝；可是越接近希望，时间越漫长，越煎熬。”
余舟的视线落在滚动播放新闻的无声屏幕上，眼神却像抽了空的木偶，漫长的思念熬尽了他对时间的感知。有时候他一回首，好像小岛还在她妈妈肚子里，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声音鲜活而明媚地朝他撒娇，哎呀疼死我了，晚上别再喊我看《射雕》了，这家伙隔着肚皮偷学降龙十八掌，以后肯定是个调皮蛋子！有时候，他又觉得时间真是难熬，浑浑噩噩过去大半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然而走到尽头又能怎样呢？奈何桥前照样逃不了一碗孟婆汤，前世今生总归会被忘得一干二净。这种想法通常出现在阿明苦口婆心谆谆教导之后的须臾片刻，短暂闪现随后灰飞烟灭，至始至终余舟舍不得他苍白生命里出现的那一点点温存，他一直相信他可以靠这一点点微弱灯光了此残生。
“爸，刚才一路跑来，你在想什么？”小岛忽然问道。
余舟回过神，朝急诊方向看了一眼，“想快点把她送到医院。”
“就这些？”小岛不信。
余舟看向小岛，“你呢？除了害怕我倒下，你在想什么？”
小岛埋下了头，“小时候发烧的台风夜，都像在跟死神抢人。”
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浑身发热，好似置于熔炉之上，浓浓烈焰将她滚热炙烤，她的意识逐渐涣散，如雾般消失不见，大脑中白光一片，她只能听见不知谁的心跳紧张地怦怦跳个不停，爸爸在唤她，声音无限绝望，“小岛，你醒醒.....不要睡......不要睡......你不能走......不能......”
小岛想爬起来，可是浑身无力，她撑不起孱弱的身体。
“小岛你别怕，七公送你去医院。”
另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忽地响起，如轰鸣雷响，小岛涣散的意识碎片被陡然一震，变得清明，四处坍塌的世界里好似有人为他鼎力撑起了一片天。
“七公绝不会让你出事！”
余舟的眼神变得愧疚而黯淡，他的声音仿佛被压在嗓子眼，发出沉沉闷响，“多亏了七公。”
“爸，你回去看七公了吗？离开云州的时候，我都没来得及和他告别。”小岛手指交叉紧握，她莫名地有点慌。七公也上岁数了，人到了那个年纪，说走就能走，连个招呼都不带打的。他们离开得倒是轻巧，可是活下来的人呢，那些心里念着他们的人呢，他们该怎么办？离别之前总该好好道一句再见吧。
余舟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又是一段了无声息的沉默。
“云姨，她还好吗？”小岛小声地问道。
余舟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空洞的眼神不知道往何处安放，“她不肯见我。”
该！谁让你招呼不打一声就离开！现世报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么多天待云州都干嘛了？
哎，你别这个样子，看着让人难受，我不问行了吧！
“爸，今天晚上学校文艺汇演，我上台了，敲架子鼓。”小岛已换上了轻快的嗓音。
“我以为你再不会碰鼓了。”余舟配合地附和，装作无事地笑了笑。
两个人似乎心照不宣地同时选择退回到红线之后，余舟好似逃过一劫地叹了口气。
小岛忽而赖皮地笑了笑，“我是发过这样的誓，不过，不作数了。”
“为什么？”
“爸，我突然发现我舍不得云姨，我挺喜欢她的。你喜欢吗？”
好似一道天雷劈头而来，余舟被小岛突来的直球问话吓得说不出一句话，仓皇间，隐匿于黑暗之中的心事抖落一地，余舟惊愕地看向小岛，这孩子居然一脸无辜地舔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小岛俏皮地眨了眨眼，余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小岛咧着嘴，披着一张没心没肝的笑脸，精准地又朝余舟发射了一枚导弹，“爸，你上次说要带我见一个人，是我的外婆吗？”
心事才被曝光，面皮又突然被扯开，余舟一下子连遭两道雷劈，脸色惨淡地好像被泼了一身白油漆，他瞳孔紧缩，惊惶地语无伦次，“啊......你怎么......我，我还没……”
小岛好像早已知晓答案，她大喇喇地抓住余舟冰凉的手，“没关系的，反正等了这么多年，也不急这几天。”
就像小时候，那么点儿大的小手努力地抓住他的大手，奶声奶气的嗓音装作大人的模样安慰他，“没关系的，一个人自由自在，再说我也不喜欢跟那群小屁孩玩。”
“没关系的，一个人在家有很多事情做，我根本没时间害怕。”
“没关系的，天天吃你的饭我早腻了，学校门口小吃摊儿早点多着呢。”
......
余舟忽然觉得自己是个顶不要脸的混蛋，即便小岛认为他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爸爸也不为过。
“呀，你们还没回去？”司平匆匆忙忙地跑向交费处，发现余舟父女仍未离开，心中嘀咕这父女二人倒是热心肠，“是肠胃炎，没别的问题，放心吧！”
父女二人同时以笑回应，唇角上扬的弧度一模一样，看得司平竟有些发瘆，连表情都能复制，家族基因简直太强大了吧，他尴尬地笑了一声，一溜烟儿冲向交费台。
他这脚底一加速让余舟想起了什么，“你丢在阿明家的长板我找了回来，你还玩吗？”
小岛脑袋哄地一声，呀，许清晨……
“呦，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十七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差点没被余小岛的鸡窝头笑死。
“胶水粘头发上不行啊？”小岛翻了小十七一个白眼，理直气壮地走进四美发廊的大门。
洗头台上小十七把小岛的脑袋当做面团搓了一圈又一圈，好奇地问，“我怎么没洗到胶水？”
“不剪掉，还留着？”小岛平躺在洗手台上闷闷地说。
“真可惜，”小十七撇撇嘴，“那天我还和小姨说，你跟我们家琦琦不一样，今天看来吧，你们俩还真像！我外婆去世那年，琦琦在灵堂前用蜡烛烧牙签玩，你猜怎么着，她把自己当祭品给点了，哈哈，头发烧得像秸秆一样噼里啪啦的，幸亏我聪明机智，抄起一把剪刀给它咔擦了，要不然，哈哈哈……”
小十七笑着笑着感觉到一道凌厉的目光从理发台冷冷射来，她识相地闭上嘴。
“小岛，过来吧。”丁四美扬起一张洁白的围布铺在小岛胸前，“你热不热？要不要脱外套？”
小岛的脸早已热得通红，但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感到丁四美正从镜中打量自己，小岛干脆闭上了眼，因为心虚，她根本无法正视丁四美的目光。
“小岛，余叔什么时候回来？这都快一周啦！”小十七又问。
小岛没回答。
“你要是没事干，去把地扫干净！”丁四美喝道。
小十七缩着脑袋噢了一句，灰溜溜地去取扫把，没扫两下，沙发上又响起她连绵不觉的惊叹声，“呀！堵车了！”
“师父你快看！外面真亮堂！要是从天上往下看，咱们这个小转盘现在是一只闪闪发光金指环！”
“滴什么滴！按喇叭有用吗？你急你能飞过去？”
“什么情况？晚高峰时都没那么堵！”
......
丁四美淡淡道，“今晚清凉寺新年撞钟。”
小十七恍然，她怔怔望向窗外，语气几分欣喜几分怅然，“就元旦了吗……这一年终于过去了……”
丁四美两指夹住小岛尾发，抬起剪刀时，余光透过镜子瞟向窗台前小十七，她利落地一剪而下，似要将小十七一劈两半，“怎么？嫌在我这儿太煎熬？”
“哪能啊！师父您说笑了。”小十七急忙赔笑。
丁四美懒得搭理，“热闹看够了去扫地，扫完后赶紧滚回家去。”
“回去？”小十七一愣，“不用等你一起关门吗？”
“让你走你就走，哪儿那么多废话？你当真想留下？别身在曹营心在汉，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我告诉你，日日是好日，与其整天磨洋工浪费宝贵青春，不如花时间搞明白自己想做什么。”
小十七吐吐舌头，“您说的是，就您道理多，就您慈悲，放我两小时假胜造七级浮屠……”
丁四美一个眼神刀去，小十七乖乖闭上了嘴，三五下清扫干净地板，溜进了卫生间去换衣服。
小岛微微抽动嘴角，她忍不住透过理发镜偷偷观察丁四美，作为理发店老板娘，丁四美技艺精湛，热情爽快，待人亲切又不失礼貌，可是当她同司琦琦或者小十七说话时，又会立刻板起一副严厉的嘴脸，十句话里找不出一句温柔，句句都带刀。
“我很凶？”丁四美看向镜中小岛，语气却温柔了许多。
小岛羞赧地低下头，怎么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在偷窥。
“小十七和琦琦一样，想法很多却没有主心骨，要强又不愿吃苦，眼高手低，我要是不时刻提点她们俩，她们就是断线的风筝，东南西北不知道往哪儿飘，说不准一个跟头就砸在了地上。”
“琦琦，很努力。”小岛顿顿地说。
丁四美瞥了一眼小岛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说，“希望她努力在正确的事情上。”
小岛的心急急跳了两下。
丁四美后退一步观察小岛后脑勺发尾是否对称，她扫了一眼镜中人，继续说道，“中考前，我发现她背着我偷学架子鼓，气得我冲到少年宫差点砸了她的音乐教室。我是胡搅蛮缠，老师是无辜，但如果我不这么做，琦琦她根本认识不到利害。”
“烦我也好，怨我也罢，不该做的事我绝不同意也绝不让步。如果时间倒流，我还是一样的选择。”
小岛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丁四美耽了一眼镜子，她挪动转椅移至小岛右后颈处，“你背后全是汗。”
小岛连忙捂住自己，“不用，我，我不怕热，我怕冷。”
镜中姑娘一脸慌张，丁四美默声移回原位继续修剪。
“我以为我还挺和蔼可亲。”丁四美忽而苦笑一声。
“您，是很可亲……”
因为心虚，真话说出来也显得假惺惺。
丁四美语气无力而哀伤，“你不用安慰我，连琦琦都觉得我这个妈妈生分，真是悲哀。”
“琦琦，琦琦不会。”
虽然司琦琦总是抱怨丁四美，可小岛听得出来，有些抱怨是因为心生怨恨，而另外一些恰恰相反，像被投喂一口高浓度高密度的蜜糖，虽甜却齁的透不过气，实在忍不住吐槽吐槽两口，口里腹中依然甘之如饴。
丁四美只当小岛在下意识安慰一个可怜的老阿姨，她自嘲地笑了笑，“小十七说我活该，谁让我天天唠叨碎嘴，嫌弃琦琦不够优秀，人家余叔就从不责骂小岛。可这当爹的和当妈的不一样，当爹的可以只管大方向，可是当妈的总少不了唠叨，你说是吧？”
“我们家，我爸当爹也当妈。”
小岛明显感到脑后持剪的那只手抖了一下，“咔擦”一声，一束碎发落在小岛脖颈上，细细碎碎的，让她发痒。
小岛朝镜子里的丁四美笑了笑，饶是平日健谈，此刻的丁四美竟也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我有时候很想和我爸吵架，可是无论我怎么胡闹，他从来不发火，我，我就挺泄气的。”小岛微笑着说，“不过，我和我爸都不算合理参照物。”
丁四美盯了镜中少女一会，像是头一次见她，“你，不大适合短发。”
小岛照着镜子摸了摸发尾，认同地点头，“嗯，我爸也说我长发的样子更像妈妈。”
卫生间里，门板轻微震了一下，隐约听见小十七哼唧了一声。
丁四美没在意，她提起剪刀转向小岛耳后修剪，打开吹风机吹走碎发，又取来宝宝痱子粉在小岛脖颈处拍打一周，最后掸开围裙，“好了。”
小岛对新发型毫无兴趣，看都没看镜子一眼，正准备起身，丁四美突然按住她的肩膀，说，“你明天早上过来，我给你把头发接回去。”
“什么？”小岛以为自己听错了。
丁四美横眉一挑，小岛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司琦琦，她毫无抵抗地应道，“嗷”。
丁四美的目光变得柔和，像一个慈爱的妈妈看向听话的女儿。
卫生间门板猛然震动了一下，紧接着“咚”地重物砸地声，小十七微弱的声音隐隐传来，“小姨，小姨……”
丁四美立刻冲向卫生间，小十七竟倒在了地上，“小十七，你怎么了？”
小十七蜷缩在地浑身颤抖，她紧紧捂住腹部，苍白的脸被疼痛扭曲成一张揉碎的卫生纸，她痛苦地叫道，“痛，痛，小姨，我肚子痛……”
“哪个部位？你指给我看！”丁四美虽慌，但仍能保持几分冷静。
“肚子，肚子痛……”
丁四美忽地嗅嗅鼻子，“拉肚子了？”
“嗯，是不是很臭？”小十七咬紧牙关慢吞吞地问。
小岛扒在门口暗笑，这个小十七脸皮还真薄，都痛抽抽了，还顾得上问臭不臭！谁拉稀不臭！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拉几次了？”丁四美气得差点一巴掌拍去。
“四次，五次……？嗯……傍晚开始有点拉稀……肚子一阵一阵痛，我没在意……”小十七努力回想，脑门皱得更加厉害。
“是不是急性肠胃炎？”小岛脱口问道。
丁四美与小岛对视一眼，她也同样怀疑，“小十七，你能站起来吗？小姨扶你去沙发上吃点药？”
小十七无力地摇摇头，她的所有力气都被用在手上死死攥住丁四美，好像溺水之人苦苦抓住浮木，“痛，小姨，我痛……”
“送医院吧，再拉下去她会脱水，电解质失衡。”小岛提议。
丁四美迟疑道，“外面堵车。”
“我去打车。”小岛冲向门外。
丁四美半跪在地，手探入小十七脑后，试着将她捞起，可是用尽力气也没撬动小十七半边屁股，丁四美咬紧牙关再次用力，好不容易抱离地三厘米，结果一个重心不稳，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丁四美唉声叹气，小十七哇哇大哭。
“爸？”
小岛愣在门口，突然傻傻笑了出声。
“你这是做什么去？丁姐呢？”
余舟听见卫生间内鬼哭狼嚎，探身朝里望。
“十七姐肚子疼，我正准备打车送她去医院。”
余舟往马路耽了一眼，拍拍小岛，“我进去看看。”
余舟将云州伴手礼盒放在吧台上飞速冲进卫生间，丁四美一瞧见余舟，立刻喊道，“快！搭把手，把她抱沙发去！”
余舟俯下身，一把将小十七抱起，丁四美不由睁大了眼，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力气竟不小。
余舟将小十七抱至沙发，丁四美三言两语说完病情，小岛无功而返着急地破门而入，“根本就打不到车，就算打到了也没用！你们瞧那辆红色奥迪，我剪头发时它就在那儿了，一直到现在动也没动！”
“小十七，还很痛吗？”余舟蹲在沙发旁柔声问。
小十七呆滞了一瞬，余舟温柔的声音好似一剂安慰良药，她竟然感觉没那么疼了。可惜，只有一瞬。
“痛。”小十七弓起身子，痛苦地蜷成一只虾。
“最近的医院在哪？”余舟问丁四美。
丁四美想了想，“上海路出口往前走三个路口有一家医院。”
“我背她去。”
“背？”丁四美愣住，小十七这个吨位，你背？
“小十七，我背你去医院，你抓稳，听见没？”余舟说完半蹲在地，示意小十七爬上他的背。
“嗯，嗯，好”小十七呜咽着点头。
“帮我托着点儿。”余舟对丁四美说。
丁四美机械地将小十七扶上余舟后背，眼见余舟大步离去，急急追了上去。
昏暗的街道被车流灯光照地格外刺眼，丁四美有些晕眩，余舟奔跑的背影在吐出的热气中忽上忽下逐渐变得模糊，喇叭声此起彼伏，迎新年的人群欢声笑语，可丁四美的世界却只剩下重重的呼吸声喘气声，以及心的急急跳动声。
司琦琦小时候夜里发烧，司平就这样背着琦琦一路奔向医院，丁四美也跟在后面跑。那时候司琦琦软软的小小的，瘦得像一只布娃娃，可是即便这般轻，即便是背负的是亲生女儿，每次司平跑到医院时，都会瘫坐在长椅上，仿佛丢了半条命。
而今天，跑在她前面的是余舟，他背着一个体重几乎赶超他本人的大龄儿童，无血缘无亲情，但他几乎用命在跑。
余舟背着小十七跑至医院时，司平骑着小电驴也刚好赶到，他从余舟身上接过小十七那一刻差点倒下，“哎呀小美，以后让小十七少吃点……”
“谢，谢你……”丁四美追上余舟不胜感谢。
余舟猫着腰，手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快去！”
司平背着十七跑向急救中心，余舟半倚在医院门口灯柱下回望，红色“急诊”两字如同一把匕首撩开记忆。
“老当益壮啊！”
一只小手忽然穿过余舟臂弯，紧紧抓住他。
余舟看向小岛，她的头发剪短了，一路奔跑，小脸红扑扑地像极了小时候死活要追着他上班的傻丫头，余舟不忍，揉揉她的脑袋，“你怎么跟来了？”
“担心你啊！”小岛抱住余舟撒娇，“我怕我爸突然一头栽倒了。”
“不会。”
“爸，说真的，你哪儿来的勇气扛起里边那位姐姐？”
“你这孩子……”
“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
“那你跟着我……”
“要是你倒下了，我扛你啊！”
“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
“……”
月光清明，橘色路灯下父女相视而笑，余舟看向小岛颈间，“新买的围巾？”
小岛面色忽而羞赧，“是同学的，还挺暖和。”
余舟笑了，“那天马路对面的男生？”
小岛埋下头，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她低低应了声，“嗯。”
余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女儿，顺手将帽子帮她戴上，“别着凉了！”
小岛用力熊抱住余舟的腰，埋头使劲儿往他身上蹭，就像一只嗷嗷带哺的小兽终于等来了觅食而归的大兽，与小兽一样，她害怕大兽的离开，她渴望陪伴。
急诊室里，司平在挂号缴费，小十七倒在丁四美肩上。小岛安静地坐在余舟身边，大厅空旷而安静，除了小十七在低声呜咽。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刺耳响起，丁四美看向手机，迟疑片刻后才躲到安全门后接通电话。
从后排望去，小十七蜷缩的身体在不住颤抖，她应该很痛，隐隐抽咽声听上去格外委屈。
“你去看看。”余舟努嘴示意。
小岛绕过长椅向小十七走去，大厅里实在太安静了，导致这扇安全门根本不安全，丁四美愤怒的质问一丝不漏地从门后传来。
“我知道你们在外面打工不容易，可现在是孩子生病了！”
“谁不用挣钱养家？回来一趟有那么难吗？”
“我逼你们夫妻去出去打工的？！”
“他们家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别跟我扯！”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吧，儿子是儿子，女儿还是女儿吗？”
......
小岛默默坐到小十七身边，将小十七的头揽至肩头。
“你可以哭大声一点，这里是医院，大家习惯了。”
“呜，呜，我不哭，我不疼。”小十七身上肉多，倚靠在小岛怀里，像一个电动小马达在抽动。
小岛望向安全门，丁四美正左右来回迈步，许是怒气被压制住，小岛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他们不回来对吗？”小十七小声地问。
小岛一惊。
“没关系，他们挣钱也不是为了我。”
小岛没说话，手极不自然地塞进口袋。
有时候，气话也是明白话，虽说出来残忍，可那是事实。
走廊处“急诊“两个红色大字格外刺眼，有些人，明明有父母啊。
“没关系的……”
“没关系……”
小岛的手从口袋掏出，缓缓地握住了小十七的手。
丁四美杵在安全门口，五味杂陈，不知所措。
“瞧我租来一个好东西！”司平兴冲冲地将一辆轮椅推至丁四美面前，他显摆地拍拍椅背，“多好！不用扛了！”
丁四美哭笑不得，但见小十七被司平轻松架上轮椅又不禁点头赞同，“是个好东西。”
叫号声响，司平推着小十七奔向诊室，丁四美对余舟说，“你们回去吧，这儿有我们就行！”
余舟笑笑。
小岛坐回余舟身边，头顶上方电视在播送夜间国际新闻，同样的风雪夜，同样的新年烟火，同样的倒计时牌，同样堆积如山的礼物，纽约，巴黎，伦敦，东京，全世界人民在以同样的方式欢庆新年。
除了这里。
小岛低头，二十一点整。
年幼的孩子会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等待爸爸妈妈最后的晚安吻，也许妈妈会来，或许来的是爸爸，也有可能他们谁也没等来。他们紧紧地盯住门，小心翼翼地等待，直到眼皮不知不觉悄悄闭合。也许那是他们第一次发现时间跟面条一样，拉拉扯扯，可以变得无比漫长。
小岛又看看手表，九点零三。
“爸，我们跑到医院用了多长时间？”
“十五分钟。”
“才过去三分钟啊，”小岛叹道，“感觉过去了一个小时。”
“等待是不受时间法则约束的，念想刚冒芽时，时间如白马过隙，转瞬即逝；可是越接近希望，时间越漫长，越煎熬。”
余舟的视线落在滚动播放新闻的无声屏幕上，眼神却像抽了空的木偶，漫长的思念熬尽了他对时间的感知。有时候他一回首，好像小岛还在她妈妈肚子里，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声音鲜活而明媚地朝他撒娇，哎呀疼死我了，晚上别再喊我看《射雕》了，这家伙隔着肚皮偷学降龙十八掌，以后肯定是个调皮蛋子！有时候，他又觉得时间真是难熬，浑浑噩噩过去大半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然而走到尽头又能怎样呢？奈何桥前照样逃不了一碗孟婆汤，前世今生总归会被忘得一干二净。这种想法通常出现在阿明苦口婆心谆谆教导之后的须臾片刻，短暂闪现随后灰飞烟灭，至始至终余舟舍不得他苍白生命里出现的那一点点温存，他一直相信他可以靠这一点点微弱灯光了此残生。
“爸，刚才一路跑来，你在想什么？”小岛忽然问道。
余舟回过神，朝急诊方向看了一眼，“想快点把她送到医院。”
“就这些？”小岛不信。
余舟看向小岛，“你呢？除了害怕我倒下，你在想什么？”
小岛埋下了头，“小时候发烧的台风夜，都像在跟死神抢人。”
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浑身发热，好似置于熔炉之上，浓浓烈焰将她滚热炙烤，她的意识逐渐涣散，如雾般消失不见，大脑中白光一片，她只能听见不知谁的心跳紧张地怦怦跳个不停，爸爸在唤她，声音无限绝望，“小岛，你醒醒.....不要睡......不要睡......你不能走......不能......”
小岛想爬起来，可是浑身无力，她撑不起孱弱的身体。
“小岛你别怕，七公送你去医院。”
另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忽地响起，如轰鸣雷响，小岛涣散的意识碎片被陡然一震，变得清明，四处坍塌的世界里好似有人为他鼎力撑起了一片天。
“七公绝不会让你出事！”
余舟的眼神变得愧疚而黯淡，他的声音仿佛被压在嗓子眼，发出沉沉闷响，“多亏了七公。”
“爸，你回去看七公了吗？离开云州的时候，我都没来得及和他告别。”小岛手指交叉紧握，她莫名地有点慌。七公也上岁数了，人到了那个年纪，说走就能走，连个招呼都不带打的。他们离开得倒是轻巧，可是活下来的人呢，那些心里念着他们的人呢，他们该怎么办？离别之前总该好好道一句再见吧。
余舟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又是一段了无声息的沉默。
“云姨，她还好吗？”小岛小声地问道。
余舟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空洞的眼神不知道往何处安放，“她不肯见我。”
该！谁让你招呼不打一声就离开！现世报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么多天待云州都干嘛了？
哎，你别这个样子，看着让人难受，我不问行了吧！
“爸，今天晚上学校文艺汇演，我上台了，敲架子鼓。”小岛已换上了轻快的嗓音。
“我以为你再不会碰鼓了。”余舟配合地附和，装作无事地笑了笑。
两个人似乎心照不宣地同时选择退回到红线之后，余舟好似逃过一劫地叹了口气。
小岛忽而赖皮地笑了笑，“我是发过这样的誓，不过，不作数了。”
“为什么？”
“爸，我突然发现我舍不得云姨，我挺喜欢她的。你喜欢吗？”
好似一道天雷劈头而来，余舟被小岛突来的直球问话吓得说不出一句话，仓皇间，隐匿于黑暗之中的心事抖落一地，余舟惊愕地看向小岛，这孩子居然一脸无辜地舔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小岛俏皮地眨了眨眼，余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小岛咧着嘴，披着一张没心没肝的笑脸，精准地又朝余舟发射了一枚导弹，“爸，你上次说要带我见一个人，是我的外婆吗？”
心事才被曝光，面皮又突然被扯开，余舟一下子连遭两道雷劈，脸色惨淡地好像被泼了一身白油漆，他瞳孔紧缩，惊惶地语无伦次，“啊......你怎么......我，我还没……”
小岛好像早已知晓答案，她大喇喇地抓住余舟冰凉的手，“没关系的，反正等了这么多年，也不急这几天。”
就像小时候，那么点儿大的小手努力地抓住他的大手，奶声奶气的嗓音装作大人的模样安慰他，“没关系的，一个人自由自在，再说我也不喜欢跟那群小屁孩玩。”
“没关系的，一个人在家有很多事情做，我根本没时间害怕。”
“没关系的，天天吃你的饭我早腻了，学校门口小吃摊儿早点多着呢。”
......
余舟忽然觉得自己是个顶不要脸的混蛋，即便小岛认为他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爸爸也不为过。
“呀，你们还没回去？”司平匆匆忙忙地跑向交费处，发现余舟父女仍未离开，心中嘀咕这父女二人倒是热心肠，“是肠胃炎，没别的问题，放心吧！”
父女二人同时以笑回应，唇角上扬的弧度一模一样，看得司平竟有些发瘆，连表情都能复制，家族基因简直太强大了吧，他尴尬地笑了一声，一溜烟儿冲向交费台。
他这脚底一加速让余舟想起了什么，“你丢在阿明家的长板我找了回来，你还玩吗？”
小岛脑袋哄地一声，呀，许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