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尽舟又不受控制地想起玉凰阁的那场大火。

    腾起的黑烟和嘈杂来往的人声交织重叠,一股脑灌进他的脑海中,像被重锤狠狠撞了一下,头晕目眩,脚下都有些虚浮。

    昏沉间,一道力量将他搀稳。

    宿尽舟转眸看,对上迹棠担忧的目光,她眼中清澈的光亮如一汪清泉流入他躁乱不堪的思绪,他反握上迹棠小臂,终于找到一条清明的路。

    久久未有动静的心魔趁机冒头,这个总是幻化成迹棠形象的魔鬼见缝插针,如今又幻化成他早已离世的三弟,用一声声清脆的少年嗓音唤他太子哥哥。

    宿尽舟看向眼前沧桑疯癫的妇人,心中苦涩不断溢出,将他整个心脏填满,甚至快要撑破。

    母后为争取一个稳坐后位的机会,自导自演一场局害死了三弟。

    他如何也不信,跑去寻她,非要求一个真相。

    其后,七弟宿千忱偶然听到了这个残酷的真相,又被母后发现。

    母后惊慌失措,最终引出那场骇人的大火。这是皇族秘辛,也成为了知情人永远的噩梦。

    谭青悦进入忘川时已见过他的母后。母后是凡人之躯,寿命远不如修真之人,如此算来,她在忘川度过了漫长时间,全凭着对三弟的执念,才硬硬熬到了现在。

    宿尽舟怨恨她为后位弑子的恶毒行径,可心中仍有一处柔软,这柔软是少年太子对母后的爱,是对她的依赖和眷恋。

    这爱经过悠长岁月,似乎早已蒙尘,可它从未消散,只需轻微的风就能让它纤尘不染、丹青不渝。

    他终于鼓足勇气,叫出这声:

    “母后。”

    良淑皇后忽地怔住,白裙在空中旋出大片花朵,她望向宿尽舟。

    宿尽舟开口后,说话终于能顺畅些,只是却如何也迈不出脚步,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寸步难进。

    他只得再次唤了句‘母后’。

    良淑皇后仔仔细细看他,从眉眼开始描摹,生怕错过一点细节。

    她小步靠近,抬头更加认真地瞧,随后颤巍巍伸手,抚上他脸颊。

    “诺儿?”

    宿尽舟不知如何作答。

    良淑皇后却欣喜若狂:“是!是!是我的诺儿!!”

    她须得抬高手臂,才能用两手将宿尽舟的脸捧起,“我的诺儿啊,我的诺儿都长这么大啦!”

    宿尽舟察觉脸侧轻如羽毛的抚摸,皮肤相触,刺骨的冰凉很快穿透皮肤,没入血肉。

    他不住发颤。

    他曾一身素服为皇后扶棺,年深日久,他从创巨痛深到麻木不仁。

    何曾想过,竟还有这么一日,他与她如此之近,能看见她,感受到她,听她的声音。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嘴里一直呢喃着‘我的诺儿’,眼泪浸湿衣领。

    她抓着宿尽舟就走。

    迹棠跟在两人身后,随良淑皇后来到一处落脚地,这里远没有亡者之境壮观,只有散落在各地的石砖平房。

    良淑皇后快步走进一间,房门不高,宿尽舟得弓着身才能进去。

    她让宿尽舟坐下,有说不完的话般:“诺儿啊,这些年你去哪了,怎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和母后躲猫猫?母后知道你喜爱木雕,你看,这些都是母后找来的,你喜欢吗?”

    夜忘川哪里有木头呢?

    他们见良淑皇后小心翼翼从一堆杂物中拿出几块碎裂的砖头,她挨个摆成一排给宿尽舟说:“这都是母后收集的生肖摆件,你看,这是龙,这是虎,这是小兔子……”

    她见宿尽舟没有接,犹豫问:“诺儿可是不喜欢?”

    迹棠没有进屋,她就站在门边。

    宿尽舟的玄衣衣摆在这间遍布灰尘的小屋地面铺开,宽阔的肩背将良淑皇后遮住。

    她看不见良淑皇后的神情动作,可听声音,也能想象出她的表情动作。

    宿尽舟心情复杂,他不忍心看她这副卑微试探,又渴望期待的样子。

    他将砖块揽入怀中,不管蹭在衣服上的碎末和痕迹,声音又低又哑,“喜欢。”

    良淑皇后欢天喜地地看着他,保证道:“母后继续给你找,找许多许多!”

    宿尽舟嗓音更哑,“好。”

    良淑皇后忽而欢欣喜悦,忽而掩面低泣,宿尽舟就坐在她身边,话虽不多,可却一直没有离开。

    “她的……执念了了。”

    迹棠被身后声音一惊,转头看,发现是先前的亡者姑娘。

    姑娘不知何时凑近,亡者无声无息,她很难察觉。

    迹棠轻声问:“执念了了会怎么样?”

    姑娘不看她,而是看向里面,似乎透过宿尽舟宽阔的后背能够看到良淑皇后。

    “真……羡慕……她,她要成为……摆渡人了……”

    迹棠再问:“往后她会一直待在夜忘川吗?”

    姑娘点头,“自……然。”

    迹棠微微叹气。

    良淑皇后曾经做过天大的错事,可她是宿尽舟的母后,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宿尽舟以后想要如何与良淑皇后相处由他来定,只要他的决定,她就支持。

    良淑皇后说了很多,好似要把以前没有对三皇子说的全都补上,许久后,她双眸困顿地渐渐合拢。

    声音却没停,“诺儿,母后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七哥,对不起你的太子哥哥……”

    宿尽舟眼底充满红血丝,如火焰般烫得他眼眶全都红了。

    良淑皇后:“母后错了……大错特错……都怨母后,都怨……我……”

    宿尽舟沉默半晌,看着像是陷入沉眠的良淑皇后,问门外姑娘,“她何时会醒?”

    姑娘:“不……知……”

    宿尽舟侧身看来, “她在这里安全吗?”

    姑娘疑惑地歪了歪头, “亡者……需要……什么安全?”

    迹棠:“多谢姑娘,我们想在这里休息一会。”

    姑娘反应半天,才慢悠悠转身离开。

    迹棠想要给宿尽舟和良淑皇后单独相处的空间,她探身想要关门,却在门即将合上时听见宿尽舟的声音。

    他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子,只叫了一声‘迹棠’。

    迹棠果断关门,人已经来到宿尽舟身边坐下。

    她试探性地将手臂伸进宿尽舟臂弯,又慢慢绕了半圈。

    宿尽舟周身冰凉,连玄衣都沁凉如冬日泉水。

    这股寒意不是来自亡灵域的死气,而是他自身泛起的寒凉。

    她微微侧身,抬手将宿尽舟梗起的脖子往自己这边拉,他没有抗拒,不可避免被迹棠拉得歪斜下身子。

    两人脸颊近得快要贴在一起,迹棠拉着他继续向下,直到他枕在自己肩膀。

    他身形高大,肩背宽阔,要想枕在迹棠肩膀,上身只得弓起,姿势并不舒服。可他就这么弓着身子一动不动,任她摆弄,气息呼在她脖颈间,带起一阵战栗。

    她耳后和脖颈向来受不了这些贴近和呼吸,可她忍着,拉他下来的手转而环住他后肩。

    几息后,她脖颈忽然被湿润的凉意砸了一下,接着又不断有凉意落下,顺着她的肩膀滑入后背。

    迹棠的心猛地揪在一处,眼睛瞬间就红了。

    她抽出环在他臂弯的手,跪起身拥抱他。

    宿尽舟没有抬头,额头依旧碰在她肩膀,和她相拥。

    迹棠被抱得越来越紧,紧到她每一下呼吸都变得困难。可她没动,尽量把呼吸放轻,生怕宿尽舟察觉到她呼吸的变化,继而松开她。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谁都看不见谁,可却异常用力地把对方抱紧。

    只有身体偶尔轻微地颤动一下,那是很难压抑得住的情绪,在这一方破旧的小天地里,顺着脸颊滚落,痛彻心扉。

    *

    几人暂时落脚在亡者之境。

    宿尽舟上到暂住的屋子没停,牵着迹棠继续向上走。

    迹棠拽拽他,“师兄,别送我了。”

    他们就住在相邻的两间,她住得比他高半层,这些时日都是宿尽舟送她进屋后,再回自己的住处。

    迹棠拉他下台阶,“今晚好好休息。”

    两人眼底还都红着,宿尽舟半垂着眸,抓抓迹棠的手,“你也是。”

    迹棠见宿尽舟回屋也没有马上离开,她不在意门外台阶上的灰尘,坐下靠着门静坐了许久。

    他们打算从亡灵域离开时,迹棠看着他合门的动作问:“师兄,你原谅良淑皇后了吗?”

    宿尽舟深深看向门里的母后,想要把她的一切都牢牢刻入心底。

    门合上了。

    他微微阖眸说:“这要问七弟,他原谅母后了吗?”

    迹棠思绪纷乱。

    在她不知道的门另一边,宿尽舟也靠在门上。

    夜忘川为亡者提供的居所颇为简陋,这里只是亡者们为了消除执念而暂住的地方,门的缝隙虽不漏光,却也挡不住声音和气味。

    宿尽舟隔着这道摇摇晃晃的门,鼻间还能隐隐嗅到迹棠身上的香味。这抹香一直在门外,他很想现在就回身开门将她抱进怀里,可又马上忍住。

    待门外香味渐渐散了,他才探出元神之力,远远‘看着’她进屋。

    门扉合上,宿尽舟等了片刻,才出门去找夜白渡。

    夜白渡刚刚指引亡者进入亡者之境,就在巨大厚重的门边看见了宿尽舟。

    只一个眼神,夜白渡就知道宿尽舟有话要说。

    他撑着幽冥灯继续向里走,而宿尽舟就等在原地。

    一炷香后,夜白渡回来了。

    两人走到偏僻的角落,这里亡者稀少,夜白渡径直将幽冥灯灭了。

    他回身,“想问什么?”

    宿尽舟单刀直入,“迹棠是不是进过熔炉?”

    夜白渡表情平淡而冷漠,对他的问题早有准备,“我想到你会来问。”

    夜白渡知道,他们在熔炉地时,他掩饰得很好的情绪还是被宿尽舟发现了。

    他不吃惊,反倒觉得合该如此。

    如果宿尽舟发现不了,那他在修真界残酷的争夺中活不到现在,也升不上渡劫期,更不值得迹棠冒那么大的风险。

    夜白渡同样直截了当:“她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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