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娘!你前日惦记的桑落酒今日能喝了,要不要进来尝尝?”

    往常这般招呼,这位小女娘一定飞也似的钻了进来,今日却见她反应有些迟钝,慢慢点了点头才进了门。

    “王大哥,你可知这宿银城里谁人写得一手好字?”

    虽不知这样一位出手阔绰的小女娘为何日日经过他这偏僻小店,还要主动进厨房学习酿酒。但是见她好哄又能喝,王福水巴不得讨好这颗摇钱树:“我虽不识字,但听人人都夸常府常大人的字写得是一绝。”

    “那你可知如何要到他的一个字帖?”

    大祁民风开放,同异族女子通婚也算是常事。可王福却猜不准她的身份,虽衣着不凡,却日日里这般闲散,不像是哪位朝官的妻妾,只好把话往囫囵了说:“小女娘说笑了,朝堂四品大官的字岂是我一个平头小百姓能奢望的。”

    见她兴致又瘪了下去,王福怕她不买酒,于是急忙又献出一个计策:“邧王殿下是科举的状元,想来也是写得一手好字。不若?小女娘去求邧王殿下?殿下仁厚,说不定就允了。”

    明迦正吞了一口酒,听到李会景的名号,惊得猛咳了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好。

    王福也自觉不妥,怕再说句什么招惹这位财主,讪讪地下去了。

    不过他见她一脸郁闷,倒是嘴里没停,一杯续着一杯,暗暗放心。

    明迦想起几日前在纹娘那儿学写字的情景。纹娘的意思是她虽是初学,但一开始就去寻一本名家的帖子临摹是极好的,所以催着明迦去寻一本来。

    还隐隐暗示她,让她去找李会景。

    虽然她知道他不会拒绝,但她初学写字,总觉得能凭一个人写的字看出性格来,那么字帖就是件极私密的物件,犹犹豫豫好几日,也未曾在他跟前说出口。

    纹娘何其聪明,见她好几天都拿不出来,倒也不再追问,反而让她有种被人看穿的心虚。

    真是不爽,还未曾有过这般扭捏的心思,她意识到这一点,更不爽了,又闷头干了一杯。

    眼看天色不早,她好不容易说服融真不一路跟着她,答应她要早早回府的。

    结了酒钱,她慢悠悠地踱出门,迎面微微吹风,她感到方才的酒意上来了,脸慢慢地烧起来。

    她莫名有些大仙人似的飘飘然之感,望着路尽头的暮色漫无目的地想,不如今日就去找他。

    此时月上柳梢,落日熔金,周遭渐渐掩寂在朦胧暮色中。

    眼前渐渐印出一个人影,她努力分辨,那人的身影堪堪与暮色相合,却难掩硬朗之气。

    脑海里突然跳出句诗来:远暮尽处是春山。

    她隐隐猜到是他,于是故意慢吞吞地走,待到跟前,李会景倒也不恼,他的眉眼清朗修长,眸子里的墨色氤氲,一片静澜。

    他淡淡开口:“令娴说你只身一人。”

    明迦把话接了过来:“令娴一定也说了,殿下不必担心。”

    堵住他那句没说出口的“我来接你。”

    他听出她的声音还哑着,“饮酒了?”

    两人并排走,李会景不自觉地放慢步子。

    她没回答,问了个不相干的:“那日,你是否也看见了。”

    没头没尾,但他知道她问的什么,侧过头,她也正好瞧着他。

    她今日头梳高髻,穿了身圆领袍服,一幅男儿扮相,却衬得她更显英气秀朗,一双眸子在暮色中亮亮的,像浸了水。

    然后异口同声道:“薄月渐冰归,映枝相生辉。”

    是那日他在驿站,背向着她站在院子里向她解释赶往求如山的原因时,透过院子里的枯枝杈,看到的那一轮若渐渐消融的薄冰一般的明月。

    四只眸子相对,明迦先笑了。

    “我今日才读到这句诗。”

    “你可会作诗?”她轻轻跃到他前面,倒着路走,问他。

    手里捻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一根枯枝。

    她一问,他却不知如何回答。他这一路来,自负意气,有人将他踩至泥底,有人将他奉若神明。但从未有人用这般干净的神色,询问这所有人都不会问的问题。

    “会。”他想想,还是觉得认真答她。

    她不罢休,仍盯着他,李会景凝着她,半晌,吟了一句。

    “不懂。”她立马转身,又和他并排走,不看他。

    她是真的不懂,他看她的意思,这是不要他解释了,他继续沉默,酝酿着话:

    “是我疏忽了——”

    明迦摇摇头,缓声道:“我从未想过读书也会如此开心。”

    “之前可敦跟我说读书累人,女子不必读书,日后嫁个好郎君即是福气。我也觉得读书枯燥,不如出去疯玩,所以这么些年下来,什么道理也不懂。”

    “还好我还有这个机会呀。”

    “所以你不必道歉,是我该感谢你才是。”

    她一句一顿,往往思量很久才说下一句,眼神却不避开,定定地望向他。

    不知是不是为了让她省些嗓子,他始终朝她那侧歪着身子,贴近了听。

    半晌,才道:“日后想做什么,大胆做就是了。”

    渐渐走到正路上来,邧王府的轮廓已依稀可辨,融真打着灯笼,一脸焦急,正站在门口四处张望着,看到明迦,远远地就迎了上来,给她手里塞进一个暖手炉,小声嘀咕:“原想着殿下迎得早,和王妃一道回来,怎也回来得这样迟?”

    压着声音,明迦听出她的语气,竟是像在怪李会景。

    她去向他求证:“你去的早?”

    他原本不准备提,见她问,只好实话实说:“见你进了酒馆,便想着不必扰你。”

    “何时?”明迦问融真。

    “王妃前脚出门,殿下就回了府,而后就去寻王妃了。”

    她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个下午,他难道也等了这么久?

    “用过晚膳再走?”她想快让他进屋暖和着,语气都快了许多,问出口才觉得傻,这是他的宅子,自然是要用了饭再走。

    于是又补了一句:“自然是要用过膳再走。”

    下人们布好餐桌,融真欲下去,又留在桌边,眼神不住在他二人间流转,见无人有意提起,只好先问:“天色已晚,可要叫席风去取了王爷的贴身用物来?”

    明迦的一口饭差点噎住,忽有一双手适时将杯盏推到她视线里,她忙抓起来,喝了一口顺气,这才不熟练地拿出为人妻的样子——

    “我看不必了?”她转向他,“东西搬来搬去的,也累人。”

    李会景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也朝融真“嗯”了一声。

    融真得令,只好退下去。明迦又喝了一口水,仰头的瞬间看了他一眼,他坐得挺拔,神色自若,不疾不徐地运筷。

    他演得还真好......人前敬她重她,人后疏离客气。

    那日在马车上,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无言的协议,拉起了一道隐形的界限。

    她无意识地一口一口灌着水,等到杯子空了才惊觉自己走神。

    李会景已经用罢,在温水中细细洗着手。

    他人高,手也修长,因常年握持兵剑而染上了一股硬气,然而并不显得粗粝,水扬起落下,却不发出声响。

    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何父汗一边对大祁毕恭毕敬,一边又暗地里瞧不上汉人,连带对母亲和她都不冷不热,敬而远之。

    因为中原贵子这股自带的气质,就是饭后漱个手,都能让你瞧出皇家子息骨子里的教养与矜贵来。

    他吃得如此慢...也是因为不欲催她。

    她忽然有些顽皮的劲头上来,如果她一直不肯停筷呢。

    片刻之后,她碗已见底,筷子却还不停地去夹菜,仿佛不曾注意到他的动静。

    李会景已经斜靠在椅背上,有意无意地,抬手理着袖面。

    她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歇筷,抬眼去看他。

    他的目光,凑巧,也递过来。那双漆黑的眸中不见丝毫不耐与等待的意味,相反,她看到一片沉静与坦然,

    “既然如此,我便告退。”

    “好。”

    她看着他没叫人,自己打起帘子就出去了。

    李会景前脚才走,萨珊波后脚就进来了,坐到她身边,见她一脸无事地吃着碟中菜,她突然伸手敲了敲明迦的脑门。

    “我算是瞧出来了。”

    明迦笑,“瞧出什么了。”

    萨珊波摇摇头,“你们两个,都是木头。”

    明迦假装听不懂,反而问她:“姐姐,日后,万一,我说万一,若是我不想做着邧王妃了呢。”

    “此话...何意?”

    “我也不懂,我就是想,我总不能一辈子留在这里,我虽然是女子,但也有出去闯闯,见见市面的想法,我不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

    萨珊波沉默了一瞬,“若是日后,你和殿下直接也有情了呢?”

    明迦抬眼看她,此刻才知道姐姐居然将他二人之间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看得如此透彻。

    明迦还是一脸坚定:“如若我困于后室,如枯木绝水,对他只有怨恨,哪里还会有爱意。”

    萨珊波起身,直接将她揽入怀中。

    “那就随你自己的心意吧,不开心了就离开,姐姐是永远支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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