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从四美发廊时走出时,风扬起了齐肩黑发,小岛顺势捋过,两种截然不同的发丝无痕连接在一起,真假难辨。

    这让小岛感觉很玄幻,好似昨夜咔嚓一剪刀是梦,上台敲响架子鼓是梦,余舟回到家也像是梦。

    她朝茶室瞧了一眼,余舟孤身立于吧台内怔怔出神,光穿过雕花窗棂探进茶室,将窗下小桌照得明亮耀眼,是茶室内唯一一处光之所在,相比而下,吧台内清冷阴暗,这让余舟看上去愈发像一个活在阴影中的人。

    小岛心里堵得慌,她想把余舟强拽出茶室,好好晒一晒冬天温暖的大太阳,可是又捏不准余舟心里到底做何打算。拉扯纠结之间,小岛决定一跑了之,既然你从不强我所难,那么礼尚往来,我也尊重你,等到你主动迈出脚步。

    丁四美跟在小岛身后走出发廊,钻进茶室。

    昨夜陪伴小十七挂水将近天明,司平将小十七带回家睡觉,自己在发廊凑合眯了两小时,此刻,她头昏脑胀,幸好店中无客,她问余舟要了一杯咖啡,站在发廊门口懒懒地晒太阳。

    余舟走了出来,站在丁四美身边。

    两人望向小岛的背影,余舟问,“为什么帮她接头发?”

    “还不是因为我家那个爱捅篓子的闯祸精,”丁四美抚向额头,忽问,“小岛会架子鼓对吗?”

    “学过几年。”

    丁四美苦笑,“果然,我没猜错。”

    余舟不明白,但他没追问,他是一个看风景的人,走出茶室,纯粹是为了几缕冬日暖阳。

    丁四美抱住咖啡杯灌了一大口,觉得这东西还没她的心来得苦,“你说,养个孩子怎么这么难?她一门心思往前冲时,你怕她撞得头破血流,想尽办法把她往安全地带拽;等她真的碰到困难害怕退缩时,你又恨她胆小没血气没胆识往前闯。哎,瞧她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全身上下没一处让人看得气顺。”

    面对子女,每个父母都逃不开有心无力的时刻,余舟亦是。

    昨夜进小岛房间给她盖被子时,他偶然听见手机里传来温柔的低声絮语,好像在念一个甜美的故事,女儿已香甜入睡,而电话那边,男生仍在耐心轻哄。

    “由她吧,我们年轻时不也跌跌撞撞地过来了吗?”余舟轻叹了一声。

    正是因为自己跌跌撞撞,才不想儿女步己后尘。罢了,我做不到你那么佛系,你女儿说得对,你不是个正常的爸爸,丁四美睨向身边人,片刻后,漫不经心地问道,“昨天听小岛偶然说起,你一个人把她养大的?”

    “是。”

    “孩子妈妈呢?”丁四美转过脸。

    “生她时,走了。”

    丁四美默默地喝了一口咖啡,转盘对面红灯亮,行人止步,画面静止,唯有跳动的数字一秒一秒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没想过再找一个?”丁四美眯起眼睛突然笑道,“你条件这么好。”

    “我?”余舟愕然,他很快地摇摇头,“没想过。”

    “没想过还是没遇到?”丁四美打趣地看向余舟。

    余舟瞥过脸,幸而绿灯亮了,行人穿梭如织,车刹声,人语声淹没了骤然突起的心跳。

    “还害羞了。”丁四美轻笑出声,她没想到能在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容中捕捉到如此羞涩的情感,此刻站在她身边的仿佛是一个被调侃的青涩少年,不知所措。

    余舟没说话,他的面容很快恢复平静。

    “这十几年又当爹又当妈不容易吧?”丁四美问。

    “过来了。”余舟答得轻松。

    “有机会找个伴吧,”丁四美朝小岛消失的拐角抬了抬头,“孩子嘛,只能陪我们一程,还有一大半路要走呢。”

    有人走进发廊,丁四美转身告辞,临行还不忘打趣余舟,“放心,以后丁姐给你找一个。”

    余舟想起了昨晚小岛直白的问话,想起了她发疯般扔掉鼓槌冲出剧场的那个夏夜。

    他们找到小岛时,小岛孤零零地立在海岸礁石最深处,汹涌海水呼啸而至,浪花碎裂在她脚下,好似要连她一同卷走。余舟惊叫出声,他推开暮云,不顾一切地冲向海里。

    当初是你推开了她,活该今日她死活不肯见你。

    余舟转过了身,默默走回了茶室。

    小岛回到家时已是午后,她打开书包掏出小山堆高的试卷,开始奋笔疾书。

    一张又一张的试卷由空白被填满,不管会不会,主打一个不能留白。

    等到伸懒腰准备封笔时,日已西斜。

    小岛抱起滑板飞奔出门。

    西郊森林公园南门口与楠溪江上沙坝头桥交汇处,小岛遥遥看见一个慵懒的身影斜倚在路口大石块上,那销魂的姿势,好似正在暖阳下酣睡。

    小岛赶紧架起滑板,狗腿地朝许清晨飞奔去。

    一个漂亮的踩尾收板,小岛身轻如燕地停在许清晨面前,许清晨眯起眼,懒洋洋地斜她一眼,“有没有点时间观念?迟到了!”

    小岛哼了一声,她瞧了眼手表,“不就五分钟吗,上课没见你那么积极。”

    “五分钟?”许清晨活鱼似地弹了起来,“我都等了......”

    话到嘴边许清晨想起来了,怪不得余小岛,是他自己太积极,提前到了——一个小时......

    “等——十分钟了,”许清晨憋屈摸了摸脑袋,说完赶紧又给自己充满气,“我跟你说,从来没有人敢让本司令等。”

    “现在有了,”余小岛毫不在意某人的气势,她清了清嗓子,杨劲霸附体一般朝许清晨贴脸喷道,“十二张试卷,你写完啦?”

    许清晨身子一仰,差点撞上背后大石块上,他支支吾吾地含糊道,“我,我,当然写完了,昨晚熬了个大夜。”

    “鬼才信!”小岛噗地朝许清晨吐了口气,不再理他,反倒颇有兴致地看向他脚下的幻化极光色黑面长花板,她探脚一勾将板揽入怀中上下翻转仔细打量,还轻敲几声作响。

    “怎么样,不错吧?漂洋过海来的美国货。”许清晨双手抱胸得意地显摆,那可是他好不容易向爸爸求来的,为此,他憋了整整三个月没和司妍吵架呢。

    小岛揶揄,“技术不行,装备还不少。”

    “你就说怎样吧?”许清晨将滑板推给小岛,示意她睁大狗眼仔细瞧瞧。

    小岛的手轻轻抚过板面,眯起眼审视支架板轮,认真地像出征前飒爽的女将军仔细检查手中武器,“嗯,不错,是块好板。”

    许清晨得意地扬起脸,“你要是喜欢就拿去。”

    小岛一愣。

    许清晨也倏地一僵,赶紧哈哈假笑,“哦,我,我的意思是,我家武器库里库存很多,少一把不算少。”

    小岛将长板抛还给许清晨,架上自己的滑板,盈盈一笑,“你自已留着吧,本姑娘喜欢长板——dancing。”

    说话间,她已轻快地乘板而去,如同一尾灵活的鱼儿恣意游向深海,又像一只优雅的蝴蝶轻盈飞向蓝天,她张开双臂,在长板上自如摇摆,翩跹旋转,御风而行,日落余晖笼在她周围,她成了童话世界里熠熠发光的精灵,美得如同幻境般不真实。

    有那么一刹那,许清晨恍若梦中。

    小岛已离去近百米,见许清晨迟迟未动,只好调头回去,“发什么呆,快跟上,我带你去追落日。”

    冬天的落日不如夏日绵长,须臾之间,夕阳便会消失不见。

    此刻楠溪江上那只肥溜溜的大胖橘已快坠入远山,是一日之内天色最为浓情时刻,西天边血色橙光,江面上鎏金点点,晚风穿过沿岸萧瑟树木带来阵阵寒意,许清晨的胸膛滚热如烈焰灼灼燃烧。

    两人滑行的这条滨江道是江城为直连西郊森林公园与楠溪江湿地公园的新修路段,因湿地公园尚未修建完整,所以道路并没有完成联通,此时处于封闭阶段,道路宽敞平坦且无车无人,是练习滑行的好去处。

    小岛担心许清晨跟不上她,主动放缓速度,慢慢地许清晨追上小岛,两人并排滑行,小岛舒展地转了一个圈,装作漫不经心地微微探过身,“呃,昨天你找我做什么?”

    余小岛呼吸凑过来那一瞬,许清晨再次恍惚了,重心突然随之偏移,差点摔个大马趴。

    一只手及时扶住他,少女嬉闹的笑声轻快响起,“许清晨你行不行?这种通天大道也能摔?”

    许清晨调整好重心,没好气地冲旁边的东郭先生呲起了獠牙,“要你管!”

    东郭先生不干了,好心扶你一把,还冲我,哼!余小岛忿忿松开手,朝许清晨吠道,“好心当做驴肝肺!我告诉你,你敢这么对我,那什么,昨天的事就......”

    余小岛本想糊弄着说,昨天的事就翻篇了。可惜话没说完,被打断了。

    “就翻篇了!”许清晨重心下移,一俯身,冲了出去。

    这回轮到小岛傻了,她不自觉地放慢速度,那不是我的台词吗?

    迎风而行,许清晨感觉一身轻,昨晚被放鸽子这事儿其实他早就莫名其妙地自我消化掉了,既然你不想提,不如我顺水推舟送你个人情。

    那些没能说给你听的话,没能弹给你听的歌,以后再说再弹吧,反正我们还要坐很久同桌。

    许清晨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眼眶盛不住的笑意满满溢了出来。

    小岛心底松了一口气,她三两下追上许清晨,嘴上倒打一耙,“你怎么老这样?”

    “哪样?”

    “上次也是,追着说有事,后来问你你又不说。”小岛加速向前蹬了一脚,风从前方带来她责怪嗔怒的声音,很快散入空气中。

    许清晨没有回答,只是噙着笑。他想,他们是同桌,有的是时间。

    小岛回头瞧了好几回,许清晨都是一副傻孢子模样,不知道在想什么开心事。

    傻乐归傻乐,某人注意力倒还算集中,只不过姿势有些寒碜,微眯的笑眼让它看上去像一只小心翼翼走钢丝的老山羊。

    “许清晨,你以前刷过街吗?”小岛问道。

    “没有。”许清晨如实回答,“你知道的,我才练不久,而且我妈不同意,我只能偷偷玩。”

    小岛恍然啊了一声,双手懒洋洋地抱住头,潇洒自由地如同躺在风中,悠悠叹道,“世上只有妈妈好啊。”

    “你经常刷街吗?”许清晨问。

    “对啊,以前在云州,小金湾浴场旁边有一条废弃的山路,没人没车,特别适合滑板,你不知道,那条山海之路有多美。右手边是连绵的凤凰树,火红火红的凤凰花一簇一簇开在山石之间,像滚热的熔岩;左手边是大海,深蓝色的大海,海浪拍在礁石上,哗哗作响,踩着海浪的节奏脚蹬滑板,沿着山路起起伏伏,上坡下坡,只要张开手,风就会带你离开地面,飞向空中,飞向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许清晨努力地跟上小岛,在她沉浸的描述中,许清晨慢慢试着学她做相同的姿势,张开双手,拥抱迎面而来呼啸的风。那个瞬间,他好像也变成了风之子,变成了一个可以御风而行的精灵,风会带着他去往想去的任何地方。

    小岛微笑着一起展开了双臂。

    两人一前一后,随风自由摆动,身影渐隐没于沉沉暮色。

    不知不觉,两个人滑到了路的尽头。

    一块巨型围挡排横在路口,围挡另一侧便是江城市在建的最大生态工程项目楠溪江湿地公园。

    两人收起滑板,小岛坐在路牙上,望向天边。

    夕阳已完全坠入远山,夜色笼罩,淬来阵阵寒意。

    “江城的夜来得真快,”小岛感叹道,“以前在云州,滑上两小时也不见天黑,傍晚漫长到无聊。”

    “你怎么有那么多时间?”许清晨想想自己的时间表,悲催地连十分钟打游戏都挤不出。

    “我没人管啊。”小岛笑道,“我又不像你,有一个好妈妈。”

    “你羡慕我有妈妈天天陪伴,我还羡慕你没人管自由自在呢。”许清晨酸溜溜地哼了一声。

    “还真是,”小岛哈哈一笑,“你的砒霜是我的蜜糖,要不咱俩换换,互相满足满足?”

    许清晨拍拍胸脯,“谁不换谁小狗。”

    小岛笑了笑,唇角泛起的涟漪好像笼进了一层梦似的悲伤,她看了许清晨一眼,清醒地吐出两个字——“做梦。”

    所以,你常梦见你妈妈吗?只能在梦里见到妈妈,你一定很想她吧?

    许清晨的心突然抽了一下,嘴唇默默地抿成了一条线。

    远处山脊延绵,模糊的轮廓在黑暗的吞噬下渐不可见,看上去就像梦中的场景,记忆逐渐淡去,过往一切灰飞烟灭。

    小岛怅然地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你妈妈的脚好了吗?”小岛忽然转头问道。

    “差不多吧,多亏你买的喷雾。”许清晨唇边不知不觉又拢起一团笑意,或许是因为踩着滑板,今天的神识有些放飞,他美滋滋地想,以后他们家婆媳关系应该不是问题。

    “让她最近别穿靴子,对脚踝不好。”

    许清晨轻笑一声,“以前没发现,原来你也挺唠叨的。”

    小岛一胳膊肘捣向许清晨,不怀好意地冲他坏笑,“还有谁唠叨?宋思瑶吗?”

    许清晨脸色顿变,“能不能好好聊天?”

    见许清晨生气,小岛反来了劲儿,作死地追着问,“宋思瑶是因为生你气才不来学校的吗?”

    “不知道。”许清晨气得鼓起了腮帮,看得小岛心里痒痒的,好想戳一下。

    小岛忍得住作恶的贼手,却实在是管不住犯贱的嘴了,“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喜欢宋思瑶吗?”

    许清晨硬邦邦地扳过脸,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喜欢宋思瑶。”

    这下小岛不知如何接话了,原本她只想逗一逗许清晨,谁知人家竟认真做题,答案还那么官方。

    小岛拔了根狗尾巴草,绕手上玩了起来,两人闷声了片刻,许清晨又一本正经地重复,“我不喜欢宋思瑶......”

    “你说过了......”

    “她也未必喜欢我。”许清晨加了重音。

    狗尾草绕了三道的手指停了下来,一双闪耀着幼稚蠢萌的眼眸扑闪扑闪地看向许清晨,“可大家都说她喜欢你。”

    “大家说什么就什么了?你没有脑子的吗?喜欢一个人是她那样的吗?”许清晨气得简直想揍人,偏偏那只装无辜的小兽还要凑上来缠着他问,“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许清晨感觉肺要气炸了,憋了半天才骂出一句,“我怎么知道!”

    小岛被他一冲,灰溜溜缩回身子,半猜半疑地自言自语道,“难道,她缠你是因为她妈妈?”

    许清晨想这家伙总算长脑子了。

    小岛又觉得不对,“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敢包办婚姻?”

    许清晨想抽自己一嘴巴。

    “你到法定结婚年龄了吗?”

    许清晨狠狠地瞪住小岛,“你说呢!”

    “我觉得,你得再熬几年,”小岛缩了缩脑袋,“才能——迎娶白富美。”

    许清晨气得跳起来想掐死旁边这个乱发声的聒噪玩意,可还没来得及下手,就一脚跌进了那汪春水似的笑涡,一来二去许清晨发现自己对面前的姑娘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惆怅地收回手,转头薅掉了一把狗尾巴草。

    “你说,宋思瑶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她要是不喜欢你,缠着你做什么?”好奇宝宝又开始了蓝猫淘气三千问。

    “我哪儿知道,”许清晨用力一掰,将手中狗尾巴草全部剃光了头,“她爱怎么想怎么想,关我屁事。”

    “讨好她妈?我瞧她妈看上去像只母老虎,凶起来能一口吃掉她。”小岛啧啧咂了一下嘴,不知是感慨宋思瑶悲惨的命运,还是哀悼那一地没脑袋的狗尾巴草。

    “不过她妈妈对你很客气哎,虽然看上去一眼假......”小岛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某人的臭脸已经越拉越长,差点追上余舟的鞋拔子,“欸,欸,你看我干嘛?”

    “看你身上静音键在哪儿,我想静静。”许清晨闭了闭眼,你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哔——”小岛配合地指向嘴唇,轻轻点了一下,卖乖地朝许清晨左右舔笑了个五六七八遍。

    许清晨微微一后仰,好像余小岛那一点碰到了他的开关键,心里头乌糟糟的恼人头绪被轻轻一触,消散得一干二净。

    许清晨甩手将一掌心的狗尾巴草脑袋全部扔进风中,没头没尾的说了句,“我非常不喜欢刘娜阿姨。”

    小岛又啧了一声,“人家怎么管女儿是人家的事,与你何干?”

    “不是因为这个,”许清晨顿了顿,声音压进了喉咙,“是因为她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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