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怜爱,实乃敬重。”李会景额贴地面道。

    崔庆瞻不知怎的嗤笑出声,“敬重”两个字像冰锥似地刺痛了她。她终其一生都没能那个男人身上得到的这种感情,今日却在她面前被人明晃晃地呈了出来。陛下是顺她纵她,可是这里面除了怜悯般的爱惜,和如今嫌恶般的畏惧外,绝不见半分敬重的意味。

    她冷嗤:“好听但无用的东西,这世上,只有恐惧才能让人绝对服从。”

    她一步步走近长跪之人,李会景没再僵持,自顾自抬身站立,捋了捋长袍,目光顺着手的动作从下之至上扫了上来,和走近的崔庆瞻目光相逼,他不卑不亢:

    “那娘娘觉得,昔日畏惧之人,今日还会一如既往地畏惧吗?”

    “娘娘以为惨杀了魏王最宠信的乐人,就能让魏王心生畏惧,从此绝了他断袖之癖,可是事到如今,娘娘还会如此认为吗?”

    他果然提到了魏王李平,崔庆瞻闻言脸上顿时失了血色,阻拦他道:“李渡!”

    “娘娘和太子杀我两次,让人闭城不救我,当庭辱我之妻时,就该想到,李渡已死。”

    说完,李会景不再言语,静静地看着她。

    明迦觉得他今日格外凌厉,却不强硬,依旧维护着面前之人的脸面,一双静谧的深眸像雪夜的银月,无言的清辉照亮万物,不显得逼耀,也绝不放过每一处阴暗里的龌龊。

    “娘娘,五弟曾是陛下的子息中最听话守礼的一个。”

    李平人如其名,资质平庸,但性格温和讨喜,是宫里仆从们人人皆夸的知心主子。又自知有两位兄长在前,自己绝对与皇位无缘,于是反而过得自得其乐,与世无争。

    可为何今日沦落到,敢与叛军联手谋位,事败后即将被人揭发入狱的地步?

    魏王府谋士高乔,曾在一次夜宴上和李会景打过照面。

    彼时高乔一个没有出身的乡野之人,却满面春风地从娘娘歇息的□□里退了出来,在门庭处向他拱手致意。他进去拜见娘娘,见她今日的兴致一时还没散尽,对他的态度都软了几分,说了几句话才遣散了他。

    他觉得不对,在高乔身上留了个心眼,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却在叛贼关二身边看到了他。李会景事后追查,才发现高乔勾结异国势力以及关二长达七年之久。而他一直没有察觉,除了高乔借着魏王的名义行事、实际一直都躲在庆瞻的羽翼之下之外,还有一点,是太子李迹也注意到了高乔,并有意让李会景探查不到他。

    李会景起初不理解李迹如此做的用意,直到返京后听说李迹隐疾复发,在朝中告了一月的病假,才渐渐想明白这其间原委:

    李迹对母亲暗暗扶持魏王势力一事心知肚明,只是不忍承认罢了。

    “李迹是未来的天子,何其敏锐,娘娘当真以为他察觉不出娘娘一直在扶持魏王吗?”

    “他当真不知道娘娘怕他旧疾复发失了皇位,所以暗中栽培李平,万一时能让李平接替他的太子之位吗?”

    两句十分平静的话,却如巨石掷水般激起惊涛骇浪。不禁崔庆瞻面色煞白,就连明迦也一时呆在原地。

    她回忆起自己前些日子进宫时,确实听到有婢女扎堆说着什么太子病发之状十分骇人之类的话,有人走近她们就立刻住了嘴。她当时只以为是风言风语,没想到太子居然真的染有恶疾。

    “长兄自小体健,娘娘可还记得他第一次发病是在何时?”

    崔庆瞻只感到浑身血液倒流,痛苦闭目。

    广贞十三年,崔庆芫死后第十年夏,陛下如同在往年临近她忌日的时候所做的一般,又一次将朝政托付给国卿,将自己关在方贤宫不肯出来。

    那时她尚怀着温柯公主。一日午后,她照例去东宫弘文馆候两兄弟下学,彼时她对李会景跟随太子一同由太子少保授课并无异议。只是那天太子少保何康送二位殿下出来时,随口向她贺道:

    “庆瞻娘娘福慧双修,所出二子皆颖悟绝伦,今日二殿下就“赈灾”作论,论证相识深刻,所提应对之道毫无夸夸虚设之意,实在难得。”

    她下意识就问:“太子今日如何?”

    何康自觉失言,忙找补几句行礼告退。她心中没由来的一沉,跟上两位殿下,李迹回首笑得开心:“母亲!今日夫子称赞渡儿作论作得好,我看了也觉得自愧不如呢!”

    说罢,又和李会景勾肩搭背起来,兴冲冲地商议一会儿要去何处玩乐。她愣在原地呆看着两兄弟的欢快地背影,被自己新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既已夺去我夫君的心,她的儿子就决不能夺走我儿子的皇位。

    七月二十三日,陛下从方贤宫出来临驾她的承安宫,两位殿下半月以来第一次见到父亲,雀跃地扑过去,她本来也满心温馨,却分明看到陛下略略问过李迹,随后将视线停留在李会景身上,末了喃喃自语道:“渡儿的眉眼越来越像你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用何心情才稳住了手中端着的药羹。那时她身子已重,双脚浮肿,在灶台前弯个腰都困难,却依旧操心陛下在方贤宫伤思过度身子受损,亲自花费整整一日才熬制出来这么一碗羹。

    满心的欢喜,被他的一句无心之语浇得冰冷透骨。

    似乎从那天起,她开始介意李会景同李迹一道上学。约莫十日后,她再也忍不住,委婉向何康示意,让他想个理由在讲学时遣返李会景。

    三个月之后,秋意已浓。温柯公主于十月十一日夜不幸夭折,太医委婉告知她,是因为她在怀温柯公主时忧虑过度,气血不顺,导致公主在母体中养育不足,才体虚气弱,能活一个月尚已是上天开恩。

    十月十五日,她尚在产后的病中,见到下学来请安的两兄弟,李迹在同李会景交谈过程中不肯自称“孤”,她第一次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在承安殿后堂鞭笞了李会景。

    十一月十六日夜,李迹寻李会景不见,遂来承安殿,却无意中撞见李会景被她当庭鞭笞,她还记得自己满面泪痕、近乎哀求似地对李会景道:

    “渡儿,你像母亲保证,你绝不再用功读书,母亲便再也不打你,好不好?”

    李会景前胸双肩的衣料已经被鞭批开,翻出血肉,可是那道跪得直挺的身影却丝毫未动,他到底年纪小,痛得忍不住呜咽,却还是不肯退让。

    “母亲,可是我不会妨碍阿兄的路的。”

    “那你就不要再读书!”她心肝发颤,“你就跟陛下说你想去阔山待一阵,很快就回来,算母亲求你。”

    她记得李会景终于仰头看她,眸中似乎蒙了层水雾,“儿子喜欢读书写字,儿子的书念得还不够多,母亲不要赶我走。”

    她本就心虚,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狠心,才丢开手中的鞭子想去扶他起来,却在余光中无意瞥见李迹的身影。

    天地顿时上下旋转,她像被人噎了气,不敢去看李迹那双充满痛苦的眸子。

    李迹看着她走来时满脸惊恐与难以置信,仿佛她是什么妖魔一般的人物,他连连后退躲她,她还来不及出声阻止,他就已经因为后退而被门槛绊倒,毫无防备地头部着地,登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

    广贞十三年冬,李迹屡屡发病,她束手无策。

    陛下起初听说,不以为奇,寥寥探过李迹几次作罢。可是一个月过去,太子非但没能好转,发病却更加频繁,宫里的风言风语再也挡不住,于是陛下这日终于亲自来看,忍不住对一旁早已慌了主意的庆瞻发怒:

    “你说他受了惊,可是堂堂二郎到底受了什么惊吓才能到此地步?你到底怎样养护孩子的?”

    她几个月来没有一夜能够安睡,心神几近衰竭,却还是跪下来认罪:“臣妾死不足惜,可是——”

    她死命咬住下唇:“迹儿一向崇信陛下,就连太医都说陛下来看过的那几次迹儿身子都有好转,于是臣妾屡次派人去请陛下,却都——”

    “住口!你想说些什么!”

    眼前猛然砸下来一个什么,她反应过来时,左颊已被飞溅的瓦楞划出一道血口,她怕得乱颤,甚至不敢去擦,咬唇咬到能尝到舌尖丝丝的血意,已经不敢多言,却下定了决心——

    她四处求来的巫师对着李迹算了一卦,说太子被恶鬼附体,除非洗魂不能好转,要等初雪后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对李迹进行大“治”。她起初不敢信,却因为陛下今日的态度而不敢不信,所以翌日夜里,她哄李迹说陛下今夜会来看他,派人将李迹带到承安宫一处偏院子。

    李迹跟着张嬷嬷在承安宫里绕了半天,觉得不对,却不敢过问。母亲今日看起来似乎很为高兴,他病了这些时日,害的母亲瘦得不像母亲,如果今夜他做什么能让母亲开心,那他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可是他踏进那个院子看到的第一眼,却还是忍不住怕了。

    院内生着几从四五尺高的大火,一群身着妖鬼衣裳、满面涂黑的老妇围着火焰团团起舞,口中唱着颇为诡异的歌调,还有几个比他还高的大粗缸里不断冒着粗浓白气,他心里害怕想要后退,回头却不见张嬷嬷的身影,身后的高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拽上,随后他听到了金属碰撞的上锁声。

    他腿一软,整个人就被架到了院内最高的那棵柱子上,嘴里被塞了麻布,手脚也被粗绳捆得死死的,为首的老妇人端着一盆水就朝他泼过来,他来不及叫痛,却又是一盆,滚烫的热水几乎要熔化他的皮肉,直教他化作血水,他痛得失了神,不知道自己喉咙发出了怎样凄惨的尖鸣。

    第四次被泼之后,老妇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他极力睁眼,发现李会景不知何时进来了,发了疯一般地扯开围着他的老妇,甚至徒手从火堆里捡起烧透的木柴向她们扔去,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想的,第一眼注意到的,竟然是依旧紧闭的院门和李会景有些跛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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