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驰的马车上,弑月耳边还残存着刚刚虚破与聂予慈的辩论。

    “去洛阳?”聂予慈摇头,双眸尽是难以窒息,“你确定是齐銮么?”

    “齐銮曾来信,要我交出弑月。”

    “这……那你怎么回复的?”

    “我烧了信。”

    “你烧了信?”聂予慈几乎要跳起来,“你疯了。”

    “那我还能怎么做?”虚破瞥她一眼。

    聂予慈冷静下来,思索片刻,悻悻道:“的确,看来这真是炼影堂的敲打。”

    “那你去洛阳准备怎么办?”聂予慈又问。

    “自然是和齐銮对质。”虚破说得风轻云淡。

    但聂予慈知道这句话包含多少血雨腥风。

    “你真的疯了。”聂予慈已不怒反笑,“我只问你,还记得花家么?”

    “我自然知道。”

    “你以为花家是如何灭门么?”

    “花家自己内部勾心斗角,被烟罗缕宫趁虚而入。”

    “自然自然。”聂予慈点头,“但仅仅是这样么?你以为花家被灭,其中就没有一丝齐家的缘由么?”

    虚破却望向聂予慈,一张脸上只有波澜不惊。

    “聂予慈,我今日也告诉你,我很清楚当初江南道最大家族花家被灭门,是齐家聂家勾结烟罗缕宫后的结果。中原武林自己之间的内斗,中原武林对异族的驱逐排挤,对弑月城的忌惮打压,我都已厌倦,况且自己已是将死之身,在最后时刻,只希望中原武林不要重蹈花家的覆辙,不要让花家的覆灭成为一个前兆。”

    聂予慈沉默许久,问:“你一定要去?”

    虚破点头。

    “好,我随你一起去。”

    但虚破摇头。

    此刻只有四个人坐在马车里。

    弑月望向窗外转瞬即逝的水碧山青,想到虚破与聂予慈背负的中原武林的信念,自己其实并不愿牵扯其中,毕竟弑月城的宗旨向来是隐居避世,但世间没有彻底的净土,所有恩怨伴随着红尘杂乱纠缠,怎么可能彻底置身事外。

    更何况……她默默攥紧手心,任由胸中烈火焚烧。既然已被齐銮盯上,自己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独孤河坐在她旁边,一会儿瞄向弑月,一会儿瞄向虚破,似乎没人愿意说话,自己也不好谈笑,只好规规矩矩坐着。

    沉瑟仍然抱着凝血剑,垂眸望着剑柄上虚破雕刻的沉香木。

    除了车轮疾驰的声音,马车内阒然死寂。

    每个人心里跳动着同一种不安的心跳。

    在驿站换马后,虚破告知弑月:“江湖中并无山知野这号人物,可能并非江湖人。”

    想了想,又道:“或许只是一个寻常画师。”

    沉瑟道:“寻常画师绝无可能绘制那样的作品,或许已被召入宫廷。”

    “也有可能,若是在宫廷,那还需些时日打听。”虚破点头。

    远处,洛阳城的面目已逐渐清晰。

    昭紫阁坐落于洛北的北邙山,要想抵达昭紫阁,需穿过整个洛阳城。

    但在四人的马车经过洛阳城门的瞬间,已有一人挡在马车前。

    昭紫阁四大护法之一,齐激。

    想要拦住正在疾驰的两匹马并不容易,但齐激没有耗费丝毫力气。

    因为又有一人忽然从天而降,轻盈落在疾驰的马车觼軜之上。只拍掌一次,马立即听从指令,比那人自己的四肢还要听话,立刻驻足。

    虚破面色微微震动,已听到齐激在车外的声音。

    “虚破,你蓄意谋害齐梁,还有胆子出现在洛阳地界?”

    声调中怒火极盛,显然上次在聂家碍于阙令飖的脸面没能发作实在是让他难以咽下这口气。

    话音刚落,马车的车盖被猛然彻底掀开,四人瞬间暴露在齐激的利剑之下。

    齐激,昭紫阁四大护法最年轻的一位,能做到这个位子上,是用他已炼至第八重的错耾剑法击败齐家所有水字部这一辈人。

    自然,除了齐渺,他已被族谱除名。

    所以第一剑,齐激刺向虚破。

    这本是信心满满的一剑,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孱弱的对手,若一击不中,他只能辞去护法之职。

    但这一剑还是刺空。

    不仅刺空,一股剑气反而逼向他的胸口,犹如闪电划破夜空,沉瑟的身影忽然跃至他的面前。

    剑气相交之声,几乎震耳欲聋。

    齐激忙横剑格挡,趁着居高临下的地势优势,猛地向下连续刺出四十九剑。

    沉瑟仰面屈身,虽未落於下风,但的确被地势所限,虽抵挡住四十九剑,但难以进攻。

    直到齐激刺出第五十剑。

    沉瑟正欲格挡,忽然剑锋一闪,划过自己右膀,鲜血挥洒,齐激眼中焕发出狂喜的光芒。

    忽然马车拔腿狂奔,车前觼軜上站着的身影纹丝不动,车内几人忽然遭受冲击,勉强站稳,齐激已发动下一波攻击。

    富丽典雅的洛阳,古韵悠长的洛阳,瞬间消失在转瞬即逝的窗牖外。

    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①

    然而此刻夕阳下洛阳的繁荣大道上,却惊现一辆没有车盖,马蹄惊恐,车上还爆发出刀光剑影的马车。

    路人纷纷躲闪,掀起阵阵烟尘。顿时街市上萧瑟空寂。

    马车径直奔向北邙山。

    山下已汇聚一群人。

    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欢迎他们的人。

    沉瑟全然不顾右膀伤口,奋起进攻。弑月望见他们密集的剑气飞扬,手中已握住一把光镖,只是齐激身形变幻莫测,又怕伤及沉瑟,迟迟无法发射。

    而此刻绝不能莽撞冲向北邙山。

    弑月暗自将双手攥满光镖,打量街市,猛然远远瞅见一处茶棚的屋檐有些露出,计算距离,闪到沉瑟背后,忽然低声道:“让。”

    电光火石之间,沉瑟会意,猛然避开,露出齐激,弑月瞬间射出所有暗器。

    齐激大惊失色,忙闪身躲避,虽暗器险险躲过,却不慎撞到屋檐上,顿时狠狠砸向地面。

    刻不容缓,弑月立刻冲出马车,一掌推向操纵双马之人。

    那人看背影似乎是一位齐家侍女,如同背后长眼一般,猛然向前窜去,稳稳骑在马背上。

    马车仍在疾驰,眼看已现出北邙山山顶。

    弑月当机立断拔剑砍断辔绳,车辆失去马的牵引,瞬间翻倒在地。

    弑月飞身钻出,聚光成剑,瞄准侍女疾驰而去的背影迅猛掷去。

    但就在即将贯穿侍女的瞬间,另一匹马竟然抬起前蹄站起,挡住飞剑,一声不响倒地丧命。

    弑月大惊失色,这女子竟然可以控制住马为她牺牲,这简直不可思议。

    独孤河已扶着虚破走出翻倒的马车,沉瑟一边包扎右膀一边跟在后面。

    “那个女子是谁?”弑月脱口而出。

    “齐家善于驯马,其中这样的驯马侍女不计其数。”虚破平复呼吸,缓缓道。

    弑月心中涌现出不详之感,这个没有名字的女人比齐激更难对付。

    下一刻,癫狂的怒吼冲破街市狂奔而来,烟尘中,一个头破血流的身影直扑弑月。

    那是落地之后穷追不舍的齐激。

    错耾剑法,炼至第七重就已具雷霆之势,大开大合,犹如雷鸣电闪。

    耾雷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②

    第九式,风雷齐喑。

    错耾剑法只有九式,第九式一旦施展,不收人命不能回鞘。

    否则也对不起他手中那把太阿剑。

    弑月本望向侍女远去的烟尘,心中郁闷,忽然听到齐激的声音,猛然回头,剑气扑面而来,几乎身形不稳,连忙扑向一边闪避。

    几个筋斗滚过迅速起身,下一剑已刺向自己双眼之间,此刻齐激被弑月设计当着洛阳诸多路人面前狼狈落地,左肩脱臼,但心中怒火冲天焚烧,彻底忘记疼痛,只想斩杀弑月泄愤。

    他本就心高气傲,加上狂怒,剑峰凌厉锋锐,几乎仅仅靠剑气便可剜肉削骨。

    弑月迅疾闪避,视线中已经只剩下齐激杀红眼的那张狰狞脸庞。

    虚破望见二人激战,心中焦急,齐激的剑术不在沉瑟之下,此刻又处于盛怒之中,形同疯狗。

    且弑月虽自幼苦练,但毕竟生长于安稳环境之中,实战经验不足,随机应变尚不及沉瑟这般历经尸山血海而来的,便对沉瑟道:“齐激攻势甚猛,如何解?”

    沉瑟却淡然道:“无需担心。”

    见虚破眉宇间担忧,便大发慈悲解释道:“剑术虽以轻灵为上,却切忌过骄过躁,虽攻势猛,但易自乱阵脚。”

    又望向虚破:“你相信她。”

    说话间果然齐激虽攻势激烈迅猛如雷电,但逐渐紊乱嘈杂,更何况错耾剑法本以沉稳凝练雍容雅正为长,讲究施展开剑气不威自怒,如钧天广乐,岳峙渊渟。

    齐激的性情本就与剑法本意相左,此刻更是盛怒中章法大乱。

    弑月已看出破绽,躲闪时右手持剑,猛然找准对方身形上的疏忽,刺中右腹,但齐激似浑然不觉,已经犹如当初大漠中烟罗缕宫掌灯使操纵的僵尸一般,唯一区别是他的攻击比僵尸更快。

    弑月看清此刻情形与僵尸近似,便一跃而起飞向一处两层小楼的长廊。

    齐激已失去理智,一味追赶,但弑月却在即将扑向长廊时身形一矮,攀住栏杆挂在围栏上,迅速回首,极速挥舞长剑,齐激腾空之中加之冲劲过猛来不及闪避,竟被齐刷刷削去双臂。

    齐激坠落,血流如注,嚎叫中昏死过去。

    弑月稳稳落地,望向其余三人。

    虚破远眺北邙山,山道上已有旗帜张起。

    “齐激败落,必然还会派高手来阻拦。”

    “那如今怎么办?”独孤河问。

    “我们都已暴露,与其另辟蹊径,不如正大光明走上北邙山山顶。”

    残阳余晖正好照在北邙山山道之上,但此刻山中鬼影重重,弥漫不祥之气。

    四人已近北邙山山脚,面前是一片开阔场地,黄泥地面,光滑凝结,但远处却隐约传来闷雷轰轰,脚下似乎要山崩地裂。

    弑月忙拉住站立于身侧的独孤河,独孤河自然一把握住她的手。

    远处是一群奔腾马群遮天压地而来,为首的正是那个齐家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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