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糊涂就被她拽着回了府,她守在一边,看着府医上了药,又叮嘱几声,才转身离开。

    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把伞落在他那里。

    他灭了灯躺在榻上,在暗色中,看着自己的衣袖。

    以前央着宫女把自己的衣袖做长,是因为嫌弃李迹发现有人欺负他后,替他报仇的嚷嚷声吵。

    之后,扬言保护他的人变成了欺负他的人,他不敢让母后发现,依旧将伤口藏在衣袖里。

    而她果真也从未发现过。

    再后来,这个习惯一直保留了下来,他也渐渐开始分不清,利刃还是恶言,哪一个落到皮肉上,会让人更好受。

    反而因深陷于失落,偏爱一些破肉见骨的刺激。

    明明已经淡忘了一些感觉,可是一闭上眼,偏偏都是她的样子。

    她明亮的眼眸,唇角笑起来的弧度,雨水中蜷起舒开的手指。

    左右睡不着,他翻身下榻,将那把伞捡了进来,仔细地展开,擦干净水迹,又合起来,立到原处。

    做完这些,自己也笑自己。

    席风来到殿下院子时,见内室的烛火,灭了又亮起。

    李会景敲敲纸窗,“进来吧。”

    他进了门,迎面被李会景丢过来一件衣裳,“换上。”

    他愣了下,看了眼自己湿透的衣裳,乖乖接了过来。

    “殿下,确实是甄导的人找到吴阿嬷,声称只要肯在殿下面前演上一出戏,便派人去接她孙子的尸骨回来。”

    这点李会景不会猜不到,所以席风并未停顿,继续道:“太子于苏杭返京前遭人行刺,并无大碍,陛下特许太子延期归京。”

    行刺真假未知,恐怕延期归京才是目的。

    “黄先呢?”

    “按照殿下的吩咐,黄先骄横跋扈,已将他降职调至城门卫处。”

    而黄先出自京城黄氏,太子妃的母族。

    他知道殿下对李迹来宿银,不作丝毫抵抗,他亦信殿下不会轻易中计。

    只是甄导迟迟不肯走,可见潞国公对于他兄弟二人在宿银会面,并不像李会景一般放心。

    所以他猜还有很多事情,关于李迹真正的行动,殿下并未告诉他。

    可他深知既为人臣,主子不说,他就永远不该问。

    所以,他只有在退下之前,自作主张道:“我和万缜,近日不会离开殿下半步。”

    李会景很少唤人伺候,也从不让人守夜。所以这样问,其实是一种僭越,但他无法不去担心殿下的安危。

    背着他的影子顿了顿,李会景明白他的心意,最终还是应了个“好”字。

    席风换好衣服,临出门,又不放心地赘了一句:

    “行蕃军中以伊比第为首的约百来人日日紧跟着察克恩,安业喆的人,没能得手。”

    李会景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席风一推开门,便看到罗力提着灯四处张望,一见到他,如释重负,正要解释来由。

    却感觉到席风后方有一道颇凌厉的目光,他有些不解。还是席风看懂了李会景的意思,忙向他解释道:“王妃可还安好?”

    罗力忙道:“王妃一切安好,并无要事。只是派小的我来给殿下送信。王妃说若是见灯熄了便等到明早再送,小的见灯还亮着,便斗胆进来了。”

    头顶那道目光柔和下来,席风正要去接,李会景先一步道:“不必了,直接给我。”

    他接了过来,又扫了一眼罗力。

    “怎么是你,谭千韦呢?”

    闻言,席风和罗力相视一眼,均有些不解,殿下一贯不管闲事,竟打听起府内的人事安排来了。

    只不过罗力天生神经大条,没听出来李会景语气里别的意味,和盘托出,“王妃说让谭千韦最近避着点殿下,小心触了霉头受罚,所以打发他回家待一段日子。”

    席风听得一愣,径直去看李会景的反应,他算是明白了,这王妃殿下护人的法子,还真是简单直接。

    李会景也是一副没想到的样子,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话里不自觉地带了笑,“知道了,”他转身进屋,“回去复命吧。”

    罗力恭敬道了谢。

    然后才不解地问席风,“殿下对旁人的态度,变化一向这样大?”

    席风白了他一眼,正想反问以他的眼力,是怎么坐到如今的位子上来的,又转念一想,王妃憨仁,护人无底,也难怪他这般呆。

    所以他颇无奈道:“回去感谢王妃吧。”

    李会景方才不觉得屋内昏暗,一要展开明迦送来的那卷粗纸,又多点起来一盏灯。

    他展开,那上面赫然布满了手掌大…都不能说是写上去的,只能说是画上去的汉字,他颠来倒去好半天,才找到看得懂顺序。

    那上面写着,“这下你知道我的字写得如何了吧?所以可不可以借我一些你的字作临摹?改日我来挑,好不好?”

    案边的烛灯,轻轻蹦出一个灯花。

    他反反复复看,最后停留在“改日”上。

    笑了,第一次觉得,“改日”是个好词。

    —

    府里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过了多雨的一周。

    明迦上回对自己的身体预估错误,雨夜里着了凉,虽未发烧,倒是断断续续地咳了好些时日。

    所以她以各种理由拖着,始终未去拿李会景的字帖。总觉着这样去见他,会让那日她的劝告显得毫无说服力。

    就在前几日,李会景以仍需磨合为由,婉拒了北域副都护邹远的提议,未将行蕃军编入正式的北域军。所以现在,行蕃军副将伊比第,还能听从明迦授意,不受管制地派人护着索由金。

    叔父进城已有些时日,明迦无意于见他,毕竟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无论如何她都是李会景的王妃,过多地参与大祁的内政纷争,只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她索性收了心,继续认汉字,养她的花。

    不过眼看花令时节将过,她试了两轮,换了种子、搭了暖房、还请谭千韦的老母来看,都连花种萌根都未曾见到过。四月出头又要入京,所剩的时日实在是不多。

    现在她是彻底没法了。

    这日,用过午膳又去暖房看过一圈,那种子好好栽在她辛辛苦苦挖来的土里,一点动静都没。

    融真替她裹上外衣,“要是我老家祖母还在,一定能教王妃把花养活了。”

    “怎么,她是养花的好手?”

    “倒也不是,只是祖母岁数活得久,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一点,因此什么事情也都知道一些,往往准得叫人害怕。”

    明迦若有所思,忽然前厅银芽来报,“孙夫人来了。”

    今日不是授课的日子,崔纹去了趟城里自己的铺子,路过进来送些吃的。

    “纹娘你来得正好,你见多识广,可知道那日花会上的那位姐姐是怎么把银盏花养活的?”

    “她?”崔纹轻笑一声,“她不过是逼她那窝囊夫君托人从长安运来的罢了。”

    明迦长叹一声,“花匠也问过了,现在我是真的没有法子了。”

    崔纹见她的小女儿模样,心下了然,“银盏花花时极短,和所爱之人共赏,才不算浪费了心意。”

    明迦一愣,倒还从未想过这层意思。

    她人生中第一次有了男女之感,还是十五岁时,敕鞑国的老王子向她父汗求亲,她和一众姐姐立在殿内,由那王子一一挑选。

    当时那位胡子拉碴,体型矮硕的王子眼神停留在她身上时,目光中的玩弄、轻蔑和情欲,让她剧烈地反胃,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还好他最终略过她,丢下一句,“长得倒是好看,可惜带着狗汉人的血。”

    他这样放过了她,挑了她的三姐。

    她还记得三姐跟他走的前一夜,一个人躲在帐里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她没敢去送,后来听人说,那王子嫌她红肿的眼丧气,在她还没出讫罗时,便当众掴了她一掌。

    从那以后,她便深深恐惧嫁人。

    只不过遇到李会景,她的豪赌,算是押对了人。

    可她还是说不准,就这样躲在他身后过一辈子,是否真的时自己想要的。

    她一下有些清醒过来,自己过于沉沦了。

    但并未彻底否认,只是道:“他待我很好。”

    崔纹看着两人戳破那层窗户纸还需要些时日,也不多问,换了话题。

    “今儿个来你这暖房我还真是......开了眼了。”

    不是说明迦养的花种类多,花样好,而是她实在是把一切能养起来的植物都养了起来,上至牡丹海棠,下至各种无名野草......

    “我说,”崔纹打量着一株长满刺,看起来甚为狰狞的“草”,“你养这个做什么?难不成开起花来十分好看?”

    明迦摇摇头,“觉得掉下来的小果子好看而已。”

    行......

    “你还真是与众不同,你去长安城里随便拉住一个贵女问,她都不一定知道吃的小麦是埋在土里还是长在树上的。”

    崔纹转身,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道:“你可曾想过以后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更适合你养花种草的地方?”

    明迦看她,总觉得她的眼里还有一层意犹未尽的意思。

    她笑笑,“又岂是我能决定的了的?”

    崔纹正要张口说不对,看她用襻膊绑起袖子,蹲在地上,神色认真地替一盆长得愈来愈大的金橘树换一个更大的盆。

    想了想,还是没出声。

    明迦笑道:“我懂纹娘的意思,纹娘教我理账,不就是想我能有个自立的本事?”

    崔纹见她心里看得透,“是了,虽然咱们现在,只能凭夫贵、凭子贵,但是人生还长,总要为自己多算算不是么。”

    明迦觉得她今日似乎总是话外有话,但也没有多问,应道:“多谢纹娘提点,明迦谨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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