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迦抬眸等他后话,那书童实不会做生意,直接道:“小女儿钗荆之智,合该晚寝早作,侍夫弄子,此书多读无益。”

    明迦闻言倒是一笑,“掌柜的此言差矣,身为女子虽有诸多限制,行动不如男子方便。但并不是说女儿家心智不如男子,读不懂此书间的侠气肝胆。再者,也不会读一两本书就被拐迷了心神。”

    那人摇摇头,否道:“女儿家若是心智及男儿半分,我主家的这书肆,也就不该一本女作也没有了!”

    明迦见他年纪不大,脑子却已不大清醒了,索性放下书看着他:

    “是,那诗圣诗鬼、画圣画才怎么会是女子呢?孔夫子若是女子,就永远不能周游列国,著书立说;韩画师若是女子,也不能在江南游山玩水,赏识天下精华美景。是女子就要一辈子困在闺阁里,所以她永远也写不出泣鬼诗篇,也画不出远山秀水。男子得以增益见识的方式于女子而言都是禁止的,我们又怎么会写书,还得让像你这种的男子来指指点点呢?”

    她没有停顿,一口气说罢,平静地看着他的反应。

    那人听得不耐烦,下意识要驳,余光却瞥见门口两个身影,他连忙侧身,竟看到了脸色十分难看的掌柜和另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

    方才张掌柜听这小子在和客官胡说就想出声喝止,可是身边的贵客却抬手制止他出声,反而还听那女子义愤填膺地说了一大串,面上竟隐隐显出好奇来。

    明迦也反应过来,转身去看,眼底随即闪过一抹惊愕。掌柜身侧之人,居然是李迹。他是一国的太子,想要什么书什么画东宫没有,还有专门来这民间的书局来寻?

    他一身玄色弹墨圆领袍,浑身散发出一种深戾摄人的气息,此时正背了手,目光森然地望了过来。

    珮凝并未认出他,只当他同她们一样来寻书,神色照常地翻着书。

    张掌柜斜眼,觉得方才还情绪低沉的贵客此时面色居然尚不错,忙上前赔笑道:

    “娘子好眼力,只是此卷原是我们东家的私人收藏,和只刊刻了此一本,颇受珍视,东家还以为遗失了,没想到居然是落到这儿来了。”

    明迦忽视一旁的李迹,“既然颇受珍视,为何又只刊刻了一本。”

    张掌柜应道:“娘子有所不知,此卷之主字笔有过人之才,作画亦是一绝,只是性情淡名,不愿公开著作。我们东家十分爱才,亲自登门拜访多次,也才讨来了这么一本少年游记而已,至于刊刻…不瞒娘子,也是我们东家私底下旁人印的…”

    明迦心下了然,养墨堂东家多是大儒,非富即贵,那人位份绝对不会低于他,否则不会讨来仅仅一本而已。她几乎确认了这就是李会景的手笔,耐住惊喜,才道:

    “小女子不才,竟然和你们东家好同一口字笔,敢问掌柜的,你知道哪里可还能看到原主之作,无论字画?”

    张掌柜却沉脸,有些为难道:“听闻此人行事低调,但耐不住名气太大,也有许多人慕名想来买他的自作。我们东家再去问他时,却得知他家中经历变故,一把火焚了字作,从此竟也就封笔了。”

    张掌柜光是想象如果书局还能卖他的作品,将会赚多大的一笔就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变故?广贞二十年李会景十七岁,如果说他在春时游历江南,那么在他次年动身去北域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明迦眼底划过一抹失落,但还是笑道:“也是无缘,多谢掌柜的,只是这游记既丢失已久,无人知晓,我看掌柜的不如卖我个面子,直接将这本子卖于我如何?”

    说着,她拂拂衣襟,掂了掂钱袋。

    张掌柜假意为难,半天才从善如流道:“既然娘子与此书有缘,在下怎能再阻拦。”

    明迦心满意得地笑笑,示意稍后派人来结钱,张掌柜恭敬送道:“娘子慢走。”

    她拿书要走,临睨到李迹的身影岿然不动地怵在门口,目光片刻不离地紧盯着她,她迅速想了一下,挽住珮凝道:“珮凝,这里太热了些,你先帮我去外面拿些话本子去车上等我,我再找找还有没有喜欢的,马上就来。”

    说着朝李迹那边挤挤眼,珮凝虽然不认识他,但也知道他非富即贵,心里立马明白,有些担心,却只能照做,“好,我就在外面,你不要耽误了。”

    明迦朝她挤了个安定的笑,目送她出门,随即低头在摊子上翻看起来,心里一阵不自在,果然身后那道声音响起,“此人之作,我书室里凑巧有几本。”

    明迦没抬头,仿若未闻。

    张展柜的想请李迹继续方才的谈话,却见他斜倚着门框,好整以暇地望着那位女娘,心里琢磨过来几分意思,不敢多留,立即拱手告退。

    彻底只剩他们二人,明迦抬脚径直要出门,李迹堪堪抬臂掩住出路,“只要,你跪下来求孤,孤就把他的字作给你。”

    明迦极力掩饰眸中嫌恶,“不需要,让开。”

    李迹扯了扯嘴角,眸中却没有笑意:“口是心非,若已成遗物,你还想不想要。”

    她抬眸看他,更近一步,想也没想迅速抽出别在腰间的短刃,猛向他的手臂割去,霎时,利刃刺破的衣袖渗出血来。

    明迦一愣,她算好距离只要他会躲,刀刃根本就不会碰到他。没想到李迹纹丝未动,见明迦微怔,反而嗤笑一声,“没杀过人?”

    他抬脚离更近明迦一步,诡道:“那怎么敢,两次举刀向孤?”

    明迦心头一阵恶寒,直盯他与李会景三分相似的脸,反而笑道:“是想让你知道,所有人都选择帮你,而我会帮他。”

    “帮我?”

    李迹瞳孔微眯,薄唇轻吐:“怎么个帮法?”

    明迦听出他语气里翻涌的戾气,顿时觉得身心俱疲。她原只想顺利地脱身,无意于激怒他,可是只说了三言两语,一时没把握好言语的分寸,没想到就已经触了一位敏感自负的储君的逆鳞。

    明迦再去组织言语时,他冷不防地用手轻覆上明迦脖颈,她心下大骇,生理般地回忆起之前四肢百骸窒息的痛苦来。李迹片刻不离地盯着明迦的眸子,仿佛试图从里面嗅出恐惧的气息,但是明迦反而扭脸向他,讽道:“脖颈,是一个人最脆弱、受到攻击最致命的部位。猛兽互斗,只有在恐惧彼此,想要速战速决时,才会一心攻击对方的脖子。”

    “李迹,你怕我。”

    那人气息骤冷,骇人心神。

    明迦低头看着手中匕首,强忍情绪,淡道:“讫罗儿女自幼便佩刀于身,此刀跟了我多年,可惜,如今染了脏东西,我不想要了。”

    说着,放手丢开手中匕首。牛皮纹刀柄做工精致,闷声落地,无声洒落血滴。

    她刻意咬重“脏东西”三字,李迹沉眸凝了明迦一瞬,眸色冷厉,令人胆寒。忽然,他将手臂架在明迦脖颈处猛地一带,将她整个人向后拖了两步,朝门外之人道:“将外面的人堵嘴,绑了,待孤想起来再说。”

    明迦剧烈挣脱,反而感到脖颈铁臂越勒越紧,索性停止挣扎,停下来平声道:“别绑她!我跟你走,将她安全送回关宅,否则,你什么也问不出来。”

    李迹扭头确认她的眼神,眼带警告,半晌才对外道:“照她说的做。”

    李迹对书局的后院很熟,三两步就进了一间屋子,一进门,立即反身将明迦抵在门上。

    明迦后背抵得生疼,狠狠回视他,他阴鹜目色渗出寒意,盯了她一会儿,低头,明迦感到锁骨处一阵刺痛,心中警铃大作:“你要做什么!”

    他的手已经摸到她腰间去解衣带,明迦脊背僵直,试图安抚他:“李迹,住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夏日着衣轻薄,明迦上身的一件葛纱织锦裙已经被他剥掉。他的动作并不急,像一头慢条斯理欣赏自己猎物的野兽。

    明迦不再挣扎,去看他的神色,他一脸淡漠阴鸷,眸中没有情绪。

    她压住情绪:“你骂我是他的狗,让我下跪,如今又要这般...无非是想让我向你求饶。”

    中衣已去,隐约可见她最后的底衣,她浑身颤抖道。

    “可你得承认,你厌我恨我,恨不得杀了我,却控制不住自己对我起念,不得不借助你厌恶的躯体承接你...你可怜的欲念!”

    说罢,仿佛用尽力气,反而勾唇:“还是说,你想让我比较,你和他,谁的活儿好?”

    那人去解她亵裤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明迦逼自己去看他,李迹却忽然松开她后退转身。

    她跟被抽了魂一般,一点一点滑坐到地上,胃部突然一阵抽搐,忍不住拼命呕了起来,毫无遮拦的肩背剧烈抖动着,仿佛要将整个内躯呕出来一样。

    半晌,她慢慢缓过来,眼角还挂着咳出来的眼泪,此时却坚毅地看向眼前之人,“李迹,他...并不恨你,如果你还能再见到他,能不能...对他好一点,你也会好受很多。”

    他像站不住似地踉跄一步,回身,避开她几乎悲悯的目光,痛苦地闭了目。

    明迦拾起衣服,迅速整理自己,头顶半天才传来他的声音,像是脱力一般:“他还活着。”

    她起身出门,听到这话,还是停了动作,回首道:“他不欠你。”

    她一出门,原本守在门外的侍卫之一即上前拦住她,附身拱手道:“奉命送娘子回府。”

    明迦懒得去骂李迹心思之缜密阴暗,顺着侍卫的意思,跟他一路安稳地回了府。

    看到她下车,原本守在府外的人也收了横挡在珮凝面前的长刀,躬身致歉后离开。

    珮凝哭肿了眼睛,一把扑到明迦身上,上摸下验道:“如何?他可有伤着你?阿嫂对不住你——”

    明迦笑着安抚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

    珮凝不住哽咽:“我早猜到他就是太子,还将你一个人留给他,我的错——”

    “阿嫂。”

    明迦打断她,温柔地重复一遍:“我真的没事,府上准备好要走了,我们先上车再说,要是耽误时间再让舅母担心可就不好了。”

    珮凝忙拭泪:“你说得对,车上说,慢慢说。”

    院外天幕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密布的彤云一片低垂,空气闷极,却始终没有垂雨的迹象,明迦坐在车上避重就轻地向珮凝说了一遍,珮凝怕她坐车不适,不敢多问,只是庆幸道:“还好太子留京监国,我们能避他一些时日了。”

    明迦回忆起他最后近乎失魂的神色,那种近乎诡异的绮丽感,摇摇头道:“他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

    ——

    烟城山德清宫,闻宁殿前,密密柳绦低垂,投下一地阴凉。

    崔皇后身着祥凤纹的罗纱衣,安坐于阶陛之上,四五婢从围绕,或托盘承酒,或轻摇银丝羽扇,皆静默无声。

    院内,是水榭风亭,流水宴上,金樽瑶盘,琼浆玉液。

    崔皇后懒着身子环视底下一圈,见众女皆静默无声,等待开席,便摆手笑道:“今日本宫设宴小聚,是怕诸位离家难免寂寥,本宫索性做个东,也好让各位相识一场。”

    底下已经有玲珑八面心的贵女笑着奉承起皇后。明迦作为皇子妃坐得位置离皇后不远,不敢乱动,索性低头开吃,见样皆尝,也算自娱自乐了半天。

    专心试吃半天,她忽然觉得对面似乎有道灼灼目光投了过来,她一抬头,是个梳着双鬟望仙髻、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正冲着她挤眉弄眼呢。

    明迦看着他与李会景有些像的眉眼,反应了一下,朝她指指门外示意出去谈,对面之人欣喜点头。

    于是明迦先一步寻了由头离开宴席,不一会儿,温熙公主也出来了,她一见到明迦,立马就抱住明迦半个胳膊,撒娇道:“二嫂嫂——”

    明迦一时还不适应她的亲昵,温熙却突然将脸凑到明迦眼前,戏道:“嫂嫂很久没见二兄了,是不是很想他?那就让你看看我的脸解解相思愁好了。”

    明迦哭笑不得,还真应道:“他眉眼那样好看,要是真生成了个女子,一定比你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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