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迦哭笑不得,还真应道:“他眉眼那样好看,要是真生成了个女子,一定比你好看呢。”

    温熙佯装生气似的丢开她,面上依旧笑着,收了说闹的心思,打量四周见无人在侧,神色认真下来低声道:“我问过长兄了,他说我二兄没事。”

    明迦错愕道:“他如何...你又是...”

    想问的东西太多,她一时理不清,温熙沉声道:“我故意让长兄知道我日日在宫里哭,他只好来哄我,才跟我说了。”

    明迦抿抿唇:“那你——”

    温熙低头道:“我一直知道,母亲不喜欢二兄。”

    她的话到嘴边又停住,温熙和李迹关系这么好,有些事情不知道也罢。

    没想到温熙却开口:“而无论他们怎么对待我二兄,他都不会生气,所以...我才担心他。”

    明迦看着她此刻的眸子,却不讶然于她的清醒。她见过太多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女子,无人教识,性子大多单纯愚善。她是陛下唯一的公主,自幼受尽宠爱,又一直浸淫在深宫里,却难得的聪颖有主见。

    她正了正身子去挽温熙,身后却突然有人来唤,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魏嬷嬷,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所在的凉亭之后,姿势恭敬,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娘娘见公主不在席上,特派奴婢来寻。”

    温熙看也没看她,平道:“你先回答本公主,这周围是什么?”

    魏嬷嬷迟疑道:“公主殿下还有邧王妃...”

    温熙打断她,淡道:“既然没瞎,就知道我已不是三岁孩童,这周围也没有猛兽怪人,寻我,是怕我被树精吃了吗?”

    魏嬷嬷是皇后身边数一数二的大宫女,平时在六宫内连位份低的妃嫔见到都要礼让三分,哪里受过这个气,登时脸就白了,忍着气道:“公主既然无事,奴婢就回去禀报娘娘了。”

    魏嬷嬷前脚刚走,温熙板着的脸一下子就笑开了,“这位嬷嬷还是嫩了点,母亲身边的张嬷嬷已经练得刀枪不入了,要是今日是她来,将我绑也要绑回去。”

    温熙伸伸腰,对她道:“嫂嫂先回吧,我就是快饿死,也不能这么快回去。”

    明迦失笑,先行回了席上。席面上照旧热闹,人声交错,她悄悄回到自己的座位,对另一边正和其他贵女交谈的珮凝笑了笑,示意无事。

    过了一会儿,温熙大摇大摆地回来了,进来前还特地唤魏嬷嬷过去给她打帘,明迦饮了一口酒,很难不信她这般趾高气昂不是做给魏嬷嬷看的。正想着,温熙已经走了过来坐到她身侧。

    这会儿大家都放开了,四处都是离座的,温熙也没再避讳,随意端起一杯酒喝,斜着身子跟明迦耳语:“嫂嫂快看那边那位绿衣女子。”

    何府长女何亭温此时正和身边之人说这话,没注意到对面两道目光。

    “怎么了。”

    “二兄第一门亲事,说的女子就是她。”

    明迦顿时来了兴趣,仔细看那女子,她一袭散雾绿草褶裙,雪肤如瓷,气若幽兰,实在美得出尘,不禁道:“那为何最后没成?”

    温熙摇摇头,“她哭着求二兄退婚,成全她和秘书丞苏柯之子的美事。”

    明迦瞪大眼睛:“我以为你们大祁对女子私定终身忌讳得很。”

    温熙冷哼一声,“可不是吗,何侍郎家教甚严,四个女儿原本个个声名远扬。怎么长女却在听到自己被指婚给二兄后,一下子多出来个意中人?分明是胡说。”

    何亭温或许是察觉到这边的目光,放下茶杯扫了过来,温熙和明迦忙收回视线,假装说笑,温熙继续道:“不仅如此,她为了保全一些名声,四处诋毁二兄说他性情暴虐。二兄同意退婚后,就不肯让母亲继续替他相看了。”

    温熙心疼地叹了一口气,“我问他是不是怕拖累人家女娘,他没说,但我觉得就是。”

    明迦闻言斟酒的动作一滞,忽然想起,若他不是为了救她,是不是也不会娶她?

    何亭温此时起身离席,纤纤腰肢轻扭,明迦忽然不明不白地叹道:“这样的美人,是他无福了。”

    说罢,自己倒是没察觉语气里的酸气,还是温熙轻撞她的肩膀笑道:“嫂嫂莫吃醋,我二兄无趣得很。他有一年下江南回来,我问他可曾见识了那些水灵的江南美人,他好像听了什么胡话一样迷惑,还是席风答,说他连人多的镇子都不去,净往那深山老林里钻,何谈美人儿。”

    明迦想到李会景这幅呆愣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怎么会?我看他...还挺会对待小女娘的...”

    温熙此时突然笑得一脸狡黠,“二兄说嫂嫂傻,我看也是。他那是会疼小女娘的样子吗?他只是疼嫂嫂罢了。”

    “等等,“明迦扯住她的袖子,“他...何时跟你说起我的?”

    温熙往口中塞了块蜜糕,“他一成婚我就给他写信问你,起初几封信他理也不理,后面倒是回了,虽然还是一句都没说起你,却问我,京城的国香楼重修后开了没,幼时他带我去的城南的荷园是否还在。所以我猜,他是为了嫂嫂问的。”

    亭中有婢女纤腰玉步,衣带飘柔缓步移至明迦案前,削葱般的素手用长勺盛起晶莹冰块儿,轻放至琉璃酒杯内。一时,冰露相融,发出呜咽般的沉没声。

    明迦失神般地看着那莹绿色的酒浆,没由来地想起一句诗:彩云易散琉璃脆,念往事,心将碎。

    分别这些日子,想他的心思被她安好地封存在心底,如一片影子般始终罩在她心头,此刻却不知怎的,那股温热的情愫却像融了冰的春水,一股脑儿地溢出来,将她的心塞得满满当当的,有些胀痛。

    她突然很想很想见到他,抱住他,跟他说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很累。

    她这一愣,再回过神来和温熙说话时,崔皇后和一众贵女不知何时已经纷纷回了座,席上一时间安静下来。毕竟是皇后设的宴,中都督王青之妇黄言芳向皇后提议让在场的各位女娘露一露才艺,皇后也从善如流地点了头。于是一时间,众女纷纷自称献丑,庭前歌舞瑶乐不断,明迦噤声欣赏着,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她自动隐身,却没想到还是被有人要将她拉出来,对面一道女声将她点回现实。她抬眼看去,是将才提议的黄言芳,她笑得乱颤,这边奉承完太子妃,即向明迦这边道:

    “今日不巧,太子妃身上重了,众姐妹们是无福听太子妃弹一首《霄云渡》了。不过我倒是听说讫罗有一种环音舞,舞者起舞带动衣裙,观者仿若听闻四面之环音。不知今日,邧王妃肯不肯代劳太子妃,让我们大家开个眼?”

    原来在这处等着她。明迦堪堪起身回礼,却并未回答,先装模作样去问融真听完翻译,才不缓不慢。

    “明迦汉话学得不好,有两处不懂,一,太子妃姐姐有孕是四海皆盼的大喜事,怎么偏偏不巧了。二,这环音舞原本只是讹传,讫罗并未有这样一种神舞,若是有,也不过是舞姬用来取乐男子的淫舞,怎么能和太子妃姐姐的琴音相提并论呢?”

    她汉话的发音很准确,又说得条理清晰,一看就不是汉话不好的人。但是如今做出一副孜孜求学的表情,倒是显得十分真诚了。

    黄言芳到底见惯大场面,闻言环视一圈,欠身向众人道:“是我用词不当了。”说罢,即笑着回道:“不过王妃过谦了。要我看,邧王还是教得好,不然邧王殿下一身本事,怎么偏偏叫王妃学去自谦了?”

    明迦不欲再去和她打嘴仗,直接道:“明迦今日并未准备,上台怕是丢丑,就不扰各位姐姐的雅兴了。”没想到黄氏却不依不饶,“王妃也是讫罗堂堂公主,怎么连个拿手的技艺也没有?邧王殿下一向性闷,没想到王妃也是个不喜热闹的?”

    温熙再也坐不住要起身,却被融真硬压了下来,眼神示意她切不可妄动给明迦惹麻烦,温熙只好捏着拳坐着,牙恨得直痒痒。

    明迦打算装听不见,这时黄氏身边一位红衣女子忽然小声开口:“看来殿下无用,娶得新妇也无用。”

    声音不大不小,室内之人恰好都能听见,明迦错愕于她的嫌恶竟如此不加掩饰,抬眸去看皇后,她坐在最高处,依旧闭着目由婢女揉着两额,好似不曾听见一般。

    温熙直接跳起来冲她唾道:“你说什么?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那妇人到底怕公主,赔着笑要开口,没想到皇后却先厉道:“公主失礼该罚,带公主下去。”

    温熙气极,几乎要破口喊,明迦顾忌众人在场,一把将温熙推给了来带温熙下去的张嬷嬷,忙堵住她的话道:“张嬷嬷快带公主回去吧。”

    温熙看见明迦近乎恳求的神色,只好先忍了这口气,对上方之人咬牙道:“母亲想罚就罚吧!还有你——”她看向那位妇人,“你给我——”

    皇后沉声打断她:“温熙。”

    温熙最后还是跟泄了气似的,跟张嬷嬷出去了。众人一时纷纷都不敢开口,黄氏以为明迦这下见了皇后的态度便也不敢造次,于是面上得意之色更浓,又要开口,明迦却直接道:

    “到底我夫君无用,还是你们怕他过于堪用?我夫君若是无用,为何北域直到近些年来才战事停息,百姓安居?”

    太子妃袁笛水脸色一片死白,紧紧咬着下唇。

    明迦直直走到黄氏面前,平声道:

    “我一开始也觉得我夫君性闷寡言,还以为是他的天性使然。今日一见才知并非如此,我夫君一举一动都备受你们监视,怎么敢多言?他就是根用来烧的木头,到你们嘴里也只能是烧出来的火花不够好看的蠢材,他若是再多说话,你们岂不是要生吞活剥了他,他还怎么敢喜热闹,怎么敢多言?”

    黄氏被她一连串的话惊得不小,一边支吾着要反驳,一边向皇后看去。

    高座之上,皇后陷坐于红酸枝木圈椅之中,散开的裙裾如绽放的鸢花般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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