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华山朝阳峰,金锣腾空。

    齐梁的血自腔内喷薄而出,染红了华山之巅上的每一寸空气,头颅落地,滚出余丈远。

    所有人目瞪口呆,半晌才醒悟过来,纷纷惊呼,登时乱作一团。

    齐潇几步疾冲,抱起父亲的尸体,目眦尽裂,欲哭无泪。

    虚破扶着手杖起身离座,想走近些观察尸首。

    她趁乱窜进擂台,径直冲向虚破面前,急促问道:“你姓齐么?”

    虚破清俊的面容现出疑虑,而在看清来人双眸时瞳孔剧烈震颤,下意识道:“不......”

    一群侍卫冲上擂台,冲散二人,虚破感到左臂被人一拉,一回首是沉瑟肃寂的脸庞,等回过神时,那人已消失在人群中。

    不姓齐,为什么会这样,记忆深处的确影影绰绰有练影堂这三个字的影子,可她记得,练影堂那个和她有关系的人,分明姓齐。

    难道找错人了?她有些气馁地顺着人群漫步目地踱到齐梁的尸首边。

    虚破在震惊中张望梭巡,此刻前排响起一阵痛心疾首之音:

    “果然这修光剑是魔物,大邪!就算再是好剑但终究出自异族女子之手,且一度危害我中原武林。如今我中原武林盛会,群贤毕至,怎好是为了争夺此种阴异之物。我看老庄主就是被这剑咒死的!”

    正是泰山纯阳宫乾清道长。

    虚破摇摇头,蹙眉上前,附身细细查看尸体。

    另一端独孤河已追上她,气喘吁吁道:“好吓人,竟然有人自杀。”

    此刻她才注意到尸体,面容微微凝滞,望向地面。

    齐梁是自尽而死,这是众人眼中铁板钉钉的事实,不然,何以解释一个正常人会劈下自己的头颅。

    她的视线从擂台上的一横血迹,慢慢向下,停留在齐梁滚落在血泊中的头颅上,似乎那片不详的阴蓝仍未随着生命一起消散。

    她缓缓走向头颅,蹲下仔细端详。独孤河也在她身边蹲下,等待许久,她开口,声音沙哑低涩:“是中毒。”

    “中毒?”独孤河诧异。

    而在身体的那一端,几乎是不约而同,虚破双唇翕动,轻轻吐出一句:“有中毒的迹象。”

    本来满面悲悸的齐潇猛然反应过来,急忙偏过脸问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突然几声咳嗽打断他的声音,缓了缓,才指着地上继续道,“你看,血液。”

    地上齐梁的血液,不知何时,不但未曾凝结,竟然还散发出微微幽蓝。

    虚破缓缓转身,双眸微动,本来平静似玉雕般的面容暗潮涌动,直视乾清道长道:“道长此言差矣,这些怪力乱神之说本就是牵强附会,如今疑点重重真凶未明,怎好随意诬陷。”

    “好,好。”乾清道长起身怒道,“你如此袒护修光剑,怕不是还和魔道有勾结!”

    虚破阖眼不语。

    乾清真人冷嗤一声,扬手指向修光剑,喝道:“烟罗缕宫屡屡进犯,中原正统岌岌可危,如今已过了长江,怕不日就抵达你齐家洛阳本部。非我族类,皆属天魔外道,如今一柄异族的破剑就让你们趋之若鹜,将来果真异族魔教来袭,怕不是望风而溃,红紫乱朱,中原危矣。”

    说完,欲拂袖而去。

    “即刻封山!谁也不准走!”

    齐潇霍然起身,眸中猩红,声嘶力竭。

    “我父亲死因未明,不准走!”

    一石激起千层浪,马上有人不满:“老庄主是自尽而死,可是大家亲眼所见,咱们大伙可没有牵扯,你这样是把诸位都视为凶手么!”

    众人骚乱,眼见即将兵刃相接。

    虚破长叹一声,对齐潇道:“少庄主,依我看,如今江湖中,能让老庄主这号人物中毒且不留痕迹的,不超过三个。”

    “姚州无量门,南海烟罗缕宫……”

    虚破却咽下最后一个名字。

    齐潇正欲追问,忽然听见虚破身后有一女声传来。

    “遮天魔女所创,弑月城。”

    声音低缓浑厚,如黄钟大吕,让人为之一振。

    沉瑟出现,面目肃寂。

    但她的话让虚破双眸荡起涟漪,瞥向沉瑟,欲言又止。

    “可是,弑月城已隐居多年,再不干涉江湖,为何对我父亲?”齐潇愕然。

    沉瑟并不回应,仍旧抱剑缄默矗立。

    “无量门,向来神秘,此次并无人前来。”虚破沉吟,“只剩下烟罗缕宫,若真是其所为,烟罗缕宫不费一兵一卒斩落中原大将,只怕众人恐慌。”

    “少庄主,不如此刻尽快搜查山庄,尤其注意近期才招入山庄的下人,还有,请各门派帮主查清本帮是否有生人混入。”

    顷刻间,已有五十多位护庄侍卫上前,将宾客围住,但因毕竟都在江湖中有些名声,侍卫态度并不倨傲。众人为了清白和臧剑山庄的面子,勉强服从搜查。

    只是她和独孤河无门无派,正是所谓的“生人”。

    独孤河有些手足无措,还是努力镇定下来,急促道:“实在不行,就说我们是天山派的,反正天遥地远,也不能立刻去查,等会儿趁机再溜出去。”

    她暗自思索,身份不好暴露,人又没找到,只好暂且接受他的提议。

    侍卫上前盘查,独孤河也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胡言乱语,竟然诳得侍卫半信半疑,正要放过他们之时,突然乾清道长从远处逼近,鹰觑鹘望,厉声道:“天山派,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

    又猛地瞅向少女,狠厉道:“你的眼睛!我听闻遮天魔女便是双眸有茈藐之色,你是不是和那个妖女有关系!”

    独孤河忙打圆场:“关外之人瞳色多样,有什么稀奇,我们不认识你说的那人。”

    忽然空中飞过一道寒光,不偏不倚,转瞬间便斜斜削去道长的发髻,顿时一个风仪严峻的道长变成一个首如飞蓬的乞丐。

    独孤河目瞪口呆望向她,她横眉抿嘴直视对方双眼,但不发一言。

    独孤河还欲上前赔笑几句,却被乾清道长突然一掌劈来,躲闪不及,眼见就要被打中胸膛。

    千钧一发之际,她箭步窜上前,飞身抬腿踢向道长手臂。道长急促格挡,猛然收掌后退,独孤河因躲闪扑倒在地。

    她上前,拉起独孤河。

    “你没事吧?”独孤河忙问。

    “姑娘,如果再不说,休怪我们无礼了。”侍卫已拔剑逼近。

    她仍是一言不发,双目紧盯侍卫,步步后退,突然一个纵身跃起,凌空翻身迅捷精准,犹如苍鹰捕猎般降落在擂台上。

    她的目标,正是那柄修光剑,她需要这柄武器。

    如今形势危急,赤手空拳已难以招架,但她聚月光为实物的秘术是祖辈从阿底提之经中参悟而来,那柄修光剑,正是母亲七年前运用此种秘术在当年月光最强烈之时耗费数月锻造而成,此刻若暴露秘术,恐被人觉察身份,故此上前抢剑。

    台上仍跪在尸体旁的齐潇,和正冥思苦想的虚破皆不加防备。她猛扑向紫檀盒,一掌劈碎,取出修光剑,握于手中。

    长剑似乎发出一声呼啸,一线寒光流转不绝。

    虚破反应过来,抬眼望去,忽然面色震颤,犹如江河决堤。

    然而下一刻,她持剑在手,直刺虚破。

    一来要逼他出手,只有这样,才能确定他是否是自己所寻之人;二来,此刻她已观察出这位虚破有些身份,擒贼先擒王,控制住他,再相逼其他人。

    足下生风,身法凌厉凶猛,通体莹透的剑身如今射出微微寒气,在皓日下竟栗烈觱发,而剑尖已即将抵向虚破公子清俊苍白的面庞。

    而下一刹那,确有格挡之声传来。日光下有一人影闪动,快如雷电,挡在她的剑前。

    正是沉瑟。

    这样敏捷的动作,剑气却又稳如泰山。她缓缓咽了咽嗓子,眼中焕发出棋逢对手的兴奋光芒。

    沉瑟横剑格挡,一柄并不起眼的纯黑长剑,便游刃有余地接住她的攻势。然而看清她双眸时,沉瑟古井无波的面庞现出丝丝涟漪。

    高手过招,本就是一招定胜负。

    她猛然后退。而此刻侍卫赶至擂台,一拥而上,借沉瑟之势发起进攻。

    她身形灵动飘逸,腾挪跳转,迎战数十位护庄侍卫也未见落於下风。

    “沉瑟。”虚破扔下手杖,上前道,“让他们住手。”

    沉瑟闻言,微微瞥虚破一眼,还是提剑上前,跃如混战,飞身踢退侍卫的攻势,又横剑挡在她面前。

    她终于负剑停手,气息一丝不乱,横眉直视沉瑟。

    “你究竟是什么人!”齐潇冲上前,呵斥道。

    擂台下独孤河已被侍卫制住,只能担忧地望向她。

    她仍旧一言不发。

    而修光剑在她手中,光芒竟然愈发清亮。

    “难道你是......”齐潇注意到,“你是弑月城的人!”

    她攥紧长剑,准备破釜沉舟冲出去。

    而现在未曾暴露,就已招惹许多麻烦。

    “她是我的师妹。”突然虚破上前,一字一句道。

    她皱眉望去,见虚破终于身形晃动,眼中深藏欣喜。一旁沉瑟若有似无地白他一眼,仍面色肃寂。

    “她是师姥隐侠在关外游历时收的小徒,无家可归,也不精通汉话,只是秉性桀骜乖戾,这次我来参加名剑大会,未曾带她,她竟自己跑来了,还惹出这堆乱子。”

    她蹙眉,仍攥紧剑柄,严阵以待。

    齐潇有些狐疑地望向虚破,见虚破一脸坦荡,又望向她。

    “别听练影堂胡说!”乾清道长已上擂台,喝道,“此人面有邪气,一定是弑月城的人。”

    台下哗然,纷纷吵嚷起来。

    “弑月城的人!弑月城不是封城了么?”

    “她是遮天魔女的后人?”

    “那阿底提之经是不是在她手里?”

    “老庄主会不会就是她害死的?”

    虚破行至擂台前,手扶拐杖,面如白纸。

    “诸位,此人确为隐侠的徒儿,自幼收养,若不信,可以找隐侠理论。”

    “隐侠”二字一出,像是蕴含雷霆之威,竟让在场诸人噤若寒蝉。

    “老庄主之死,也和她绝没有任何联系,虚破可以用练影堂起誓。”他双目决绝,扫视台下。

    “不过。”语气稍微放缓,“我也一定会助少庄主揪出真凶,还我师妹,以及诸位英豪,一个清白。”

    他虽中气虚弱,面色疲倦,但此言一出,台下再无一人敢异议。

    日过中天,山风怒号,云蒸雾涌。

    她看完虚破这一系列举动,百思不得其解。

    而虚破似乎已看透她的心思,缓缓走到她面前,柔声笑道:“你还记得我么?”

    她冷眼摇头。

    “我是齐渺。”

    齐,齐渺。

    这个名字冲破她记忆的闸门,十六年前的往事瞬间涌入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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