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片寂静,似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明迦忽然有些想念前些日子连绵不绝的夜雪。

    风雪之声嘈杂,此刻正好能让她用以分心,说些什么,而不是沉默,怕无言暴露此刻杂乱无章的心绪。

    李会景察觉出她不同寻常的沉默,视线更不知该看望何处了,她忽地道:

    “李会景。”

    “嗯。”

    “我给你做了好吃的。”她笑,眼眸弯起好看的弧度。

    “可惜了,热的更好吃,不过也没关系。”

    “嗯。”他有些不敢看她的眸子。

    她知道他没来得及吃就匆匆出门了,只是做出一副以为他已尝过的样子让他心安而已。李会景不知怎的,想开口坦白,话到嘴边,却又换成了别的意思。

    “是兵刃相接。”他道,不想让她知道他没能吃到。

    “嗯?我说错了?”她倒是不意外自己用错词,笑着承认。

    “为何不说讫罗话?”

    “要在这里生活,就要自己学会说汉话。”

    “这么确信自己要待在这里?”

    她看他一眼,“你今日问题很多。”

    本以为他又会像方才一样无措,谁想竟听到一声浅笑,明迦有些好奇地抬眸,正迎上他的眸子。

    笑意如寒潭化冰,虽只有星点,但仍有春意四伏。

    “再问最后一个?”

    煞有介事地争取她的同意,惹得她又笑。

    “什么。”

    “你究竟以为你嫁了位何人,送几位亲信过来身边便无人可用了?”

    她笑得开怀,“以我对我父汗的了解,他为我相看的人,大概率是个窝囊的。”

    这回轮到他失笑。明明是苦涩的话,从她的口中说出仿佛也不过如此。

    “现在到我了?那我问你,你之前很多日不回府,是因为,怕受伤被我知道?”

    她轻声问,声音很细,却并不畏避。

    鬼使神差地,他朝她点了个头。

    本来,很多事情她都不必知晓,他绝无必要告诉她,但是她的笑,她的话,似乎都用一种天然的收放自如的掌控之力,让他不自觉地向她坦白,甚至渴望在她平静如水的眸子里寻到她小心藏匿但无果的善意。

    她默了一瞬,抬眸盯着他,看着看着,却又忽然一笑。

    “你有点聪明,又有点傻。”

    李会景一愣,没想到她是这般反应,大脑又空白了一瞬,明迦已经收回视线,压着笑意。

    “我累了,要睡了。”

    说罢,她一溜烟钻进靠里的被窝,缩起身子就阖了眼,对他的安置不提半个字,李会景看着她留出来的大片空余之地,愣了愣。

    这就是让他也留在这里的意思?

    他左思右想,犹犹豫豫地坐下来,一只耳朵留意她的动静,手上捏着外衣,却觉得这衣带就像粘在身上似地难解。

    她呼吸平稳,半晌没有动作,这是没有将他赶走的意思。

    他这才放心,将要去熄灯,又忽地想起一件事,于是等她彻底睡熟,又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出门去了。

    他一贯不习惯使唤人,唯一贴身的席风夜里也并不守在他的卧处,他在寒夜里提着灯,弯弯绕绕走了大段路,才在王府的另一头找到了席风。

    他很警觉,远远听到人声就醒了,一个翻身打挺,手按着剑鞘无声无息地就已冲出门口了。

    李会景没刻意隐瞒脚步,心里还想着别的事,一抬头,就发现席风杀意满满的那双眼。

    “是我。”

    “殿下?”

    席风眸中的疑惑取代警惕,将已经拔出一半的剑收进去。“如此深夜,殿下这是?”

    李会景抱臂,沉默了一瞬才道:

    “我,今日让你带的吃食,在何处。”

    “嗯?”

    两个人一时都有些尴尬,李会景顿了一下,刚要重复一遍,席风忽然反应过来,

    “哦,殿下说王妃派人送来的那盒吃食?府里的跑腿才交到我手上,殿下就忽然说要出门,吩咐我带上这个食盒,我入府的时候将它交给令娴姑娘了。”

    李会景听到“令娴”两个字,忽然朝他扫过一眼,席风莫名有些发怂。

    “不过,我瞧见令娴姑娘将食盒拿到后院的大灶了。”

    李会景匆匆就折回了,席风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家殿下深冬半夜忽然找他要吃的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步步紧跟着他,好心道:

    “殿下若是饿了,唤人便是,何必——”

    “不是。”李会景脚步匆匆,只应了一句。

    那又是为何?他明明记得府里的人向殿下通传之时,殿下正坐在殿内案前,听到后并无过多反应,吩咐人先收着,那时候他还和府里来的王妃的人面面相觑,以为殿下不喜,谁知这才过了不到半日,殿下却又急匆匆地要寻那食盒,让人以为是什么迫切之物。

    他跟着李会景走着,在心里默默想道:如今这番做派,又仿佛像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先前的冷淡似的。

    李会景摸着黑,借着微弱的灯影在灶房里摸索了一会,找到一个食盒,揭开盖子看了一眼,半晌,他忽地回头问席风。

    “你那里有热汤吗?”

    席风注意力还在那个食盒上,愣了一下才应道:“有。”

    李会景“啪”地一声合上盖子,“去你那。”

    李会景回到席风的地方,将烧饼热了,和席风两个分着,片刻之间就吃完了一盒。

    两个五大三粗地人,盘腿坐在不甚明亮的地方,默默嚼着东西,李会景吃完最后一个,抬眼,恰好与席风的视线相碰。他瞥他一眼。

    “问吧。”

    李会景习惯在咀嚼地时候沉默,所以席风一般也不会多言,只是现下...

    “无事,就是,跟了殿下这些年了,第一次看到殿下要吃热食。”

    李会景闻言,唇角勾了勾,仿佛也笑自己头脑发昏。

    “是啊。”

    只是因为有人跟他说热的时候才好吃而已。

    他站起来,凝向别处。席风吞了最后一个,也站起来,“可要将这食盒送回去?那令娴姑娘不就...”

    李会景从置架上一把取下外衣,套上,向他递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席风:是......我不该让令娴姑娘知道就是了......

    李会景推开门,下巴指指食盒,“处理了。”

    “明早再去,先歇着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等席风反应过来之时,他的脚步在冻得邦硬的地面上,已经走得很远了。

    ----

    宿银的冬日漫长枯燥,好在落雪终尽,春日渐明。

    三月三日天气新。

    大祁风俗,立春之时,皇帝在城东郊祭祀春之神及百花之神青帝,到了三月三的“上巳节”,京中贵女们泛舟踏春,贵时兴举办斗花会,将收集来的花插到发髻上,以头戴之花的奇异程度来决出胜负。

    宿银乃重镇之地,高官多来自京城,所以多时兴京中风俗。按照往年情形,上巳节必兴斗花会。

    今年略有变化的是,明迦嫁过来后,成为了宿银实际上品阶最高的女眷,但由于不谙事务,所以今年花会照例由副大都护邹云之妻主办,邀请宿银高门女眷同赴赏春。

    由于是女眷之宴,所以明迦早早来了孙府,和纹娘结伴前往,一路上也好多听些嘱咐,免得出丑。

    纹娘今日一身织锦缎襦裙,笑吟吟地从孙府大门出来,明迦左看右看,也未见她要带去赴宴的花,纹娘刚一上车,明迦即问:

    “纹娘今日的花呢?”

    纹娘理了理裙装,吩咐车夫起身。

    “我手拙,哪里在宿银这块苦寒之地养得活那些娇花。今日赴宴,也是冲着邹夫人的好酒才肯去的。”

    她有意拿“好酒”勾明迦,却见明迦没有反应,一回头才看到她一脸凝重地绞着手,口中念念有词。

    她笑道:“这就对了,你进去就用摆出这幅神情,保准她们都不敢同你说话,你也就必定不会出岔子了。”

    明迦这才笑了,“纹娘又打趣我。”

    “我倒是不在意,只是怕行差踏错一步,给殿下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纹娘愣了愣,想说殿下多年来在流言狱里蹚了千百回,今日一众女眷的闲话,又怎会伤及殿下半分。但想了想还是未说出口,只是故意开导:

    “你可莫要想多了,今日众人的目光都在那奇葩上,你区区一支杏花,可莫想着抢了谁的风头。”

    原来今日明迦身着一身杏黄色蕊蝶纹衣,纹娘才将她比作“杏花”。

    她原本就不是耽溺于消极情绪里的人,听了这话,倒也想开了许多,“我怕什么,我学汉话学得这么好。”

    说着,又把心思放到美酒和奇花上去了。

    因为明迦是第一次在贵女中露面,是祁罗来的混血公主,又是邧王李会景死扛多年来终于立的王妃,多重光环交叠,想低调都不成。

    行至何处,都有人目光不加掩饰地投过来,明迦饶是天生大胆不怯人,也觉得浑身不太自在。

    只不过大家都是远远地好奇,真正上前来说话的,不过区区几人。

    她位份高,邹夫人便将她安置在人少的后花室,巧妙地避开了人多眼杂的前厅。

    她乐得一片清净,暗暗松气,悄悄弯了弯挺得僵直的后背。

    那厢斗花正在兴头,嬉闹声不绝于耳。明迦自小没见过几种艳花,心里又痒痒,干脆端了杯酒站到走廊里透风,顺便放一只眼睛关注斗花的进程。

    一眼扫过众女头上的簪花,便在脑里默默与先前在花册里看到的绘图相对应。

    半晌过去,倒也自得乐意。

    掠过一红衣女头上浅绛色绒花,她犯了难,这既若牡丹又若山茶,正想着,身后之人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落到她耳里——

    “听我家大人说,她带来的骑兵极难管教,隔三岔五生招惹是非,前日行伍内竟然打起来了,传出去真叫人没有白笑话他们的蛮人野性。”

    “可不是,有其兵必有其主,我瞧她就算是流着一半汉人的血,在那毛茹饮血之地长大,又怎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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