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蘅晕眩还没过,又被眼下场面烦得头疼,只能尽力稳着表面的清冷。

    她回想着九霄宫的戒律,知道凌风和其他人支持杖十,多少夹了对近日来山上鸡飞狗跳的私怨。

    但即便赵雩不受宠爱,冯卧羽说的也不无道理。损伤皇子身体,若是元和帝怪罪下来,林蘅作为国师或许无事,可牵头此事的凌风等人就不一定了。

    林蘅有些倦意,对于被牵扯进这种因一只野鸡而起的事情中感到荒谬,看众人或坐或立,唯半月前仍高高在上的顽劣皇子跪在人群之中,她忽然有了些别的念头。

    她一时理不清这些念头,只从着心意悠悠道:“杖责确实有些过了,三清殿所藏道经,殿下各抄一遍便是。”

    凌风急得站起,旁边的凌云脸色也不由一变。

    只有赵雩颇为阴郁的神情一改,立时笑得灿烂:“好啊,抄就抄,我最爱抄书了,师尊对我真好。”

    众道一时哗然,平日与林蘅走得最近的凌风凌云神情俱是愕然,显然没有料到林蘅竟是这种处置,也都跟着急了。

    连犯两条清规,只罚抄道经,哪怕赵雩不是皇子,这种处置无论如何都实在是太轻了。

    疑虑顿生,后面的道人议论纷纷,有人直截了当发问:“道长,这是否不妥?”

    另一人步出,拱手深揖:“道长,虽然殿下是您的徒弟……”

    他的话只说一半,便犹疑着停下,林蘅抬眼:“诸位是觉得我徇私?”

    那人坚定摇头否定:“自然不是,道长与殿下的事,我等近日也有耳闻。只是贫道敢言,道长处置多有不妥,可是有何顾虑?”

    他身旁又有一人愤然道:“道长,殿下言行狂悖,只要禀明陛下……”

    林蘅却忽地抬手,轻轻一个动作便堵住了他和其他人要说的话,堂中寂静,她从容看向一脸桀骜难驯的赵雩。

    “既然殿下觉得三清殿灰尘遍布,陈旧不堪。”林蘅吐字如兰,“那便谢过殿下慷慨解囊,助九霄宫修葺三清殿了。“

    赵雩得意的神情一滞,瞳孔骤缩:“我哪句说了三清殿陈旧?!不是,等会,林蘅你掉钱眼里了?!”

    “大胆!”众人听见林蘅本名,下意识呵斥阻止。

    可四五声几乎重叠的厉喝中,有人嗤地笑了,竟是一直沉默的长天。他见众人望过来,若无其事继续仰头研究殿内纹样:“啊,看着是有些旧,该修,该修。”

    胖道人明正先行反应过来,又给赵雩补了罪名:“再有,目无尊长。”

    林蘅顺着道:“并罚神前思过。”

    不过转瞬之间,情势急转直下,赵雩的惩戒定了下来,其余都是小事,大事是他怎么眨眼就被讹了一大笔钱?!

    赵雩难以置信,这是九霄宫还是山匪窝?林蘅是国师还是山匪头子?

    众道终于舒了心头一大恨,凌风更是畅意,大手一挥,两个武道押着赵雩就往三清殿去了。

    赵雩一边被强迫往外带,一边回头看向即便在人群中芝兰玉树的林蘅。

    昨夜真把她惹急了?

    一番闹腾下来,已近日暮。

    这个时点已没有人前来参拜,值守道人们将门窗合上,只有些微夕照映着空中漂浮的纤尘。

    三座威严巨像的背后,便是后殿。

    烛火点起,一点一点缀在排列整齐的小案上,在昏暗中汇成一片微亮的宁静。

    晚课后前来的道童和道人们伏案苦读,赵雩混在中间,双手托着腮发呆,好不显眼。

    光线一点一点变暗,人来来往往,又逐一离去,连不知何处传来的念书声也被寂静的黑夜吞噬,最后只剩赵雩一人。

    神前思过与罚抄经书并罚,他不抄完是别想出去了。

    他在软垫上蠕动着换了个跪坐的姿势,把随意搁在身旁的笔捡起来,举着在纸上垂了片刻,一滴墨落下,污了他半天才抄下的几个字。

    他烦躁地叼着笔杆子尾,磨了磨牙,将纸团成一块丢掉。

    越待越不耐烦,赵雩看着小案前藏书的木架子的眼神都发直。忽地,桃花眼一转,旋即亮了起来。

    几个时辰前,同样是日暮时分。

    回到小院,林蘅才蓦然想起自己还有一整桌的斋饭没有动。

    为了保存一点七皇子殿下仅剩的脸面,林蘅没有让兰因跟她去西配殿,而兰因不知道她何时能回来,没法子预先把饭菜重新热一下,又早在小辞那听说了林蘅从不允许随便倒掉饭菜。

    林蘅晕得厉害,唤来兰因问,在兰因问她要不要现在送去伙房重热时,摇头道:“没事。”

    于是兰因又将那几碟素菜从食盒里重新拿出来摆到圆桌上。

    林蘅扶着桌子坐下了才觉得好受些,那碗素面早已坨了,黏黏糊糊地贴在一起,她面不改色,拎过茶壶就往里倒茶,稍微冲开了一点后,便就着几道凉菜全吃了。

    兰因捧来漱口的茶,在旁候了一会,轻轻问了一句:“要去请凌月道长吗?”

    林蘅怔然,兰因自从那日得知她半点真实面目后,态度就一直淡淡的,只沉默地做她该做的事,不多问,不多说,也绝不会像小辞一样与她谈笑。

    听她这样问,林蘅才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的脸色应当很差,连兰因都看出来了。

    她看了眼窗外的暮色,倦意更深,“不必,我歇一会,晚课告病。”

    尽管在进食后,晕眩缓解大半,但身体依然疲乏。她只当是大病后精力难济,加之昨夜直到今日发生的事过多消耗体力,没有太过在意,在兰因出去后便回了房,和衣躺下,眼皮便不止地往下坠。

    林蘅微微盘算了一下,她现在睡下,若是夜间醒了睡不回去,要去一趟三清殿,她不太放心赵雩一个外人单独留在那,尤其今日他还用了师尊的丹炉。

    虽然好像从未见过师尊炼丹……

    嗯?她好像也没学过炼丹。

    她思虑一向多,万般想法一一冒出来,又被抛到脑后,意识逐渐模糊。

    昏沉,似乎有人在旁走来走去,又好像只有万籁俱寂。

    雨砸开尘土,溅上她的翅膀,濡湿了洁白羽翼。

    她曾独自于九霄之上俯瞰万物,人如蚁动,屋似土聚。

    可那些繁花绿叶倏地抽长,像是万古之前的无名巨大遗骸,她拍动翅膀,羽根竟化作微小鳞片,她发出虫鸣,尾后的光单薄地映亮了一点翠绿的骨殖。

    她想看清眼前,要看清混沌无序的世道,可她只是一只挣扎着微弱嗡鸣的虫豸。

    光亮突起,虫鸣忽而响如钟鸣,林蘅还未细看,便觉有人轻轻地推着她的手,她睁开眼,一滴泪顺着开合的眼角没入锦被。

    天光已然大亮,耳边回荡的是卯时的晨钟。

    “道长,该醒了。”兰因半跪在她床前,“三清殿出事了。”

    昨日种种撞入灵台,林蘅撑着床坐起,青丝披落,她右手拭去左眼那一滴泪,低声问:“我睡了多久?”

    兰因道:“怕近七个时辰。天未亮时诸位道长便来了,但道长一直昏睡,叫不醒。”

    她想要稳住语气,可毕竟不过十岁,话中还是露出一丝颤抖怯意。

    林蘅一怔,心中隐约不安,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三清殿。

    她听闻几位道长都急得不行,只能匆忙洗漱,换身袍子,随手捡了根簪子将长至腰间的黑发一别,便匆匆往前厅去了。

    刚出房门,身边便落了个人,林蘅问:“出了何事?”

    长天依然以布覆面,唯一露出完好的左眼满是看热闹的笑:“啧啧,你徒弟在三清殿给你留了礼,你可得亲自过去看看。”

    又是赵雩。

    林蘅心中波澜已不似昨日,有些麻木了。

    她步入前厅,昨日西配殿上几位长老都在,可一眼望去,竟连冯卧羽脸色都不大好看。

    林蘅环顾一圈,没见着那个身影,便问:“七殿下呢?”

    几人欲说还休,最后冯卧羽苦笑道:“道长,若非找不到七殿下,我等也不会到道长这来。”

    找不到?山上这么点地方,他能去哪?

    林蘅拂袖而出,直往三清殿而去,几人跟在她身后,叹气的叹气,咬牙切齿的咬牙切齿,就是没有一人敢跟她说发生了什么。

    三清殿前围了不少道童道人,看人数,小半个九霄宫都在这了。透过人群隐约可见殿门洞开。守在门前拦着不让人进的凌风遥遥看见林蘅等人,便拱手喊到:“国师。”

    他从来都喊林蘅本名,可这低沉二字出口,成效斐然,看热闹的道童道人们慌忙回首见礼,而后稀稀拉拉地散了。

    林蘅带着人越过欲言又止的凌风,跨入殿内。

    刚进三清殿,她便顿住了。

    她慢慢仰头,三座天尊像眉目慈悲,可他们之间两根三人合抱的巨柱,从右至左,从上至下,刻了八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带走抄书,回京拿钱。

    “你说这七殿下确实天赋异禀,刚来九霄宫偷学两日,就能窜恁高刻字。”长天啧啧称奇。

    林蘅木然眼神转向他,他顿时噤声。

    凌风不再愤怒,声音里甚至带了淡淡死意:“赵雩带走了师兄抄录的孤本道经,还在一众杂物里挑中了师兄的剑,刻了这几个字。”

    “哦?”长天感慨,“不愧身负道缘,不愧是是师祖徒孙。”

    林蘅闭上了眼,有些飘飘欲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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