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记得自己拽着袋子去了官府,再后来,脑里便是一片空白了。

    “已让谭千韦送回去了。”李会景推了门出来。

    “哦——”明迦站在台阶下面,矮了李会景许多,此刻正朝后仰了脸,“你不会罚他吧?”

    “你的人,由你处置。”

    那就好,也不能怪谭千韦,毕竟是她先贿赂的他。

    “那我呢?”她睁着眼问。

    李会景看着她灵动的双眸,突然发现她实在是个演戏的好手。一双圆润的小鹿眼里明明写着真诚,却让你觉得她是在故意引你朝着另一个方向去。故意提起受罚,实则却是不想受罚的意思。

    他声音低缓,“想让我罚?”

    明迦赶忙摇摇头,将脸别了过去。

    按着他之前的意思,让他罚,可不就是成了他的人。

    他长腿一迈到她身侧,拨了拨她的脑袋,先一步略过了这个话题,“走吧。”

    长街尽处,一轮红日如同橘子浸了水,映射出一地雾蒙蒙地金霞,灿灿柔目。

    路过一处铺子时,李会景那一侧突然传来争嚷的人声,一位老妪捶胸顿足地哭嚎着,身边众人皆面带不忍之色。

    一位中年女子劝道:“吴阿嬷啊,莫要想不开啊,峥儿为国捐躯,我们大家伙都记着的,你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说着,周围隐有泣声。

    她口中的吴阿嬷也是哭累了,由人扶着,目光呆滞,只是口中喃喃道:“我要去替我的峥儿收尸,我要将他葬在宿银,峥儿莫怕,祖母一定接你回家.....峥儿莫怕,峥儿莫怕......”

    明迦二人不自觉地驻足,谁知那老妪瞥到李会景,不顾众人拉扯,挣扎着跪到他腿边,一把抓住李会景的衣袍。

    “峥儿,你可是峥儿?峥儿回来了?”

    中年女子见李会景气质不凡,是个有身份的,吓得忙赔罪:“公子莫怪罪,这位阿嬷的儿子儿媳走得早,只留下一个宝贝孙子。谁知孙子一意孤行要去参军,谁知只去了半月,便在泗谷城丢了性命。吴阿嬷自从知道孙子走了后,整日以泪洗面,哭喊着要替他收尸,身子也大不如前了,”说着,抹起眼泪,“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可怜。”

    李会景眼底漆黑,并未说话,伸出手将吴阿嬷扶稳坐好。

    周围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明迦怕人认出李会景来,忙答道:“无妨的,我们就待在这里先陪着阿嬷,先将阿嬷的情绪安抚下来,大家就先散了吧,时候也不早了。”

    那阿嬷也神奇地安静下来,仿若恢复了正常,压着声音啜泣,“你不是峥儿,峥儿自小未离开过我,在那边一个人一定害怕,我要去接峥儿。峥儿,祖母要去接你的,你且等着祖母。”

    除夕和梦里,戍边白骨人。

    夜色将临,空气也骤然冷了下来,看客都散了伙,街巷里零零散散燃起几盏孤灯。

    她去看李会景。

    年节前,安业喆趁着北域军在大祁西北边境连胜月闼那、民情振奋,大肆鼓吹利用人心,临时征了一支军队去攻克泗谷城。

    正是因为她知道,如果他未在这件事中被批得体零剥落,未因左右掣肘而跌至谷底,他就绝不会看着一群有着拳拳爱国心的百姓,因上级贪功、训练不精而草草丧命。

    他沉默伫立良久,最后,从衣袖处解下一颗通体透亮的xx珠,轻轻放入阿嬷掌中。

    他们安抚好阿嬷,又走了一段路,淅淅沥沥落起了雨,便就近寻了个地方避雨。

    青石砌成的砖墙上蔓生着虚虚实实的绿意,明迦背抵着墙,伸出手去感受又绵又密的雨丝。

    “是春雨?”

    从方才碰到吴阿嬷起,一直到寻了个残墙避雨,二人一直都没再出声,还是明迦先开口打破了沉寂。

    “方才的阿嬷,其实是有人故意让你碰到的对不对?”她问。

    李会景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吴阿嬷身边有人说了,她哭了好些时日,可那里离官府那么近,官府的人,或者说安业喆的人,脸上一定挂不住,定不会让她这么一直闹下去的。”

    她左右望了望,“而且,席风不见了。”

    “我不是有意去打探你背后的这些事情......我只是,会有些担心你。”

    有人故意用吴阿嬷的惨状激他,逼他去作些反应。

    风斜吹了雨进来,李会景没说话,突然转过身,面对着她。

    知他是为她遮雨,但骤然贴得有些近,她的呼吸突然局促起来。

    他轻应,“嗯,”往后退了退,没想着瞒她,“是潞国公,因为太子最近有些动作。”

    她想起舅父那道至今没有回应的奏表来。

    借着对面的矮窗里昏黄的光晕,她找到他的眸子。

    “我给你讲个故事,可要听?”

    说罢,并不等他回答,自顾自道:

    “我小时候,经常玩一个游戏——转圈。长姐和二哥每次要给我好东西之前,都将东西放在不远处,然后让我一路转着圈去取。明知道他们不会真的给我,又最怕晕,但每次都会乖乖照做。”

    她伸着手去接屋檐间掉下来的雨珠,“转着转着就要跌倒,不是磕破膝盖就是擦伤手掌。有一次,甚至晕得不行,撞错了人,还吐到了他身上,被可敦狠狠罚了一顿。”

    “唉——”她故作幽怨,“不过我可不是傻哦,只是我三姐是转圈的高手,每次都能顺利拿到东西,但是若是我不参与,三姐就什么都拿不到了。”

    “李会景,你长到这么大,一定也转了不少圈圈吧?”

    你也像我一样,因为姊妹兄弟,吃过不少的苦吧?

    她手心内拱,等着屋檐掉下来的雨水蓄成一汪,又重新泼回外面的雨幕中去。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笑着,眸色如水光般潋滟动人。

    他自以为一路走来,所经世事无常,人心变换,一颗心早已练就出冰晶铁甲般的外壳,完完整整地向内封闭。却不知今夜怎的,那雨顺着她的话,飘着飘着,让他觉得内心某处,被润化了一般。

    他想了想,还是那句,”不必担心。“

    也伸出手,学她去接雨水。

    她趁他不注意,朝他甩了些手掌的水珠过去,又立刻背过身子作防御状,捂着脸道:“你跟我说过的最多的话,就是不必担心。”

    哪知李会景居然笑了,抹了把脸。

    他不气不恼,“以后,想没有想去的地方?”

    明迦只当他是在问她,以后想去哪些地方游玩,毕竟身为和亲的公主,一辈子又岂是自己决定得了的。

    “先要回家看看,骑着马儿去伊鲁河边跑一跑,还得陪你去京城,去尝尝皇宫里的好酒,再就是江南水乡、西南密林、海边小岛。”

    “你不会笑我吗?”

    “不会。”他答得认真。

    “不是有句话: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我背得对吗?”

    李会景颔首肯定,“你学得很好。”

    她低眸继续想着,无意间瞥到他的袖口有些长,掩住了部分手背。

    按理说他的衣物都是贴身量制的,裁缝怎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想到他今天吃面吃得格外慢,她心里突然明白过来,“把你的右手给我看看。”

    李会景有些诧异,笑了,还是照做了,将手掌摊开在她面前。

    明迦想也没想抓住他的手翻过去,果然见他的手腕连着手背处,赫然躺着一条两指宽的血痕,半结了深红的疤,又裂开一些伤口,细细密密地渗着血。

    李会景怕吓到她,刚想收回去,谁知明迦虽只握着他的手指,力道却不小,显然不想让他糊弄过去。

    她向上折起衣袖,想看更多,“要是知道你的手有伤,”她满脸愧疚,“今天我就请你吃别的了,还要给你夹很多很多萝卜干。”

    她以为他口味挑不爱吃,谁曾想是手腕处有伤,用起筷子来不方便。

    他低着头,看她拉起他的手四处借着光,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明迦拿出一根发巾,轻轻蘸过血,然后包了上去。

    随后想也没想转身跑进雨里,朝他喊:“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借伞,我们这就回府。”

    李会景先是一愣,随后无奈地笑了。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伤口,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倒也不是怕疼,毕竟他曾被至亲之人鞭笞、被背叛后从野狗口下逃生,再到后来战场上刀枪搏杀,万般血沥,翻肉拨骨,血海中蹚了路出来,一身皮肉,反复翻着新。

    只是那鹅黄的发巾实在衬她,如今沾了血,显出斑驳难看的血迹。

    不过,他想,改日再寻条亮色的物件,送给她,一定相衬。

    -

    明迦跑了好几家,都吃了闭门羹。直到想起来还有外衣可以做抵押,才终于借到一把伞。

    她终于回到小巷里,见李会景低头瞧着伤口出神,方才还愤懑的气焰顿时偃旗息鼓。

    “疼吗?”她走近,问他。

    他正要摇头,她包着伤处。故意拉紧发巾,手背传来刺痛。

    “疼就对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受了伤其实一点也不丢人啊?就像我现在也转不了几个圈,一坐车就晕,不过这一点也不丢人。”

    他眸色一暗,不答反问,“冷吗?”

    她脱了外衣,只剩一层薄纱里衣,浸了水气,显出单薄的肩背来。

    她摇摇头,“不冷的,真的,我自小就抗冻,”说着,嗔怪似的瞧了他一眼,“不像有些人,我知道心疼自己的。”

    帕子渗出的血迹扩大,她不自觉放柔声音:“你以后受了伤,即使没人问,自己也一定要擦药,记住了吗?”

    她的眼里话里,关切之意毫无遮掩。

    李会景不敢纵容自己再看她的双眸,别过脸去,“好。”

    应完,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带着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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