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迦一行人安顿在宿银礼宾院内。

    她一觉睡下,醒来时,外面暮色降至,院子里融真正张罗着人点灯。

    喉咙和鼻子都干得难受,她坐起来摸到桌子上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才发现自己的嘴已经干的发裂。

    这下才有了离家的实感。讫罗虽在更北的地方,却处于河谷地区,一年四季倒是比这里湿润得多。

    明迦一杯一杯喝完壶里的水,这才唤令娴进门。

    令娴进门,见公主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暗怪自己不留心,连忙把灯点起来。

    眼前突然亮了,明迦这才缓过神来,笑了笑,自己这是被乡愁缠住了?

    安和王妃在她五岁时即过世,她记忆中仅存的一点汉话和汉礼,都在伏地做小讨好大可敦的年月里忘得差不多了。可汗不准她说汉话,不准她同汉人亲近。有时候,她还真不明白自己到底该属于哪里。

    见明迦出着神,令娴轻声将她拉回现实,“方才鸿胪寺前任来问公主晚膳作何安排,公主可要吃点什么?”

    大祁国力强盛,周边诸国往往倾慕而来,因此四方互市贸易繁盛。

    入祁蕃客的食宿安排皆有鸿胪寺负责,却也多依各类蕃客习俗,因此派人请示公主晚膳如何安排。

    “哦对了,阿力买的酒呢?”明迦从椅子上坐起来,冲令娴笑笑,“美酒配炙肉啊,令娴,你去问问申大人,我们能不能今晚吃炙肉啊?会不会有点太张扬了?”

    ......

    好在她的这位公主,从来不把事情在心上多放一刻。眼见要为人妇了,却还跟个孩子似的。

    令娴知道她什么都明白,把她按在梳妆镜前,无奈道:“还是先让奴婢给您重新梳理一番吧。”

    ……

    等令娴又一次核对完明日大婚的行装,欲找融真再检查一番,却四处找不到她,跑到院子里一看,融真脸红红地正在喝酒。

    明迦在一旁拍手起哄,大笑道:“鸾老头脑好——”

    融真已经有点傻了,只道:“鸾老鸾老…”

    明迦拍手哈哈哈大笑,“错咯错咯!”立马给融真满上。

    令娴见状不妙。她知道自家公主的酒量,喝下去三个草原大汉都不在话下,只怕融真喝多了误事,连忙按住融真。

    令娴瞪了一旁的阿力一眼,嗔怪道:“公主何时已经学会了大祁的行酒令了!”

    阿力缩了缩头,假装没看见。

    见融真要被令娴带下去,明迦正欲撒娇,被令娴一记眼刀给吓了回来。

    阿力那小子,喝两杯就倒,无趣的很。倒是席风,这一帮子人如此吃喝了半天,他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一旁,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明迦来了兴趣,她故意端起一杯酒放到席风眼皮子跟前。

    席风原是李会景的手下,特地派来跟了公主。

    他纹丝不动。

    明迦又拿起一串炙鹅肝,席风看了看,面无表情地吃了。

    明迦又端起酒,席风往后连退两步,道:“启禀王妃殿下,席风从不吃酒。”

    明迦一动不动,佯装生气似的盯着他。

    席风耳朵根子慢慢红了。

    明迦有意打趣他,用中原话一字一顿道:“怎么,中原人个个都如你和融真般容易脸红吗?难不成连李会景也是如此?”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阵嘈杂的人声,明迦下意识地扫过去。

    门口似乎有谁被拦住了,宋亚连连鞠躬,一板一眼道:“殿下还未成亲,不宜同公主相见。”

    李会景被拦住了,明迦心里一乐,也欲过去探个究竟。正准备过去,融真却突然清醒了似的,跳着拦在她面前。明迦又哄的她喝了两杯,看着她醉成烂泥。

    门被宋亚死死关住,她转念盯上了墙边的那颗柿子树。

    感谢可敦多年的散养,大到骑马射箭猎鸟,小到上树掏窝河里捉鱼,明迦可谓样样精通。

    两三下蹬上树,将将能看到那边院子,她看好一颗冻得邦硬的柿子,盯准,丢下去,弄出些声响。

    李会景霎时转身。

    明迦勾起唇角,不掩得意,大大方方地顺势举起酒杯,假意碰杯。

    李会景接住她的打量,目光深邃,并无讶意,他微微颔首,举杯示意。

    雪才停住,他一袭玄色单衣,长身玉立于如水般澄明的月色中。

    她从高处凝着他,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是何种的想法。

    无论是愧疚还是感激,似乎都在生在皇家受万民供养而不得不做出的牺牲面前,显得不值一提。

    这正是她喜爱饮酒的另一层原因——千言万语,对饮即知。

    她正欲一饮而下,——“殿下!”

    她惊得脚一打滑,整个人就矮了半截,连忙从树上跳下来。

    明迦讪讪,令娴气结道:“以后可没这么好的树供你爬了!”

    “我不会自己种!”明迦嘴上嘟囔,还是跟着她乖乖进了屋。

    李会景手里的酒杯还悬在半空,脑海里浮现出她那直爽和不掩好奇的目光,不禁莞尔,一饮而尽。

    我会坚持写下去的

    大婚之日,雪霁天晴,多日的雾霭散去,宿银荒芜之地,倒也见得一片明耀。

    明迦是外嫁,婚礼事宜自然都遵从大祁的规矩来。这婚事本就以两国的交好为重,又是皇帝临时指派的内务府领事来承办,他们千里迢迢地赶来,又时间有限,因而婚礼大小里外,都显得粗略许多。

    明迦最烦那些繁文缛节,内务府的人偷懒,那她自然乐得清闲。跟着引礼嬷嬷折腾了一整天,等到终于进了洞房安定下来,就只记得饿得发昏,要寻吃的。

    又被这眼前晃来晃去的红布搅得心烦,一把扯了下来。

    眼前顿时一片明亮,她觉得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低低唤了令娴几声,无人应答。

    仪式办得匆忙,宿银城除了北域都护外别无朝廷要职人员。李会景的人手少得可怜,从落脚起令娴就开始忙得脚不沾地。

    她环视一圈:“原来中原的成亲礼如此不同。”

    松了一口气,明迦大大地躺在床上。一股甜香微溢,她伸手轻触高悬的罗幔,看眼前的帷帐层层又叠叠。

    不知怎的,眼前幻出那夜在礼宾院里李会景的样子来,一身玄色胡服,眉目间也似有疲色。想来应该是刚赶回来。求如山距离宿银少说有五百里,来回起码需要两日,他是如何赶了一程,才在那晚就回了这里。

    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她只好翻了个身,这才发现床上铺满了各类干果。融真跟她讲过摆放这些的用意......有的她并不认识,躺着一样一样拨开了吃,意识逐渐迷离...

    等到李会景喝完酒入了洞房,才发现他的这位新娘正酣睡在一干果皮之中。

    她呼呼大睡,他不知怎的倒是松了一口气。

    礼仪办得简单,他在前堂同人喝罢酒,有意无意磨了一阵子,来洞房的路上,遇到申敬,又问了两句她的日常安排问题。

    那申敬有句委婉之语,他印象深刻——

    “王妃殿下颇有当年安和公主的遗风,行事果决,连那王妃个人随扈用物,不过区区一乘。”

    区区一乘,是不愿多带,还是不能多带?

    安和公主决绝,为国自请出降,以换两国边境安宁。而她又是何想法,是真的对祁罗别无牵恋,还是本就对大祁毫无期望?

    明迦酣睡着,毫不知李会景正万分犹豫是否要退出去。

    她今日因化了大祁女妆,又睡红了脸,略歪着脑袋,一未卸的凤冠一边塌到脑门上,磨出浅浅的红印来,倒显得一团憨气。

    也罢,他唤令娴进来。

    令娴一脸惶恐,进屋看到这位连喜服都不曾褪了的新娘,羞得满脸通红。

    李会景突觉自己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轻咳一声,坐下来给自己倒茶。

    令娴看他的意思是不用叫醒她了,边收拾着,估摸着她们这位驸马喝了足足有五盏茶,直到她起身:

    “殿下——”

    他摸了摸鼻子点头,令娴拿不准他的意思,犹豫了两秒还是退了出去。

    李会景又喝了两杯茶,最后在厢间里寻了半天,拉出一条被子来。

    然后径直吹了灯,在明迦的身侧躺了下去。

    明迦感到他僵直的动作,轻轻翻身背过他,黑暗中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令娴刚进来她就醒了,本来想一觉睡过去,不必面对。现下却醒了,只好强忍着翻来覆去的念头。

    明迦干脆轻轻起身,越过躺在外侧的李会景。

    且让她一尝这合卺酒是和何味道。

    ......

    明迦夜里喝过酒,上了床倒是闭眼即睡,半夜里迷迷糊糊感到身边有些噪响,似是有人摆弄床铺,继而又有低低交错的人声,她原本就婚事安定后一下子卸了劲,困顿异常,这一觉便睡得格外踏实,只以为是在梦里。

    卯时,晨光熹微,能看出来天色清明,会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好日子。

    明迦不用像寻常新妇似的早起拜公婆,便更是放下心来晚起。

    谁知外间一阵嘈杂,熙熙攘攘似有人在争吵,她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反应了好一会儿——她身边本该睡着个男人的。

    登时清醒了半分,再定睛一细看,身旁只剩一条衾被整整齐齐卷在床边,哪里还有李会景的影子。

    原来夜里的不是梦,而是他临时出去了。

    她放下心来,翻了个身欲继续睡,困意却消散得一干二净,在脑海里不住思忖。

    至德帝一意孤行,意欲长驱直取泗谷城。彼时李会景亲自入京奉劝陛下时机未到,万不可鲁莽出兵。潞国公傅秦派人物安业喆进谏,暗指李会景拥兵过重。区区小人谗言,却将他困掣在四方朝堂里。再回北域,手里的兵已被削去了大半。

    尔后安军由于地势不明,气候难以适应,果然大败,残余部曲被围困在康藏高地。大祁皇帝这才紧急向讫罗借兵,这才有了尚书左仆射之子关定同李会景一道,借由讫罗四千精锐骑兵解救北域军的后话。

    可此次安军大败,朝中若要找人开刀,那人也绝不该是李会景。但他究竟什么把柄被人抓在手里了,处处忍让,虽说这千金难换的春宵夜并未成.....但是就这样抛下,也说明他的不得已之初。

    她又不是早不知道李会景背后各种的势力牵涉,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既跟了李会景,便也要认清他被朝中太子一派步步紧逼,直至如今这番有权威无实权的境地。

    那伙人铁了心就在他大婚这几日扰他清静,他既是不得已,她又怎会生气。

    发现自己想他想了半天,明迦惊得赶紧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强迫自己入睡。

    外面方才还压抑着的人声这下忽然大了,似乎是些汉话,她心里纳闷,“令娴——”

    唤了几声人才进来,令娴不说话,先点了灯,又低着头不肯叫她看似的。

    见她这样子,肯定又是和大祁府务之间那些事。她没问令娴,披了衣服亲自去看。

    又想起来一件事,“这衾被可是你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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